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有理……能不能再给我看一眼?欣赏欣赏?我是个爱好古物的人。但凡带年头的东西我都喜欢。”
村长放轻声音,恳求的说。
“不能,”我干脆的拒绝,“先父母嘱咐过,传家宝不能随便给外人参观。”
一抹凶光掠过那双鱼眼,村长退后一步,站到他两个跟班中间,我立刻也向陈新那边靠拢。村长扫视了我们几眼,显然在判断双方的实力,最后他改变主意,态度和缓了下来。
“好,好,你的父母教得好。他们得到这件宝贝,一定花了不少心血,传给儿子,自然应当多加谨慎的。
不和你们扯了,我还要办公事……“今晚上,旅行团还要来。还有得一场闹呐,全得要我去布置,连家也回不成喽。你们在我家里自便吧,天快黑了,你们自己小心噢。对了,昨晚的风连电线也吹断了,点不成灯。其实在有啥不好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是我们山里人千百年的习惯,硬要叫那些电灯电话的文明东西来坏风水……你们等着看吧,没有这些文明东西,我们一样也过活得下去,就连你们,也慢慢会习惯,会喜欢上的噻。”
村长带着他的哑巴似的跟班,绕过大榉树向神水河方向走去了。出人意料的,他经过我身边时突然的一抬手,伸出那只骨节粗大的巴掌来,我本能的一躲,只听一声干笑,那只巴掌改变方向,往旁边陈新的肩膀上拍去,陈新待要拒绝村长这友好的表示时,已经来不及了。
前六部分 第五十章温泉(50)“要你个老杂种多嘴嚼舌!”陈新冲着村长的背影啐了一口,抬起一只手揉被村长拍过的那只肩膀,“这老杂种瘦干巴柴火棒似的,手还挺沉,敲得我骨头阴疼阴疼的。”
“咦,你手上这道红线是哪来的?”我突然看见陈新手腕上爬着一条血红的细线,连忙指给他看。
陈新看过了,满不在乎的说:“被你刚才捏的呗,你使那么大劲,掐得皮下淤血了。”
“不对,我只捏了你左手,怎么你右手上也会有一道印呢?而且这么细,这么整齐,不像是人手能捏得出的。”
陈新两只手腕上都环着那条同样的血印,象被一副手铐铐过留下的印子。
“那就是过敏,或者被什么虫子咬的……”他拉下衣袖遮住手腕,“别管这种小事了,赶紧回村长家看看舒薇和三哥他们怎么样了吧,那鬼里鬼气的村长来这儿之前不定弄下过什么阴谋呢。——记住你答应我的话。现在走不成了,现在这种局面,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大榉树的另一侧已没有了布杰和丫妹,必然是在村长出现的时刻溜走的,我和陈新匆匆赶回村长家,果然他两个已先到达,还带来了大朝门的确已被村长堵死,并派遣村民于大朝门和周遭寨墙可能翻越处昼夜轮班值守的消息。舒薇三哥则报告村长不久前曾带人来家,把楼上那只铜鼓又搬了去,为今晚在场坝上的一场法事做预备用。那场“破地狱”“请鬼首”的法事已在紧锣密鼓的预备,我和陈新返回的路上便见到沿途居民开门闭屋,扶老携幼,抗旗荷幡,花枝招展的上了街,嘈杂的谈笑着,在一种无法分辨的嘤嘤声浪中陆续向场坝去了。场坝上笙鼓的乐声正奏得繁密。
夜晚即将来临,满天皆是乌云,河上和村外树林包围的雾墙也由浓白中渗进了墨色,天,就快要全黑了。
