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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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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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木!”三哥象看见宝贝,转过脸对我和舒薇说:“你们都没见过,这个东西叫做刻木噻!我们布内遇到祸事,兵,匪,天灾,要向族人求救,因为怕遭石精木怪偷听走漏消息,不兴传话,只把事情偷偷刻在一块木头上,着人送到临近的寨子去。”
  “怕石精木怪偷听?”舒薇对这风俗大感兴趣:“唔,这办法好呀,用文字,不用口信,石精木怪就算能听人话,难道还能识字不成?”
  “谁说石精木怪不识字?一般的文字它们识得的!”三哥大摇其头,“所以刻木上的字,是一种很古老、很秘密的文字,——只有祖传的布摩家懂。按规矩刻木都是布摩手制。这边布摩写,那边布摩解。”
  我把刻木拿在手里看,那些符号深奥古朴有如甲骨文,笔划各异,或简或繁都有着强烈的动感,象一个个舞蹈的小人排列阵势,用它们的肢体沉默的传达着某一种重大的讯息。整个刻木的表面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三哥,丫妹,”我抬起头,“刻木传信的风俗我晓得。照这个意思,雅温是要我们向下寨求救了。
  但是她若早有此意,为什么不早些时候发出刻木?如今大雾封锁,我们怎么能把刻木送到下寨去?”
  大家一齐向远处眺望。在神水河的方向,那堵山一样的雾墙耸立在一片高低错落的屋顶上面。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既冲不出这屏障去,外面的人当然也冲不进来。雾墙另一头的下寨,那位商人气质的布摩村长,现在在做什么?
  难道他也正在等待雅温的刻木吗?
  “李大哥,”丫妹回过脸来唤我,“雅温吩咐,要你见到两样东西以后上去见她。你一个人上去,她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我一个人上去?你是不是传错了?没有你翻译,我怎么和雅温说话?”我抬眼望大石上的木屋,狐疑的看着丫妹,其余的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雅温的话,我从来没传错过一个字,你照她的吩咐吧,雅温既然要和你说话,她就一定有办法和你说话。”
  我把石钵和刻木交给丫妹收好,借助岩石的棱角和缝隙,和多年蔓生的老藤,攀上丈余高陡峭的岩壁,用了一点力,推开藤葛缠绕,缀满苍苔的窄矮的木门。
  我好象爬进一只鹰巢,又好象走进一座小小的神庙。
  木屋里别无什物,地上铺着厚厚的芦草堆,空气干燥微热,弥漫着朽木和枯草的气息。黑暗,但是有光,从侧面墙上一孔半开半闭的窗洞斜射入一道光柱,内中亿万浮尘翻涌不息。光柱被屋子中央的那个影子截断了。雅温沐在光中,半明半暗,一动不动,永远的盘膝端坐的姿态。雅温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显得更佝偻,更矮小了,她的脸藏在长发下面,她的身体藏在袍服下面,灰褐色的袍服和芦草混淆不清,使她整个人就象芦草堆中耸起的一个尖塔。
  她倒象是从这个地方长出来的呢。雅温曾说过她是一棵树,假若她真的是一棵树,她的根一定很长很长,能够一直钻入到底下那块巨石的深处去。
  这个象树一样生活的人,和底下的巨石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木屋窄矮,我也只能盘膝而坐,和雅温面对着面,相距不过尺余。她的脸被头发完全挡尽,只在口唇位置有几绺发丝不时被微风吹动,传达出发帘后面那个呼吸的节律。
  我疑惑,忐忑,而又期待,这位瞎聋哑残,却能沟通神明,知天明命的奇人,这位神,会用什么办法和我说话?她要对我说什么话?
  ……那张脸动了,瘫痪的雅温唯有头颈还能稍稍活动。她感觉到有人进入她的房子了,我忽然有点紧张,只见那张脸慢慢仰了起来,长发纷纷向两旁滑落,把它们遮盖的脸孔暴露在光柱之中……老天,我看见了什么!双目失明的雅温,她睁开了眼睛!
