边的单人床道,“这是你的床铺。”
金发的男孩默默地看着那冰冷的床铺,轻轻道,“有血……”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扬起眉,“什么?”
“没什么……”他轻声说,径自走到自己的床边坐好。这些年他已经学会该说些什么,他不想再被送回精神病院。
他就这么安静坐着,房间里阴暗而且寒冷,灰色的水泥墙让人窒息般地静默着,外面也是一样的森冷和昏暗,这世界到哪里都是一样,到处都是灰暗和冰冷的一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下面,一大片鲜红的血迹正从漆黑的床底渗出,在死灰色的水泥地面爬行漫延,仿佛还带着让人心悸的痛楚呻吟。
身边尖锐的桌角也是刑具之一,也许刚刚有人用它用力撞击了什么人的额头,溅得被子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沫,周围有小孩子挣扎时留下的血手印。还有少量的白色物质,大概是脑浆。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坐着,能看到这些东西已经三年了,早已习惯。
——那一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服用了大量镇定神经药物的关系,他总会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记得自己最经常做的事就是孤单地坐在冰冷的床铺上,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房间里来来回回的影子。他们大都是些小孩子,安静地走来走去,或者在森冷的走廊停留,或蹲或站,毫无声息。有时候他们会看到他,但是麻木的眼神像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对他并不感兴趣。
他们的样子很糟糕,有些看上去像被勒死的,有着充血的脸颊和吐出的舌头,眼球突了出来。还有些身上满是鲜血,像是被刀子一刀刀划过……他记得其中有一个坐在他的床上,和他面对面看了很久,不说话,但是走的时候向他微笑了一下,那是这么多年唯一向他微笑的人。他注意到他胸前的名牌,大概是这张床前一任的主人。他的两只手臂断掉了,向不自然的方向耸拉着,前额破了一个大洞,脑浆流了出来,是被重物击打留下来的痕迹。
他们从不玩什么游戏,总是跟在那些工作人员的身后,眼神带着无比的怨毒,但和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安静,即使死了,也一样不大声喧哗。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然后……果然被我发现了问题。小孩子们有时会失踪一阵子,或者晚上被带出去,直到有一天……一个工作人员,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熄灯以后,他叫我出去……”他闭上眼睛,记得那个脑袋破掉的小孩子就跟在他后面,他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幸灾乐祸,马克抿抿嘴唇,甚至挑衅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此行不妙。但是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
“我十三岁了,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他要对我干什么!”他记得那个男人亢奋残忍的目光,带着一丝君王般的优越感,他指指他,开口……“他说,转过身去,把衣服脱下来,腿分开。”
他惊讶地看着那个男人,睁大蓝色的眼睛,对方显然不耐烦了,但是他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男孩。他走过去,拉扯他的衣服,口中道,“快点,小子,或者你想在这种天气不穿衣服绕操场跑个二十圈!外面可是零下十三度!”
“我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马克说,“伊娜也同样遭遇到了这些吗?!”
托马斯感到他身体猛地一颤,他抱紧他,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身后人的体温似乎让马克平静了一点,他继续说下去,声音中有着难掩的怒火和怨恨。
“她一个人在这里,三年,求救无门!被这些禽兽……她还是个小孩子,她是怎么死的?因为不听话被大冬天时丢到操场上,还是反抗时被重物击打头物,弄得脑浆迸裂死掉?或者只是因为那些畜牲的欲望,被活活的……”他的声音哽在那里,呼吸轻为激动而变得急促,“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杀了人,所以她才会被送到孤儿院,才会碰到那种事情……她一直在那些肮脏的欲望中哀求,如果不是我……我们可以一起继续生活,也许会很辛苦,可是至少……至少……”
托马斯用力收紧手臂,他知道马克现在是什么样子——睁得大大的蓝色的眼睛看着前方,他的心被恐怖的回忆和自责所占满……他不知道如何做,他把头埋在马克的颈窝里,那个人向他打开了心扉,可他面对那样的悲伤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在他耳边一次一次重覆,“没事了,马克,已经过去了,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已经过去了……”
“没有过去。”他听到马克冷冷地开口,他的声音冷酷而残忍,带着刻骨的恨意,他冷静地说,“然后,我立刻干了和三年前同样的事。”
托马斯有些讶异地说,“你带着枪?”