村长家的堂屋却随着窗外天光的收敛而渐显光明,八仙桌上有一盏煤油灯在放光,那是村长走前留下给我们夜里照明的。那仿佛是火,但谁也不承认那是火,火焰是绿色的,亮,稳,然而冰冷,摸到火焰外边的玻璃风罩竟是浸骨的阴寒。风罩里边那只小小的绿幽灵安静的发着光。昨夜在将军坟照耀亡灵的是金黄温暖的长明灯,今夜在人村中为活人照亮的,却是这一盏冷绿的鬼火。
全村皆鬼火荧荧,不断有村民拎着油灯从窗外走过。镇山村人解决了没有电的时代的照明问题,——天晓得他们从哪里借来的火种!——村长在证明他的话,没有坏风水的文明东西,他们照样过活得下去。
人人大气不敢出的眼望着忽亮忽暗的窗玻璃,生怕教村民发觉了村长家有生人。照说灯光是危险的,但灯光的突然熄灭恐怕更易引来注意。因此,谁也没试图蒙上八仙桌上的油灯或干脆将它吹灭。不敢,亦是不愿,毕竟我们这一夜中依赖阻挡黑暗的唯一光明物,便是这盏式样古老,喷吐绿火的煤油灯。
窗外的行人越来越稀少,直至完全消失,场坝上笙鼓的乐声则越发繁密,再过一会儿,发送亡魂的铜鼓声也振魂摄魄的响起来了。
屋里的人此时方才敢于开口说话。
“果然在破地狱,”三哥仔细的听那铜鼓声,“这是破地狱才用的鼓点。”
“他们在请鬼首了,”丫妹说,“请鬼首出来冲破天眼。”
我只担心一件事:温泉何时象昨晚那样喷发,散发毒雾席卷全村,再次煽动起全村人的疯劲。丫妹却说:
“暂时还不会,昨晚那些是小鬼,今夜鬼首要出来,小鬼们得给鬼首让道,今晚温泉要么不喷,要喷,就是鬼首驾临了。”
这是真的,堂屋后面那间墓穴般的浴室悄无声息,并未象昨晚传出震骇的水声。
“鬼首驾临会怎么样?”舒薇害怕的问丫妹,煤油灯里的幽光映在她脸上,映在被每一个人脸上,八仙桌周围皆是绿火森森的鬼脸。
“不晓得,这是四百年一遇的事,没有哪个镇山村的活人曾经见过。”
舒薇沉默了,她心中一定在转动起各种镜头——来自恐怖片和灾难片的。
可她此刻的心思还不止这些……一回村长家我便发觉舒薇神色有异,却不知道那除了对夜晚将临的恐惧,还有着别种的缘故。原来从我被陈新叫到树后单独说话,布杰和丫妹便贴在树另一侧专注的倾听,谈话的内容他们没听见,只听见了我们情绪激动大叫大嚷的那几次,后来村长来了,第一句话便劝阻“不要打架,不要起纠纷!”两个人听得真切,便急急匆匆赶回来报信,除了报告大朝门被堵的外忧,将我们这场祸起萧墙的内讧也如实带到。
三哥接到这耳报神,结合先前种种征兆,布杰“口误”导致的那场尴尬,以及我们走后不久,陈新突然决定前往大榉树援手的反常行动,断定他和我已濒临一场决斗。舒薇就要出门去拉架,恰好我们却一同回来了,或许是刻意掩饰,起码表面上两个男人之间不但看不出打架吵架的痕迹,甚至可说是相当友好。这种奇怪的情形令她生疑,又无法开口询问,并且,六个人既成为同一条船上的遇难者,不分彼此同舟共济,从回村长家起,我和陈新便都没能再和舒薇单独说上一句话。因此,在她那一方面看,我和陈新是否真的发生过纠纷、纠纷的内容、乃至纠纷的结果如何便始终成谜了。
场坝上的乐声铜鼓声里伴随进了人声的喧嚷,在有节奏的浪头般的起落,跟着一个为头的尖细嗓子喊着些什么话。
“不能坐以待毙!”我说,“此地绝对不能再呆,待会儿法事一完村长就要领人回来找我们谈心了,趁现如今全村人都在场坝上,趁温泉还没发作赶紧走!另找一处地方躲起来。丫妹,村里有没有比较隐蔽的地方可以躲?比如仓库,碾坊,久没人住的老房子?”
