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我的目的不是文件,而是更重要的东西,重要得让我猛咽口水,喉咙发干,而
且心跳声大得让我担心佛西特医生隔着墙都能听见。
我把裙子提到膝盖上,攀住一棵坚硬的葡萄藤,爬到一个可以看见书房内部的
位置,心中暗暗感谢诸神赐给我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的视线越过窗台往里窥探,
佛西特正在书桌前,我得意得几乎要尖叫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一把我打发走,就立刻跑回去研究抽屉里的东西。
他坐在那儿,瘦削的脸愤怒得铁青,短须根根怒张,手上紧握着一个东西,用
力得几乎要捏碎,那是什么?一封信——不,是一张短笺!正摊在他面前的书桌,
他猛地一把抓起来,满脸骇然的表情读着,好可怕,吓得我在葡萄藤上失去了平衡,
砰一声掉到地面上,动静之大连坟墓里的死人都能被吵醒。
他一定是闪电般跳离椅子,冲到窗前。接下来我只知道自己趴在地上,抬头看
到他的脸出现在窗子上,吓得我整个瘫痪,完全动不了。他的脸就像今天晚上一样
黑,我只看见他的嘴唇扭曲着不断怒骂,而且猛捶着,几乎要把窗子敲烂了。恐惧
让我重新生出力气,我爬了起来,像一阵风跑下小径,隐隐听到他乒乒乓乓地跑上
车道,从我后头冲过来。
他大喊:“路易斯!抓住她,路易斯!”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那名司机,阴阴
地笑着,猿臂一伸,我踉跄朝他身上一倒,差点晕过去,他的手铁钳般迅速抓住我。
佛西特粗喘着气跑上来,紧紧握着我的臂,痛得我大叫起来。“你就是间谍,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瞪着我,“差点吓住我了,你这小恶
魔。”他抬头朝司机简短地说:“走开,路易斯。”
司机答道:“是。老板。”随即投入黑暗中,脸上还挂着那个阴冷的笑容。
我吓傻了,在佛西特医生手里缩成一团,又眩晕又害怕,心脏狂跳,而且一阵
恶心反胃。我记得他邪恶之极地摇摇我,在我耳边写着一堆难听话。我偷偷看了他
一眼,他的眼球暴突。因热情而激闪着,那是谋杀的狂热……
我记不清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我挣脱了他的掌握,还是他主动放
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接下来我在柏油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晚礼服不断绊到后跟,
佛西特的手指头在我手臂上留下烙铁般的红印。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来,靠在一棵黑色大树下休息。微风吹凉我发烫的脸颊,我
羞辱而放肆地掉下苦涩的泪水,忽然强烈思念起父亲。侦探!我泪流满面不断抽咽
着,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坐在壁炉边织毛衣,……然后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正沿着路
缓慢驶近我。
我紧靠在树上,屏住呼吸,再度恐慌得全身僵硬。会不会是佛西特医生追过来,
要彻底实现他眼中可怕的威胁?
车前灯绕经弯道,进入我的视线,车开得很慢,开车的人似乎犹豫着……然后
我歇斯底里地大笑着跑到路中央,像个疯婆子挥舞着手,尖叫道:“杰里米,噢,
亲爱的杰里米!我在这里!”
我第一次感激上帝创造了忠实的情人,杰里米跳下车双臂拥住我。看到他那张
亲切熟悉的睑,我高兴得任他亲吻。他擦干我的泪水,扶着我上车坐在他旁边。
他也吓坏了,因此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这一点我更加感激他。不过我猜想,
他一整晚都在跟踪我,看着我进了佛西特医生的屋子,便整夜在外头的路上等着我
出来。他听到院子里的那阵骚动,正循声跑上车道时,我刚好已经逃走,而佛西特
医生也已经回屋子里了。
“杰里米,你刚刚做了什么?”我挨紧他宽阔的肩膀,颤声问道。
他右手放开方向盘,痛苦地吮着手指的关节,“揍了他一拳,”他简短地说,
“只是运气好。然后有个怪胎跑来,大概是他的司机,我们小小打了一架,没打多
久。我运气好——那家伙根本是只野兽。”
“杰里米宝贝,你也揍了他吧?”
