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镇山村,可你是镇山村的种,你父母是镇山村出去的人。”陈新更加糊涂了:“我父母是镇山村人!?他们明明是从××省支边到黔东南的,户口档案写得清清楚楚,一厂子的人都可以做证!”三哥快要把鼻尖擂到陈新脸上去:“不可能不可能,这小伙子哪里会是镇山村人,他连一丝丝镇山村人的气味都没得!”丫妹有些动摇了:“不是你?那你干吗会半夜一个人划船渡河来上寨?那我爹他们昨晚干吗要设埋伏抓你把你当成鬼首来捉?你,你不是叫做‘李度’的?”
当丫妹对陈新说到“你父母是镇山村出去的人”我心中一咯噔,旁边的舒薇也轻微的一颤,转过脸来,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此地唯有她了解我履历中的这段隐秘。我开始明白发生了何种误会,开始明白那个神秘的镇山村精神领袖所待之人其实是谁,因此当丫妹清清楚楚说出我的名字,人们第二度大惊失色把目光齐刷刷从陈新转移到我身上时,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而未表现出太大的惊惶,在众人复杂目光的聚焦之中,我开口说话:“丫妹,你真的认错了人。我叫李度。你要找的人,雅温要等的人,是我。”
我咧开嘴,自以为不失风度和镇定的笑了一下。后来舒薇悄悄告诉我,我那一笑,比哭还难看。
事实上,雅温在等我,这并非是一件完全意外的希奇事情,因为我这一趟的返回镇山村,除了归葬父母认祖归宗外,还负着另外一项责任便是:将我的护身符、那枚族传的古钱送还给雅温。
昨晚在祭亭里舒薇曾问我李将军赠给班夫人的古钱何以会落到我手中,我没有告诉她。当年,那枚定情的信物由班夫人传给了她和李将军的长子,又由他挂在了他妻子的脖子上。就这样一代代母传子,子传媳的传递。李将军的长子随父姓李,世代居于上寨,这枚古钱也就留在了上寨。古钱本是家庭的私物,家族嫡传的徽记和婚姻的凭信,到后来,族中人丁逐渐繁盛,镇山村长年平安祥和,族人认为那是先祖厚德保佑子孙,加上李将军本人身份的显隆,开始对他加以崇拜直至敬若神明。那枚当初李班二祖传情的古钱,更被认为是镇山村开村的源头和连接李班二姓的纽带,应当受到全族供奉,不能再作为一家的私产了,李将军的嫡传后人便将它捐献了出来。起初古钱被恭放在祖庙里承享香火,后来发现烟熏火燎对古钱本身有害,而且也容易丢失,那时是镇山村开村一百多年,那一代上寨的布摩,正是雅温的祖上,预言三百年后大劫的那位高人,他仔细检验过这枚古钱,宣称它携带有不凡的天机,事关全村几百年的运数,不能再被俗人的眼睛污染。全族——包括上寨下寨——公推通过这项决议:将古钱交由承祚天机的布摩家庭保存。从此爱情的信物变成镇寨的法宝,从族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转而在他们口中一代代传诵,为它添加了许多传奇的故事和灵异的法力。除了布摩的传人,以后的三百年中,族中再没旁人亲眼见过它,直到我的父母为止。
三十年前,当我的父母决定私奔的时候,临行前雅温找到他们——雅温是唯一同情他们的人——送给他们一笔路费,又把这件尘封三百年的宝物交给他们带走。雅温以天意命令他们接受,并对他们说:“你们将来,还会回来的。你们将要和它一道回来。”
就这样,谁也不知道的,镇山村镇寨之宝,全族人的精神图腾,却被一对违背族规并遭开除出籍处分的私奔的情侣悄悄带走了。漂泊他乡,一去三十年。