  “您能看见,”我惊谔到了极点,“您没有瞎!”
  对面那张脸孔变得十分陌生了,甚至有点狰狞,它比前一天晚上更加消瘦得可怕,苍白得如同骷髅,一对睁开的眼珠因而凸显得十分硕大醒目,象一对黑白分明的水晶球在暗中发着光芒。那对嘴唇又在开启了,但这一回,从它们当中却是发出了真正的声音:
  “对,我没有瞎。”
  一股冷气顺着脊梁骨往上升,我不但看见了瞎子睁眼,我还听见了哑巴说话!
  “您也没有……”我不无惶恐的瞪着对方,不知是见到了神佛显灵还是鬼魅现身。
  “是的,我也没有哑。我没有瞎,没有哑,没有聋,也没有瘫。”对方缓慢的说,她每吐一个字都很费力,声音苍老,干涩,断断续续,就象一架废弃多年,槽轮都锈蚀了的老水车又重新开动,“我三十年没有出过这间屋,腿脚已经坏掉了。但我的手,还可以动。”
  她从袍服下面抬起一只柴禾棒似的枯手,慢慢举到耳旁,捋了捋头发。
  我恍然大悟:雅温原来根本没有得上那场传说中的怪病,怪不得她单独唤我上来,她原本是用不着丫妹这个翻译的。但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竟把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黑屋装聋作哑三十年!雅温自领这份比死更痛苦百倍的苦刑,究竟是为什么?
  “连丫妹也不知道吗?您为什么要假装……”
  雅温微微一笑:
  “要做成那件事,就非得如此不可。”
  “哪件事?”
  雅温不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现在开口说话,是否因为,‘那件事’已经完成了呢?”
  “还差一点点……不过,已经不妨碍了……不要以为我在受罪,她们照顾得我很好,一个人不用劳碌身体和五官,只有死人才有这种福分,我却在活着的时候便享够了。”
  雅温露出满足的笑容,好象真的让她占了莫大的便宜似的。
  “我开口说话,是为了告诉你,天眼的事。昨天我没告给你实情。天眼,就是你戴的古钱。”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谁告给你的?”雅温眼里闪过一线诧异。
  “是村长告给我的……”
  我便把村长如何对陈新下蛊,唆使他抢夺天眼,又亲率神兵围攻水泵房的事对雅温说了。末了我摘下古钱放在雅温掌心:
  “既然天眼已不再是秘密,就请您象您的布摩祖先一样收藏它吧,天眼只有在您这里,才是安全的。
  ”
  “你也这样以为?”雅温低头看着古钱,镌着凤凰和楚人诗歌的钱币被光照得很清楚,她的嘴角埋进了一线不易察觉的苦涩,“为什么你们都以为,天眼该放在我们布摩家呢?”
  “因为,您的家庭都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人,你们了解许多普通人不能了解的事,你们灵魂强大,你们有那种能力,你们懂得怎样和鬼神……”
  “就是说,你信我们?”
  “是,我信你们。”
  “可是昨天,你并不信的呀。”雅温诡黠的一笑。
  “我……现在信了。”
  雅温的笑容突然凝敛住,原本温和的眼睛刹时间变得出奇严肃。
  “你错了,你们都错了,我们,是不该信的。”
  “啊?为什么?”
  “因为,镇山村的邪鬼,阴世邪泉,是我们引来的。”
  “什么!?”
  我如闻丧钟,脑子里轰鸣不止,是我听错了?要么她在骗我?但这是一个不可能说谎的人。
  “我们不是故意……但这件祸事确因我们而起……”雅温缓缓的叙述下去:“三百年前,那位祖师爷预言到邪鬼出世后,就千方百计寻找阻止它的办法。终于,他发现了天眼就是古钱……他便把天眼收藏了,由我们布摩家世代保存,想用我们的法力,守护住它,并不断为它增加灵力,将来才好和邪鬼对抗。然而,错就错在这里。”
  “为什么错?难道天眼不该好好守护吗?”