马克笑了,望着那片虚空。“当然,老爸那些存货放的地方只有我知道……你知道,枪是件多么好的东西,她可以轻易让你最讨厌的东西从你面前消失!”他眯起眼睛,“他死的时候眼睛瞪的大大的,放大的瞳孔中充满绝望和恐惧……原来他们也知道害怕!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的兴奋!因为我终于明确了我以后的生活目标!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枪上装了消音器,所以没引起什么骚动,我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处理掉尸体,回去时居然没引起怀疑,因为小孩子半夜回去这种事情在这里见怪不怪吧。”
他蓝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他记得自己放下枪,男人的尸体躺在他脚边。他转向头,看着那个有些惊愕的幽灵。“你……看到过……伊娜吗?我……妹妹。”他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听话的舌头,这是他第一次和它们说话,也是他这么久来第一次开口试图交流,说话的对象是个幽灵。
小孩子盯着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看到了。”他看到它用口型说,黑色的眼中闪耀着邪恶和嘲弄的光芒。
马克感到自己的呼吸停住了,他的脚边躺着一具小小的尸体,她穿着蓝色格子的睡裙,已经被鲜血染红了,长长的金发凌乱地散在地上,一样被染得血红。她看上去被狠狠打过一顿,身上已经没有完整的皮肤,她没有看见他,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蓝色的眼睛只是默默地盯着远方,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冰雪般冷冷的空茫。
她的瞳孔已经放大,死神阴冷的黑袍从那里掠过,最后一丝生命的光芒从她眼中湮灭。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曾经温柔可爱的妹妹,会用温暖的身体拥抱他,用阳光一样温暖而纯净的笑容,看着他的妹妹。
他默默走过漆黑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走过第一道走廊的拐弯处时,他顿住身子。——走廊尽头的墙边斜放着一面破碎的大镜子。布满灰尘的镜面映出的不是他纤瘦的影子。
她在看他。
她站在那里,蓝色的睡裙,满身鲜血。
那以后无数次,他每一次照镜子,都会觉得心像浸透在冰水里一样的阴寒。她一直在那里。透过他的眼睛看他,透过生与死的空间,她的眼睛冰冷,空茫,什么也没有……只有死神狞笑的影子。
冰冷而绝望地催促着他。牢牢地盯着他。无法摆脱。
他冷静地看着漆黑镜面透出那双眼睛,破碎的镜面里,一个小孩子的身影无声地站在他背后,它的眼睛突出来,舌头伸的长长的,看上去是被勒死的。又一个小孩的身影从阴暗走廊的深处走来,它的面孔青紫,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枕头,可能那枕头是闷死它的凶器。它们在他身后越聚越多,死状各异,相同的是,它们每一个都在用怨毒的眼睛看着他,看着杀死他们的人世。
他用意外流利的声音轻柔地开口,“我知道了。”他说。
他向着镜子微笑。
它们朝他微笑。他们一起微笑。
——他的呼吸自看到她的尸体那一刻停止,缓慢而且理所当然。然后再也没有恢复。
“我调查了所以在105孤儿院工作的人员名单,所有的人事调动……然后,一个一个的……用枪,炸药,刀子,绳索……各种方法,杀死他们。我做了很久很久,”他眯起蓝色的眼睛,映出另一个世界无数怨灵杀气腾腾的目光,“不过很快,很快就会结束,她就会原谅我……”
“法曼加……也是你要找的仇人之一?”托马斯轻声问,马克的语调让他心中有点微微的不安。
马克点点头,“曾经的调职人员。我选择做军火贩子,因为可以得到最灵通的消息和资讯,认识世界上最厉害的杀手和情报组织,请他们帮我搜集消息。”
“兰茜也是?”
“我免费提供给她军火,她帮我探听消息,她人路很广……”他叹了口气,“我们合作很多年了。”
这么说是合作关系?可是他们显然已经是很亲密的伙伴了,托马斯想,可以马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鼻子再一次发酸。
“谢谢你,托马斯,”马克疲惫地叹了口气,“以前我从来没能把这个故事讲完过,即使兰茜也不行,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才能……”
托马斯猛地抱紧他,“马克,抱歉……”他在他耳边难过地低低呢喃,“你竟然曾经遭遇到这些……你看,你把它们告诉我,我却不能说出任何劝解你的话。我想和你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抱着仇恨不放……可是我知道,发生过的不可能当做没有过……”他不知所措地说。
马克笑了,他放任自己躺在托马斯的怀中,那双手臂紧得让他有点疼痛,但温暖和实在的感觉让人心安。他已经太久没享受过这种温暖。“我从来没有想让你去理解啊,托马斯,我告诉你只是因为你一直很想知道……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但是……但是你在这里就好了,托马斯,”他说,“已经足够了。”已经是我太意外的收获了……
他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去……那瞬间,托马斯想他确实在马克的眼中看到了……那曾经收他忌妒不已的柔情,那他曾只对那美丽枪支展示的深深柔情……当被那样的眼神看着时,那种强烈的幸福感让他的喉咙一阵发紧,仿佛有什么在从胸腔中满溢出来。他抱紧他,静静享受着心中满溢的幸福。
半晌,托马斯轻柔地开口。
“你是觉得……你妹妹会恨你吗?”他说,“你知道那种事情并不能怪你……”
“我不知道……”马克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的情绪。她恨我吗,愤怒吗,痛苦吗……这问题搅得他心痛如绞,但是没关系,很快,很快他就会知道的……她……会来接他的……他靠向身后温暖的怀抱,他还能享受多久呢……
“对了,我终于知道米歇尔为什么说那个电影里的角色跟你这么像了。”托马斯在他身后说,他感到他沮丧不安的情绪,但他不知那情绪从何而来,以及该如何劝慰,便岔开话题道。
果然,马克感兴趣地扬眉,“怎么说?”