一年以前,我的父母在一个月中相继去世。临终前都嘱咐过我同样的话:要我在今年,他们离开镇山村三十年整的年头,选一个吉祥如意的日子,把他们的骨灰、和被他们带走他乡的古钱一起送回到镇山村。完成对雅温的诺言。
“把它放回到该去的地方。”他们这样对我说。
我于是遵照父母的遗愿,在布依族最吉祥如意的日子:六月六这一天,回到了镇山村。
归还这枚身份殊凡的古钱,在我是一件不舍的事。从我记事起,我就佩戴着它。这是雅温的要求:将古钱交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佩戴;我的名字,“度”,也是雅温起的。对雅温何以会让他们带走族中至宝,我的父母认为其中必有深意,却无法领悟天机,他们诚惶诚恐的奉行雅温的安排,且为得到这件莫大的福分受宠若惊:吸收镇山村四百年灵气的镇寨之物为他们的儿子佩带,还不佑我一世平安赐给我福禄寿全?至于我,尽管我很爱惜我的护身物,它从小陪伴我,它是除父母之外同我最亲密的伴侣,却并不象父母那样将它敬若神明,我喜爱在它身上穿附的浪漫传说,却不信它包藏的神秘法力,对雅温赠币的动机,我更倾向于接受那是一位开明而智慧的长者的善意:祝福两个相爱有缘人,愿他们秉承先烈精神,象李将军和班夫人一样冲破陈见陋规勇敢结合,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这原乃便是一枚定情之物呀!当然,我确实健康,平安,头脑不笨,学业事业顺利,“福禄寿全”,但这与其说是出自一块没有生命的明朝铜钱,倒不如说是来自父母呕心沥血的养育,和我自己微薄的努力。所以直至当种种怪事接踵而至的时刻,我也并不认为这一切同我佩带的护身物,同我此行的目的有关,不容分神的紧张局面更使我把物归原主一事抛在了一旁,直到丫妹看见我在村长的记事簿上签下的名字,奉着雅温的指令来河边找我为止。
雅温在等我,她在等我交回她的赠物,那件“爱情的鼓励”。
但那果真还只是一件“爱情的鼓励”吗?
镇山村的“闹鬼”,三百年前的预言,三十年前的嘱托,父母临终必定要求我在今年六月六携币回乡,这些,仅仅只是巧合吗?
我迷惑,怀疑,和不安,对我自小不离的护身物,连对我亲爱的双亲都油然感到一种陌生,衣服里那块贴肉的扁圆金属发热发烫,装盛两只骨灰盒的背包带子沉甸甸的压迫着肩膀。
前六部分 第四十一章温泉(41)一行人又回到村长家。村中平静如常,并不能看出五行隔绝造成的影响。村长不在家,这个时间他总是待在村公所办公的,丫妹严厉古板的父亲同时也是一个勤谨奉公生活有规律的人。丫妹让其余的人在堂屋等待,单独带我上了楼。
多年的木楼梯发出嘎吱声,我留神不被底矮的楼顶撞到头。吊脚楼的二层光线晦暗,弥漫着久不通风的阴湿的霉味。穿过摆放杂物的走廊时我又看见了那只铜鼓,被罩在一块很大的蓝靛蜡染布下面。丫妹领着我走到她的卧房,门上挂着锁,锁上面生满锈迹。丫妹也不用钥匙,很轻易就把失灵的锁簧啪的拉开——这又是一件镇山村五行失常的证据——她卸下锁拿在手里,吱哑一声将房门朝里推开。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握了握衣服里的古钱,由丫妹引导着走进屋。屋子里只有比外面走廊上光线更暗,空气却是干燥而清爽的。我好象走进一间洞穴,我每一步都迈得很小心唯恐踢绊到什么,当眼睛适应黑暗,屋里的一切慢慢显形。我看见一扇窗户被竹帘垂下遮蔽,从竹片的缝隙透着几线光亮,在窗旁放着一张极矮的、榻榻米似的小床。