  “天眼该守护,但不是这种守法。与别的村寨不一样,镇山村的天眼,是不能离开人的。一族的续存,靠的正是人。李祖把他和班祖传情的古钱当作天眼,又把这关系全族的命器传给儿孙佩戴,正是为了让它吸取人的气息,和天地万物的气息。一代一代传承不止,它才能始终强大有灵。我们却把它从人身上夺去,当作一件贵重的葬品埋藏起来,不见天日,埋杀了它取自天地人物的灵气。
  “唉,当我们醒悟到这个道理,已经太晚,太晚……三百年,天眼已经太衰弱,镇山村的气数已经太衰弱,阳衰,阴则盛,地下的阴气邪毒越聚越强,终于酿成今日的恶鬼……”
  我知悉了邪鬼出世的真相,一时竟寻不出话说。莫大的讽刺啊,雅温的祖上算到了鬼来,拼命想阻止鬼来,反倒引出了鬼来!谁是因,谁是果?
  “眼看时辰快到,镇山村在劫难逃。恰好这时,你的父母偷偷恋爱,预备私奔。我决定一搏。便把天眼交给他们带走,依照李祖的法门,重新把它戴在他们后人身上,吸取外面广大天地之元气,弥补它在此间三百年的亏损。再回来,与邪鬼一战……”
  “我的父母都知道这些事吗?”
  “他们知道得很少。但他们很好,很负责任,你也很好,你也很负责任……”
  雅温一口气谈完许多话,此刻明显精力不济,十分的虚弱了。
  “真想,再看一眼镇山村哪……三十年,没有看见过……”雅温转动脖颈,把脸转向一侧壁上的窗洞,强烈的光线使她的双眼眯缝起来,“唉……什么也看不见……我在暗室太久,已经变成一只蝙蝠了。”
  她回过头来。
  “能再看一眼镇山村的人,也就够了……你靠近些,到光里来。”
  我向前挪动半步,和雅温只隔着数寸的距离,她定定的望着我,又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掌在我脸上摩挲,似乎要借助它才能把我的模样看清。她一对水晶球般的眼珠里,瞳孔出奇的大,象夜里的猫眼,里面极黑,极深,极广,象藏着另一个世界。
  “果然是镇山村的人呐……一半是你爹,一半是你妈……”她张开口唇,看情形想笑一笑,从里面发出的却是一阵习习的叹息声。
  我埋下头去,忍不住滴下泪来。眼泪滴落在雅温的布袍上,便立刻干了,化作一小片烟雾,好象那布袍上的温度极高。同时感到有一股强烈的热流从雅温的身体往外散发。我诧异的抬起头,发现雅温苍白的脸颊不知何时竟变得通红通红的。
  我心里一沉,许多生命力即将耗尽的老人,在回光返照的时刻,衰退的官能会突然亢进,身体会发热,脸色也会红润光彩,难道雅温……“我的事,已经快做完了,”雅温继续说,也许因为体内的高热,她呼吸比先前紧促,说话亦愈加艰难,仿佛随着她每一次吐气,发声,便有一部分生命从她口中泻走。
  “可你的事,还没做完。”
  “您放心,布洛陀神在上,列祖列宗在上,我会做完我该做的事的。但是您能否再多给一点启示?刻木怎么送?石钵怎么用?还有五行还原……您给的五句偈语,我们参不透。‘循土踪’,‘因火德’,‘去木形’,‘抛水名’,‘以金胜’,它们各自代表五行的一种东西对吗?请您说出来吧,只要知道它们在哪里,再难,我们也找得到!”
  雅温摇摇头。
  “我只能告诉你,五样东西,有的,你听说过;有的,你见到过;有的,你拿到过……”
  “我拿到过!”
