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含着眼泪拉拉手里的绳头,他才刚学会数数。边拉边数
“逸哥哥,你别怕,我在这里呢,1、2、3…爸爸马上回来了…8、9……20、1、2…你怕了就叫我…35、34……”也不知道数错多少,小明扯开嗓子大声数。
傍晚的太阳完全没有温度,就想一个漂亮的圆圈慢慢落到西山后面去了,大山投下长长的影子,风大声的吹着树枝乱摆,他几次停下来,惶恐的看看四周,又继续说话,数数,怕得流眼泪,更用力拉绳子壮胆,然后抹把眼泪继续数,就这么数数停停,其中他说的最多的就是“爸爸马上回来了。”
就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华新终于从几里外村庄找来山民帮忙,十来个人一起努力,连挖带拖终于把石块沙泥挖出个口子来,打开扭曲的汽车门,一个身体像脱了线的木偶软软的扑了出来,姜爸爸浑身是血,后脑被撕裂出一个碗口一样大小的洞,他仰躺在地上,眼睛直直看天,只有死人才有这样的表情和眼神。
而他的怀里还紧紧扣着一个完全呆滞的小孩,姜逸傻傻的,抿紧双唇,维持不动的姿势,华新难过的握住这双冰的吓人的手,却发现他手里还死死抓着塑料绳头,怎么也松不开……
“都没事了,小逸你可以放开绳子了,你得救了。”华新说。
“都没事了,逸哥哥可以放开绳子了,你得救了。”小明说。
小明轻轻把手里的绳子拉紧收回,随着绳子一点一点往外拉,姜逸正一点一点从床底下爬出来,直至完全面对光亮,完全看清小明的脸,这张似曾相识的脸,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一切都具体起来,生动起来。他终于找到这个让他安心的人了!
“小明……”姜逸放开绳子,紧紧抱着他,满脸泪水。
9下
“现在看,你的情况比较稳定,我想你可以出院了。”年轻的主任医师高远医生翻看了20多天的病历说。
“你是说我治好了。”姜逸坐在他的对面,虽然脸还是消瘦许多,可看上去精神了。
“心理方面的创伤和身上的伤不同,没有所谓治得好治不好的问题,关键看你怎么去克服他。”
“那就是说我可能复发。”姜逸换了个坐姿,语气平静的像在谈论天气。
高医生翻了翻记录,说:“根据你那位朋友提供的情况看,你的病因很典型,是幼年时期受到伤害事件,父亲意外身亡这些事情造成的,我们这边没有你以前的记录,不知道你之前接受的什么治疗,虽然效果很好,但是根治的机会不大。”
“不过就是吃药,心理辅导,打安定这些老套的东西而已。”
“这是最常见的做法,不是一句古话,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有没有尝试采用回忆的方式,以你现在的眼光去看待幼时的经历,或许你能熬过去,重新找回自己呢。”(不是专职心理医生,写出来的话也不像是心理医生说的,真别扭)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有些小东西塞在脑子里,像碎玻璃一样,每次我想把它们弄干净,就会全身冒冷汗想吐,Mr·Zhang叫我不要勉强去想,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也受够了吃安眠药接受辅导。”姜逸闭上眼睛痛苦的说。
“那么是否能通过你那位朋友,他似乎很了解你。”高医生很奇怪华小明只待了两天就走了,虽然这两天是姜逸起色最快的两天。
“他不是我的朋友。”姜逸苦笑,说:“我们……我曾经伤害过他。这次他能来帮我,我已经非常感激了。”那两天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小明的关系,甚至姜家和小明的关系都非同一般,从前一定还有很多他不知道,或者忘却的事情。定定神,仿佛下定决心一样,他说:“我想试试你说的方法,把过去通通找回来。”
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回上海,姜逸没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把行李搬到老宅,尽管姜夫人并不同意,但他还是下定决心住下来,在这个充满幼时回忆的地方找到从前的蛛丝马迹。
或许是那根栓在记忆大门上的绳子被解开一样,老宅里的一草一木真的清晰起来。那棵大树,那个水池,都比之前印象清楚明白了许多。漫步在中庭花园,似乎有一群孩子的影象自对面跑来,穿过他的身体跑了过去。领头的那个顶多只有7岁,却非常趾高气扬,大喊大叫,俨然不就是自己。
而落在最后,是个非常瘦小的孩子,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个娃娃,却非常胆怯,一扭一捏挨着墙角慢慢的走了过去……姜逸差点失声把他拉住。
原来这个孩子,这个爬桑树的孩子就是小明,他果然在这里住过。可他到底是谁……
“小逸,你怎么站在那,快过来吃饭了,今天雨音还特地过来陪你呢。”姜夫人走过来说。
“妈,你以前见过小明吗?”
姜夫人皱起眉头说:“小明?什么小明?”
“就是两年前和我一块住过的小明,华小明,你说他和你中学的同学很像的那个。你那个中学同学是不是个姓华的男人。”
姜夫人有点忙乱,窘困的说:“什么华不华的,两年前这么小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你别胡思乱想了,快过来吃饭。”
姜逸看着母亲匆忙掉转过去的背影,问:“妈。爸爸是怎么死的?”