“情况很相似,”托马斯想了一下,说,“那个片子里有政治黑幕,还有一直被掩藏的儿童性虐待问题……男主角的妹妹因此而死,于是他成了一个军火贩子,以非法的身份去追查伤害他妹妹的人。不过和你不同的时,他可以看得见灵魂。”他感到怀中的人颤抖了一下,他搂紧他,继续道,“他相信灵魂的存在,他相信只要有一天他杀死了所有伤害他妹妹的人,她的灵魂就会来接他离开,原谅他曾经的过失……”
“真的……非常相似,”他听到马克低低地说,“他也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吗,因为他总能从镜子里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已经死去的无数人的眼睛吗……”
托马斯愣了一下,正待说些什么,外面突然传来直升飞机的呼啸声,托马斯惊讶地想着又是什么麻烦事,马克从他怀中跳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托马斯紧紧跟了过去。
第十九章 带来死亡消息的客人
一架黑色的军用直升飞机悬在半空,巨大的螺旋桨吹动周围的尘土,也吹得两人衣襟猎猎飞扬。飞机并没有落地,而是悬停在那里,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高大男人向驾驶员说了些什么,然后从直升飞机上跳了下来。
“马克,”他打招呼道,“修个停机坪怎么样?这样我搭便车很不方便。”
马克扬扬眉,“停机坪是要钱的,再说我这里可没那么多这种的‘便车’造访。”——他看上去很自然,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紧张怪异的情绪。
男人笑笑,他看起来很少笑,那样浅的笑容让他的肌肉有点僵硬。他走过来,托马斯注意到他的个子非常高,至少有一米九零以上,黑色的短发,带着墨镜,长相谈不上英俊,但还算有棱有角,好像几天没有整理的胡碴让他看上去很有男人味儿。外套里罩着军人的迷彩服,托马斯知道那边一定还隐藏着很多东西,这点不只是从衣服下垂的角度可以看出,他在这男人身上闻到了浓重的火药味,和某种……危险的血腥味道。
他激动地看着他,上帝啊,这么久了,总算让他看么一个像不良份子的人了!
马克转过头,向他介绍,“这位是罗伯特少校,这位是托马斯,我的朋友。”
罗伯特朝托马斯点点头,后者张大嘴巴看着他。“他……他是军官?”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难以接受梦想再次破灭的冲击。他向这个周身散发着危险和野蛮的气息,并且身为美国军官的男人,手脚并用的比划着,“我以为你是个杀手呢,我是说,我觉得电影里的杀手应该是您这样的感觉,危险而且带着血腥味,还带着墨镜……啊,你很像那部《终极追杀令》的男主角——”
罗伯特尴尬地看着他,马克往托马斯腿上就是一脚,在他耳边警告道,“闭嘴!”
把那位很像杀手的军官迎进去后,在马克警告的目光下,托马斯一脸委屈地去煮咖啡。马克和罗伯特谈了些什么,然后跑到厨房里来,好像要找什么东西。
马克放东西一向乱七八糟,基本上都是托马斯在帮他收拾,但和工作相关的东西基本上他是不让托马斯碰的,所以找起来尤其辛苦。托马斯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翻箱倒柜,觉得像在看一只动作危险的猴子。
马克不小心打翻了一个盒子,吃惊地大叫道,“天哪,天哪,这是什么!”他用力甩着手上沾沾的白色泥状物。
“那个是奶油。”托马斯用惨不忍睹的声音说,现在马克家的厨房完全是他的地盘。马克一愣,舔了一下手指,露出愉快的表情,“真的耶。”然后一边把手指上的奶油舔干净,一边继续翻找着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托马斯心猿意马地盯着马克舔手指的动作,这个人似乎对这方面的一些暗示非常不敏感,不晓得他粉红色的舌头舔在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对托马斯的意志力是怎么大的冲击。当然他肯定不是在引诱我,托马斯悲哀地想,所以如果我现在去亲亲他,他一定会揍我一拳,他盯着马克越发不耐烦的神色心中暗自惊惧。
经过了几分钟的努力,马克终于从一堆旧箱子下找到了一个一米高的金属箱,光滑的表面可以清楚地映出人的影子,马克嘀咕一声,“就是这个。”然后拎着箱子走了出去,托马斯注意到咖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泡好了,连忙也跟了去了客厅。老实说他很好奇政府的人会和马克谈什么样的生意,而这个男人确实是他遇到过——至少是看上去最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