“打烂了他的下巴,”杰里米迅速回答道。然后,他从原先打斗的喜悦之中回
到现实,一脸阴郁,专心盯着前方的路,无视我的满腔爱意。
“杰里米……”
“呃?”
“你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谁——我?我算什么?佩蒂,如果你要跑进佛西特那种恶棍的手掌心,那是
自找死路。只有我这种该死的傻瓜才会插手,你真该感谢我!”
“我觉得你好可爱。”
他沉默不语,于是我叹了口气,看着前方的路,要杰里米开到山上缪尔神父家。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成熟的建议,也渴望能看到哲瑞·雷恩那张和蔼而睿
智的脸庞。我所得到的情报……他一定会很有兴趣。我确信这就
是他留在里兹的理由。
杰里米把车停在缨尔神父家那片玫瑰怒放的石墙门外,我看见整栋房子是黑的。
“看起来好像没人在家。”杰里米咕哝着。
“晤,亲爱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确定一下。”我疲倦地下车,爬上走廊,
按了门铃。出乎意料地,门后小厅的一盏灯亮了,一位小个子的老太太伸出头来。
“晚安,小姐。”她说,“找缨尔神父吗?”
“不算是,雷恩先生在吗?”
“噢,不在,小姐。”她压低嗓子,严肃地说,“小姐,雷恩先生和缪尔神父
到监狱去了,我是克罗赛太太——偶尔碰到像这种时候,我会过来照顾一下。神父
不喜欢……”
“去监狱了!”我叫起来,“三更半夜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叹气道,“小姐,今天晚上有死刑。据说是纽约的流氓,好像叫什么史卡西,
反正是个外国名字,缪尔神父得去替他做临终仪式。雷恩先生跟着一起去担任死刑
证人。他想看看死刑执行过程,马格纳斯典狱长就邀请他过去。”
“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以进去等吗?”
“你是萨姆小姐吧?”
“是的。”
她的老脸一下亮了起来:“赶快进来吧,萨姆小姐,还有你那位绅士朋友。这
些死刑,通常都是在十一点举行,每到这个时间,我——我实在不喜欢一个人独处。”
她微微一笑,“他们监狱里很守时的。”
虽然她很好心,不过我实在没心情听这些关于死刑的话题,于是我把杰里米叫
来一起进人神父的小起居室。克罗赛太太想跟我们聊天,不过碰了三次钉子后,就
叹着气走开了。杰里米有病似地盯着壁炉,我则有病似地盯着杰里米。
我们就这么坐了半个小时,才听到前门猛然关上的声音。没多久,缨尔神父和
雷恩先生举步维艰地走进来。老神父汗水淋漓的脸上一片死灰,因痛苦而扭曲着,
粗短的手上如常紧握着一本簇新的袖珍本祈祷书。雷恩先生的眼神呆滞,全身僵直,
震惊得好像刚刚见到地狱一模一样。
缪尔神父无言地向我们点点头,一语不发地坐进扶手椅。老绅士则走过来握住
我的手。“晚安,克莱……佩辛斯,”他以低沉而紧绷的声调说,“你们来这儿有
什么事?”
“噢,雷恩先生,”我叫着,“我要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亲爱的,可怕?再糟也不可能比——我刚刚看到一个
人死在我面前,真是无法想象,居然那么简单,那么残忍,又那么冷静。”他颤抖
起来,深吸了口气,坐进我身边的一把扶手椅子:“佩辛斯,你的消息是什么?”