姜夫人猛的转身,神经质的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爸爸是病死的,病死的!”
姜逸无语,跟着她走去饭厅。
晚饭气氛非常沉闷,几乎没有人说话,只有汪雨音时不时插些无聊的俏皮话。
姜逸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开口问:“奶奶,你和詹顿饭店的华小明不是很熟吗,你们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
咣当,姜夫人掉下一只汤勺。老太太深看了姜夫人一眼,说:“我和小明认识很久了。大概他两三岁那么大的时候就抱过他,他就和我自己的孙子一样。”
“那他有没有在这里住过?”
老太太奇怪的说:“你有印象了,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模模糊糊吧,只有一点点印象而已。”
姜夫人厉声说:“小逸,医生不是让你不要想吗,你再发病怎么办,妈求求你,不要去想了,都是些老早的事情,想了也没意义。妈怕你再有什么意外?”
姜逸不耐烦的说:“我很好,妈,你不用担心。”
“能想起来最好,总比一辈子当瞎子聋子强。”老太太不冷不热的说。
“我吃饱了!”姜太太扔了筷子,掉头上楼。
一餐饭食不知味,姜逸咽下碗里的饭,走到母亲房里安慰她,一直说到近半夜才回到自己房间,一推开门,汪雨音只穿了一件透明的内衣,坐在大床中央,忐忑不安的等着他。
“你……”
汪雨音低下头,拉开被子轻声说:“这么晚呢,让我等那么久。”
“开什么玩笑,你赶快走。”
汪雨音瞪大眼睛不动,她下了一个多月的决心才坐在这个地方,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怎么肯就这么被赶出去。越想越委屈,眼睛里早已溢满泪水。
“你不走,我走!”姜逸一怒之下跑出房间。三楼都是客房,他随便去找一间睡。
路过楼梯左边书房,里面依稀亮起的灯光招引着他,他慢慢推门进去,什么人都没有,是用人忘记关灯了。姜逸站在门边上,那盏熟悉的仿古落地灯幽幽的灯光似乎隐射出灯下,父亲拧眉坐在沙发上的样子,而母亲坐在书架下的靠椅上……
姜浩瀚怒气冲冲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只希望我的家好好的,不要莫名其妙闯进来一个用人儿子,破坏我的家庭。”
“你……若不是当年你设计,新根本不会和许烟结婚,他也不会落到现在走投无路,回到这里。”
“我设计,我把我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你这个干弟弟,许家有权有势,许烟聪明漂亮,有哪点委屈他了,他居然一点也不珍惜,闹到离婚收场是他自己活该。”
“哼,我看许烟和你根本是物以类聚,高傲自大自私自利的大小姐,新和他结婚根本没有幸福,可是依他性子,受了委屈是绝对不会放在嘴上,无论对谁都好,惟独不会厚待自己,这次一定是发生什么不能忍受的事,他才不得不离婚的。”
“是,天下最善良最完美的就是你的新,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厚着脸皮到别人家里混吃混喝,厚颜无耻赖在这里。”
“不是你的杰作吗,拜你所赐,整个大上海没有他工作的地方,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像个没文化的女人做这么幼稚的事情,有时间化化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有多难看。”
姜浩瀚转身推开门,正看见儿子蹲在门边上。
“爸爸……”
姜浩瀚叹了口气,勉强笑笑,摸摸孩子的头走了。姜逸转身跑进书房,姜夫人一把抱住他,大声哭喊起来:“小逸,你爸爸要被人抢走了,你爸爸不要我们了。”姜逸似懂非懂,看见母亲哭的这么伤心,刚才爸爸又吵的这么厉害,出于害怕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们要吃桑果,你上去给我们摘。”小姜逸指着小明的鼻子命令。
小明看看这棵大树,一连几个星期,他都被赶到树上去,一个还没一个梯子高的小孩怎么能爬的上树,每次都会摔下来。他害怕,可是面前这些个头比他大的小孩,是万万不会放过他的,小明怯怯的看着这些人,笨手笨脚扒着简易的梯子往上爬。
不远处,姜夫人坐在凉亭下喝茶看书,保姆端来小少爷的蛋糕点心,担心的看着小孩子爬了一人多高的距离,已经摇摇晃晃,不禁轻声说:“夫人,你看这孩子也挺可怜,身边没个妈,他爸爸又每天忙着去工作,上星期已经摔伤过了一次了,这次……啊!”她惊呼一声,原来是树下一个用人小孩恶作剧一样踢了梯子一脚,幸好他力气小,木梯子晃了晃没有倒。
“你喊什么,多事!”姜夫人狠狠骂了一句,挥手把他赶开,然后优雅的站起来喊小逸过来吃东西。一群孩子听见有点心,呼啦一下都跑了过来,只剩下小明独个趴到树干上,怎么也下不来。
姜逸咬着甜甜的蛋糕,发现母亲今天特别开心,还给他配红茶喝,只听见母亲斥责叫来的花工,怪他干活不利索,好好的梯子不放在花房里,怎么晾在这边碍风景。然后,花工就把梯子收走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坐在树干上的小明。
“妈妈……那小孩还……”
“不用管他,我们去看电视吧。”姜夫人笑着说。
吃完点心,小姜逸就被带到房子里看电视,最爱的动画片他一集也没有看进去,透过二楼的阳台落地窗能看见小明抱着树干颤颤巍巍的样子,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传进来。
不知道看了多久,保姆叫他下楼吃饭,他站在玻璃前装做没听见,快全黑的院子几乎看不清楚东西,小明的爸爸终于回来了,他拿着梯子跑到院子里,抱着自己的儿子悄悄从后门走进屋。
姜逸跑出房间,绕到后屋楼梯,听见华爸爸一边轻轻安慰小明,一边抱着他往阁楼里走。直到那声音消失在门后面,姜逸才慢慢走下楼,饭厅一桌子菜,奶奶姑姑妈妈都在,爸爸昨天出差去了,他一坐到自己位子上,母亲就给他盛了满满的排骨汤。
“妈,您也吃啊,这两天您老在慈善中心做事,也该注意身体。”姑姑说。
奶奶恩了一声,忽然问:“华新呢,你们没有叫他们来吃饭吗?”