“没用的,这村子没有一寸地方我爹找不到的。得去找雅温,听她指示,也不晓得她恢没恢复元气……”
丫妹话音未落,天花板上突然传来一记锐响,象是器皿坠地砸碎的声音,所有人都一同从桌边跳了起来。
“是我的房间,雅温出事了!”丫妹叫嚷着,一头冲上了黑暗的楼梯。我和三哥提起煤油灯跟上了楼,留下布杰,陈新和舒薇守在堂屋。丫妹拧下铁锁嘎的一声推开门,三个人走进黑暗的屋里,煤油灯晃动的绿火隐约照清屋内的情形:果然有一只盛水的小口大肚瓦罐打碎在地板上。雅温依旧躺在床上,被盖严实,保持我离开她时的姿态。丫妹抢到床边,伸手试探雅温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她将油灯放在床里厢,雅温的脸侧,那张长发覆盖,双目紧闭瘦干了的脸绿荧荧的一下子从暗中跳了出来,我心中一抖,三哥也轻声吸了一口气。
“她咋个样?”我和三哥问丫妹。
“她没事。”
丫妹把手伸到雅温腋下,轻轻将她抱起,坐直,依序安置好双手双脚。于是,我初见时的那一尊盘腿端坐的神像又出现了。神像的嘴唇活动起来,和她的信使又展开了那种安静的交流。
三哥和他同时代的镇山村民一样,三十年不曾再见过雅温的面,这三十年,雅温已被流传成了一个类似于神的人物。他眼中闪烁敬畏的光芒,象一个信徒终于得见他崇拜的真神,口里却唏嘘叹息,象对重见三十年前的乡亲,对她沧海桑田的容颜发出人生的感慨。而我却注意到别的事:墙上被风吹坏的窗户已用一张厚牛皮纸蒙上,那张牛皮纸完好无损,四周没有缝隙,因此不可能是风,雅温不能动弹,屋里又再无别人,那么,是什么力量让那只沉重的瓦罐从雅温床边的矮桌摔落到地板上的呢?
“雅温好了?她元气还原了?”三哥问。
“雅温说了啥子话?雅温要我们咋个办?”三哥又问。
丫妹将雅温浓密的长发均匀而优美的分配在双肩和后背,轻柔的替她梳拢两下,才将目光从那张被油灯光映照得绿火荧荧的脸庞移开,得了神喻般的自信的,微笑着说:“雅温说了,她已给我们找好了藏身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家。”
“我家?你是说……”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丫妹所指“我家”为何地,“我家的祖屋,村里的水泵站?”
“你莫听错?”三哥瞪直了眼睛,“躲他家咋个行!他家楼下就是温泉,温泉从地底引上来,就从那个蓄水池流进全村各户的……”
“雅温还告知我们克制破地狱的办法,”丫妹无动于衷,那个强大的意志又操控了她的灵魂,借助她的喉舌发号施令:“他们行鬼道,我们就行神道。他们请鬼,我们就,请神。”
前六部分 第五十一章温泉(51)夜黑如漆,镇山村上寨西北隅一条偏僻的小巷中,那栋无人居住多年,现充水泵房的吊脚楼二层的窗户亮起了灯光。那灯光如此微弱,绿荧荧就象一朵鬼火在一间墓室中幽然明亮,只有走到离这吊脚楼很近了,才勉强能发觉,从而得知,楼上有了人。然而此刻谁也不会接近那房子,因为全村居民都集中在场坝上,在他们的村长指挥之下,正将一场宏大的古老仪式如火如荼的推演着。
全村的锁都失了灵,我们轻易进入那所年久失修的房子,一股浓湿的温风扑面而来。温泉池就在靠门边很近的地方,不知内情的外人贸然进屋极可能一脚踏入。我们站在池边,将煤油灯向深处探照,漆黑的水中亮起另一盏绿荧荧的灯光,同水面上的这一盏对视着。堂屋被和厢房打通,水池占据整个一层。果然没有装水泵,也不见任何人力畜力的送水设备,一根粗大生锈的铁管一头埋吸于水中,另一头昂起破墙而出。