  “我言尽于此了。我们这一家人,泄漏天机太多,做错的事太多,报应也太多……好在这报应,也快到头了。”
  雅温说话已愈来愈虚弱,脸上的红晕却愈来愈浓重,从她身上发出的热气源源扩散到空气中,整个木屋里的温度似乎都升高了一点。
  “天眼,天眼。”发着高烧的雅温喃喃的念道,她弯曲食指和拇指,卡住古钱的边缘,慢慢举到光柱里面,对着光,长久的看。古钱的圆形阴影覆盖在她两眉之间,又在眉心处投下一个小小的光点。她的手在抖,那光点便微微颤动,象挂在天幕苍穹上的一颗摇摇欲坠的星子。
  “记着,你要一直戴它,再别让它不见天日。有一天,你还要把它戴在,你妻子的脖子上。”
  这是雅温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曾经把雅温看作一个装神弄鬼的巫婆,后来又把她看作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而现在,当神明显灵,睁眼说话,我却又把她看作一个真正的凡人了。
  都因为她的一双眼睛:深邃,而清澈,犀利,而柔和,那既属于一个智者和先知,又属于一个慈祥的老人。
  对雅温为什么要忍受大苦,把一个好人的身体活生生变成一棵哑巴死树,我始终猜不透。也许,她是象高僧坐禅入定,一耳不闻,一目不视,一身不动,方能隔绝音尘扰乱,全心沉浸入鬼神的世界去探询天机。也许,她是为祈求神明帮助克制邪鬼,才自领苦刑,以示诚心。也许,那是一种赎罪的表示,为她的家庭欲种善因却收获恶果,替那些布摩祖先们赎罪……仔细追想雅温装病这件事,其实老早便有迹象显露。昨晚夜幕降临,村民们开始破地狱,我们聚在村长家堂屋里一筹莫展的时候,是楼上水罐落地的响声把我们吸引到雅温房里。当时我便疑惑,糊窗的牛皮纸完好无损,风不可能进入,是何方神明把那只瓦罐掉在地上的?现在可清楚了,那个“神明”正是雅温自己,她故意把瓦罐砸碎好弄出声响通知我们。还有一回,比这更早:第一天陈新在村长家楼上“参观”
  时,偷见到村长领人搬走铜鼓,然后又折回来和锁在屋里的人说了好半天话。那时丫妹已被布杰叫走,屋里只有雅温一个人,村长竟会煞有介事的跟一个他明知是聋子的人说话,唯一的解释是,他知道雅温身体的真相,他因鬼魅上身而心灵眼亮,看穿了雅温的伪装。
  那么村长从木屋搬走雅温的动机又是什么?——是天眼。村长当然以为天眼就藏在雅温的住处,把她搬走,才好进去搜查。但当他发现天眼根本不在木屋里,逼问雅温又毫无结果时,为什么不送还雅温,却依旧把她关在家里,还派女儿日夜监视呢?
  是否村长身上的鬼眼帮他看穿了一些别的秘密?他发觉了雅温躲在木屋昼夜闭官,猜悟了雅温和大石之间存在非常的联系,他甚至窥破了雅温不肯对我言明的“那件事”,所以从大石上搬走她,不让她继续做下去吗?
  而现在,我们把雅温搬回了她的老地方,她被村长中断的“那件事”又恢复了。
  “只差一点,就要完成。”
  这个默默受苦的人。
  她的苦,不会再受多久了。
  “你怎会出这么多汗?上面很热吗?”
  我从大石上下来,舒薇劈面便问。
  我仍然沉浸在和雅温的谈话里,尤其是她最后的那句话,这时又看见舒薇,心里不禁好一阵激动。我听见她发问,才发觉自己浑身淌汗,额头上更沁满了汗珠。木屋里确实热得奇怪,尤其是在离开前的一会儿工夫,温度以可以觉察到的速度在上窜,这时回到阴冷潮湿的地上,更觉得那间石上木屋又干又热,简直就象一个着了火的炉膛。
  “整个村子都这么冷,怎会单单雅温的房子特别热呢?——会不会,是温泉又开始活动了?”
  和温泉打了两天两夜的仗,舒薇已是草木皆兵,遇到什么怪事都先归温泉的帐。我摸了摸大石,冷的,它原是一块整石头,浑实雄壮,除了表面的皱褶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断裂的缝隙,纵然如今镇山村地下到处流淌温泉,随时能够破土而出,也绝无可能从大石中贯穿,把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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