“叫过了,他说在外面吃过了。”保姆说。
“那小明呢,总不成也吃了吧。”
“他爸爸说给他另外买了吃的,也已经吃过了。”
“这孩子,就是见外。”奶奶皱着眉头说。
……
姜逸回过神,只见走廊里灯光昏黄,老式楼梯螺旋而上,尽头就是那个小小的阁楼。他禁不住沿着楼梯往上,那扇矮小的门一打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明就在这里住过。月光透过顶窗照亮了整个房间,扫视这间不大的阁楼,仿佛看见一个穿着肥大外套,身体瘦弱而显得大脑袋的小明,像只小老鼠一样畏缩在角落里,他瞪大溜圆的眼睛警惕的看着这个外来者。
“小明,对不起……对不起……”姜逸轻轻喃语:“我该怎么做,才能补偿……”
长大后的小明悄悄来到他身后,借着朦胧的月光,微笑着。
“怎么做,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
“唉呦,我的大少爷诶,你怎么睡在这个地方,这着了凉还不要我老妈子的命啊。”
姜逸被保姆的惊叫吵醒,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来,没有被子没有床罩,昨天晚上他就和衣挨在这个积满灰尘的地方睡了一夜,却是连日来最舒服的一觉。
“您小时候的毛病怎么就没改啊,好好的楼下房间不喜欢,就愿意到这里来挤阁楼,你说这地方又小又冷有什么好……”保姆絮絮叨叨说。
姜逸恍恍惚惚伸了个懒腰,忽然,眼前又出现幻影,他吓了一跳……
楼梯口站着一个女人,身穿雪白的拖地长睡衣,披着一头散发,脸色铁青,五官狰狞,眼睛里满是愤怒,恶毒,疯狂。
只见她快速走到床边,越过自己身体,使劲拉开被子拽出一个小孩——只有四五岁大的小明,他的手被捏疼,用力挣扎,大哭大叫,忽然妈妈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把他拖到门口。
“啊!”
楼梯口传来一连串东西滚落的声音,似乎经过很长时间才停止下来……
10
“奶奶,您有时间吗?”姜逸拿着书房里找到的一本老相册,走到花园里,早上的太阳还不辣,老太太坐在树阴下读晨报。她摘下老花镜翻了翻照片,叹息说:“这都是你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居然让你找着了。”
“都放在书柜里,很容易找的。”姜逸拿起那张在方景阿姨家曾经看到过的合影,指着那张酷似小明的少年,问:“奶奶,他到底是谁,和小明什么关系?”
老太太眯起眼睛,仔细的看了看,说:“他是小明爸爸华新,是这个家里老管家老华的独生子。这些事情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却都还在眼前一样。”
“那时,我才刚刚嫁到姜家,我们还住在闸北那条老街上,后来政治运动开始了,我和你爷爷都没能逃过,就把你爸爸浩瀚托付给回苏州老家的老华收养,一去就是六年,只有逢年过节我才能过去看看他,那时候,乡下的日子很苦,可是华家对浩瀚视如己出,他吃的甚至比华家的孩子还好。老华老来得子,就华新一个孩子,浩瀚和他自小一块长大一块吃苦,比亲兄弟还亲几分。”
“76年,家里平反了,政府把房子退了回来,我把你爸爸接了回来,老华得了肺病要到上海治,你爷爷给他们安排医院,也让他们住在家里,华新就和浩瀚一块上学。他们两个都很争气,高中考到当时最好的上海闸北第一中学,这个是他们参加全国高中历史竞赛时候的照片(这里的事件地名都是胡编出来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这个是你妈妈晴川。他们都是高中同学。”老太太指了指中间最高挑,脸上不苟言笑,神色自傲的女孩子。
“妈妈是不是对华叔叔有成见。”姜逸立刻联想到一些东西。
“对这个家来说,华新就像是自家儿子一样,老华没熬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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