我像抓住救生圈一般紧握着他的手,“佛西特医生收到了另外一截小木盒。”
第十三章 一个人的死
数周之后,我才知道一个对我或本案中其他人都没有意义,和得奥、佛西特兄
弟或芬妮·凯瑟也都完全不相干的人,是如何在那天夜晚死去的。然而,即使他的
生命如此卑微、他的死亡如此可悲,然而他的死,却不单影响了得奥、佛西特医生、
芬妮·凯瑟,甚至也同时影响了其他人。如果不是他的死确定了一些事实,某些疑
点一定还停留在黑暗中,永远也无法获得澄清。
老绅士后来告诉我,那段住在缪尔神父家无望等待的期间,他听说有位史卡西
即将被处死的消息。史卡西是个不良帮派的分子,以暴力为生,也因暴力而死,他
的消失将是其他人的福祉。那阵子雷恩先生无聊得发慌,也或许是向来温良的他过
惯了太平日子,不免产生好奇心,便在死刑举行之前一个星期,询问马格纳斯典狱
长,可否让他去当死刑见证人。
之前他们已经谈过关于电刑的事情,所以老绅士对于这方面也略知一二。“监
狱中向来纪律严明,”典狱长表示,“这是必须的。不过死刑过程非常残忍。当然,
死刑犯住在隔离囚室,不过监狱里私下的消息流传,远比你想象中要快,而且其他
犯人显然对他们黑话里所谓‘死亡之屋’的事情极度敏感。因此我们在死刑执行时,
会特别加强警戒,因为这段短短的时期,整个监狱会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暴力气氛
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说真的,我们真得小心防范。”
“我可不会嫉妒你的工作。”
“你当然不会,”马格纳斯叹着气,“无论如何,每次执行死刑的时候,我都
规定同样的一组人员负责值勤——当然,偶尔会有人因为生病或其他原因而无法上
班,我们就得找人代班,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为什么要这样呢?”雷恩先生好奇地问。
“因为,”典狱长严厉地说,“我希望死刑由经验老到的人来执行。你说不准
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们从平常负责晚班的警卫中,挑出七个人来负责这个任务,
另外两位监狱医师也是如此。事实上,”他一脸自豪,“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这
套方法相当科学,从来没出过任何麻烦,因为这些警卫都经过千挑百选,而且轮班
的人都是固定的——比方说,我从来不会把白天班的人调来值晚班。他们都非常负
责,遇到紧急事件时,也都知道该怎么处理。好啦!”马格纳斯目光锐利地看了雷
恩先生一眼,“你想当史卡西死刑的见证人,是吧?”老绅士点点头。
“你确定吗?你知道,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史卡西也不是那种坦然以笑容面
对死亡的人。”
“那会是个经验。”哲瑞·雷恩先生说。
“好吧,”典狱长淡淡地说,“既然你想去,那就这么说定了。法律规定典狱
长可以邀请‘十二位成年的良好公民’——当然,都是和监狱毫无关联的公民——
来见证死刑。如果你希望有这个经验的话,我会把你排进去。请记住我的话,这会
是个难忘的经验。”
“太可怕了,”缪尔神父不安地说,“上帝知道,我得花多大力气才能强迫自
己去,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习惯这种——这种泯灭人性的事情。”
马格纳斯耸耸肩:“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有相同的感觉。看多了之后,偶尔我还
会产生怀疑,自己真的相信死刑的必要性吗?等到亲身面对,你才会发现负责取人
性命,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即使那是一个邪恶的生命。”
“可是责任不在你,”老绅士道,“追根究底,责任在于州政府。”
“可是我是下令按下电刑按钮的人,这很不一样。据我所知,曾经有一位州长,