原来昨天我们所洗过的温泉水,就是从这里自行上升,走进这根铁管,流淌到村长家的浴室的。那一定是地下的热力在驱动了。昨晚的这个时候,正值温泉于全村猛烈喷发,那时在这策源地中,该是如何一幅沸浪掀腾,蒸气弥漫的壮观场面……而现在,池水安静的匍伏着,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蓄水池没什么区别,除了略微冒出些许白气,散发出浓重的硫磺苦味。
楼梯朽烂得已垮掉了一半,四个人小心翼翼踏着剩下的另一半上到了二楼。我们选中靠近走廊的第一个房间,作为今晚对抗鬼首入世的首要据点。空屋里家什全无,唯独摆着一张供桌。这是我的亲戚们唯一没拿走的财产了,供桌本该摆在堂屋的,大概村长们修水泵站的时候搬上了楼。供桌上立着好几个牌位,却都没有象村长家的蒙着白布,牌位立得规规矩矩,各依辈分摆放,面前还有一只香炉,插着几根残香。总算他们还懂得尊重死者,我默读牌位上的一个个名字。提灯的舒薇把煤油灯放在供桌一隅照亮,我用衣袖擦了擦桌上的灰,陈新移开香炉,端碗的三哥将象征神位的香碗安放在香炉的位置——本家历代主户的灵位前。四个人朝供桌鞠了三个躬,陈新从行李中翻出几件衣服垫在灰垢的地板上,大家挨挤在低矮的窗边坐下来,透过早空朽了的满挂蛛网的窗扇,屏息静气的注视窗外的动静。
场坝的方向闪耀着火光,乐声、铜鼓声、人声源源不绝从火光处传来,飘着幡布条的长竿和飘着纸串儿的望山杆,象极高极瘦的人,在灰蒙蒙的屋顶上探出戴帽子的长脑袋。看不见一个村民,却可想见他们在五色祭坛之侧,围绕那只满盛谷米的坛子念唱舞蹈,看不见村长,却可想见他站在铜鼓之侧,一手敲鼓,一手握着那支沉重的石杵。
在我们这间破屋里的供桌上,也摆着另一副小一号的坛子和杵:满盛谷米的瓷碗,当中插立着一支香。这便是今夜神鬼之战的标志物。当场坝那边,“破地狱”的法事进入高潮祭奠念咒跳神完毕,村长将石杵插进米坛吼喊“放人,放人”周围人众也跟着喊吼“放人,放人”时,倘若石杵插立在米堆中不倒,那么鬼便得胜,鬼首便破狱而出,从黄泉直跃上人间;倘若石杵倒了,那么神便得胜,村长们请鬼的企图便告失败,至少,今夜,鬼首便不能出来。这场胜败的关键,全在供桌上香碗里的那根香:神鬼双方的标志物势不两立,香倒,石杵立,香立,石杵倒。而鬼首入世的口岸,假若不是村东北白桦林中那眼封镇四百年的古井,便是我们的正下方,一层薄木楼板之隔的温泉池。
我望着窗外,听着场坝上逐渐喧嚣的声音,心情是复杂的,头脑是混乱的。我仿佛已从村长家那场请神仪式中清醒,又仿佛还全然沉醉其中。
…………所请之神,为布洛陀神,布依传说中智慧之神、创造之神、和始祖之神,乃是摩教信仰中的主神,布依人凝聚力之精神象征。布洛陀神不是轻易可以请动的。只有当一寨黎民处于重大危难,面临断亡续存的生死关头时,才能祭请主神降临,解灾除难。祭请布洛陀神,当由族长和布摩引领,召集全族人民,或在祖庙,或在开阔之场地,焚香为祝,宰牲为祭,跳神舞蹈,念经唱颂,种种隆重繁复的仪式恭请神明从天国下凡。在镇山村历史上,总共只有两次请布洛陀神的记录,一次是十九世纪中叶爆发瘟疫,村民死亡过半,一次便是四百年前开村时的大旱,李将军掘井招来邪泉的那一回。今晚的请神,是第三次。
丫妹的卧房正中央,那只打碎的瓦罐已清扫掉,同一位置上摆了一只方桌,方桌上呈“品”字形摆了三个装盛稻谷的碗,每个碗旁有一根香,另有一碗清水摆在三个碗的中央。这些,就是本次请神所用的全部道具。方桌的上首临窗,那是预备留给神来去的通道,方桌下首的地上坐着雅温,我,三哥,布杰,丫妹围在她两侧的桌边,以右膝着地、右手抚心的姿态半跪。这些,就是参加本次请神的全部人员(舒薇和陈新是外人不能参加请神,守在门口望风放哨)。而镇山村其余的成员,都加入到请鬼的行列中去了。
“不在人有多少,”雅温说,“在于心有多诚。”
雅温已向大家宣告今夜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