每逢执行死刑的夜晚,就会跑出州长官邸,因为他无法承受那种压力……好吧,雷
恩先生,我会替你安排的。”
于是,当我在星期四晚上拜访佛西特医生而饱受惊吓之际,雷恩先生和缪尔神
父正待在监狱的巨大石墙里。缪尔神父忙着做临终祷告的事,一早就出发了;雷恩
先生则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独自抵达监狱, 由一位警卫陪同进入行刑室, 也就是
“死亡之屋”。那是栋盖在监狱角落远离其他大楼的低矮建筑物,几乎可以说是监
狱中的监狱,雷恩先生被这栋建筑诡异而病态的气氛弄得神经紧张。而死刑室则空
荡单调,只有两排像教堂长椅的座位,以及电椅。
很自然地,他的注意力马上被蹲踞在室内那张笨重而丑陋的死亡武器所吸引。
意外地,他发现它比预期中的小,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可怕。空荡的皮带从椅背、
扶手、椅脚松垂下来,椅背之上的一个装置,使人联想到美式足球员的金属头盔。
此刻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无害,而且古怪得不像是真的。
他坐在硬长椅上,环视四周,其他十一个证人都已经就座。他们都是上了年纪
的人,看起来都很烦躁不安,也很苍白,没有人交谈。他很惊讶地发现,一向脸色
红润的鲁弗斯·科顿坐在第二排。这位个子矮小的老政客蜡白着一张脸,两眼轻颤
地直直瞪着那张电椅。哲瑞·雷恩没太在意,靠在椅子上冷眼看着。
房间的一侧有扇小门,他知道那是通往停尸间的门,心中推想着,州政府绝对
不让死刑犯有任何复活的机会,只要医生宣布犯人法律上已经死亡,尸体马上就会
被推进隔壁进行验尸,摧毁任何奇迹式的生命迹象。
长椅对面有另一扇嵌着铁钉的暗绿色小门,他知道,那儿通往一道走廊,是犯
人此生踟躇走过的最后一段旅程。
这扇门现在开着,一群人面色凝重地列队走进来,他们的脚步在硬地板上敲出
空荡的回音。其中两个人提着黑皮包——他们是监狱医师,法律规定他们必须参与
全部过程并宣布犯人死亡。另有三个衣着朴素的人,后来哲瑞·雷恩知道他们是法
院人员,依法必须出席监督死刑的执行。此外,还有三个监狱的警卫——身穿蓝色
制服、面带冷酷的表情。此时,老绅士才第一次注意到房间的一角有个凹进去的小
室,里头站着一个体格高大、看起来已过中年的男子。
他正在检查凹室的一些电子设备,脸上严肃、迟钝、毫无表情,几乎接近愚蠢。
死刑执行官!直到此刻。哲瑞·雷恩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一切最终所代表的残酷意义,
心跳不禁加剧,觉得喉头发紧,难以呼吸。这个房间不再是虚幻不实的了,它带着
邪恶的气息,仿佛有幽灵活生生在其中游走。
模糊间,他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十一点零六分。
刹那间,每个人都身体僵直,室内变得一片死寂。小绿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脚
步声,刮着每个人的神经,大家握紧长椅边缘,全身绷紧地倾身向前。伴随着脚步
声而来的声响,令人背脊发凉:有低低的细语、有暗哑的悲泣,而盖过这一切的,
是一种宛如预报凶讯的死亡女妖所发出的凄厉号哭,那是外面死亡长廊的死囚们所
发出的模糊的野兽嘶吼,他们目睹同伴拖着蹒跚、迟疑、畏缩的脚步,走过最后一
段长路,即将迈向来世。
脚步声愈来愈近,然后门无声地荡开,他们看到……
马格纳斯典狱长一张冰冷灰暗的脸;缪尔神父佝偻着背,半昏迷地一路喃喃念
着祷告词,最后是四位警卫。所有的人都到齐了,门又落回去关上……主角暂时不
见人影,然后他出现了,其他的人就像幽灵一般悄然消退。
那是一个瘦高憔悴的男子,皮肤黝黑,一张掠夺嗜血的麻子脸,膝盖微微弯曲,
两名警卫从腋下搀着他。他灰白泛紫的唇间衔着一根燃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