床上有一个人,矮小佝偻,禅师打坐一般盘腿端直的坐着。看不清面貌,只看得出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了胸前。
这就是雅温?我略感诧异,我原以为一个瘫痪的人应该总是躺着的。路上我已从丫妹和三哥口中得知,雅温自从三十年前我父母私奔之后就生了一场怪病,不但全身瘫痪不能动弹,而且失明,失聪,失语,变成了瘫子,瞎子,聋子和哑子,换言之,除了呼吸、心跳这类植物性功能尚存完好,她整个儿成了一个活死人。全村人都议论这怪事,不由得叹息布摩家遭受天谴的宿命难逃。原来从那位预言三百年后恶鬼出世的布摩起,许是泄露天机的缘故,这一家人便厄运不断,几乎每一辈都有人遭横死,要么恶病缠身。他家人丁特别单薄,到雅温一辈更成了独传,她本人又得了怪病,终身不曾婚嫁没有留下后嗣,上寨四百年的布摩家族,即要在黑暗和无声中凄凉的消失了。
昨日我独自在寨里闲逛时看见过一间盖在一块巨石上的木屋子,以为主人必定是手脚灵便特立独行之辈,却没曾想那竟是不能行动的雅温的住所。当初雅温准确的计算到自己会得病,便提前盖好那间木屋,告诉人家等发病的时候把她搬进去。村里人都以为她活不长久,所以特地躲到那不着地面的隔绝的高处,象年老的野兽离开族群寻找一处僻静洞穴独自等死,谁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雅温始终硬朗的活着。不但活着而已,她还继续履行她一村布摩的职责,她瞎聋哑残,心却明慧,她占卜,起卦,只有比以前没得病的时候更灵验,村里每逢大事还要听她决断。上天并未彻底剥夺她的行动能力和感官:她的嘴皮子还可以动,还有触觉,读懂她的唇语,在她手心里划字,就可以跟她说话。村里专门选心明眼净的小姑娘服侍她起居,当她的耳朵嘴巴,小姑娘长大嫁人就另换一个。现在守在雅温身边、充当她和人间沟通的桥梁的,便是村长的女儿丫妹。
丫妹走到床边,握起那个木雕泥塑般的人的右手,在手掌上快速的点划了一阵。那人无动于衷,丫妹却已接收到了指令,走到窗边将竹帘拉起。屋里亮了一些,那扇紧闭的窄小窗户嵌着很厚的毛玻璃,天光从中穿透变得朦胧和浑浊,使它更像是镶嵌在石壁上的一大块暗绿色、自己能发光的水晶石,照耀这一孔晦暗的洞穴。这样一来,临窗矮床上盘腿而坐的那个人便被照亮了,清晰的、完全的呈现出了她的形象。
我又一次的惊讶了,我原以为会看见一副极度衰老、朽败枯槁的面容,带着残疾人的破相和怨毒,甚至可能犹如死尸一般狰狞怕人。而眼前这位雅温的容貌,却和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她看上去还要比她的年龄更年轻些,脸上很少皱纹和老人斑。皮肤异常白皙并略显透明,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结果。雅温的面孔没有正对我,略微偏朝窗户有光的那一边。她闭着双眼,神色肃静,整个五官有一种庄严之相,灰褐色的袍服遮住她全身。然而最引人注目是她的一头长发。黑多白少,很茂盛,保持着年轻时代的气象,千丝万缕都梳理齐顺安静的垂散。却让人觉得它们是在不断的生长着的,每时每刻都在从那个天灵盖上源源的发出,让人觉得它们是那个停止活动多年的躯体唯一保持活力的部分。——让人觉得这个神秘和传奇的人物将她的一生,将她全部的经历,思想,灵性,智能,和所知事关天人间的一切秘密,都蕴积在了这一部蓬勃的长发之中。
我凝望她,这就是雅温,这就是三十年前送他们走的那个人。
丫妹在雅温掌心里写字。那个躯体依旧毫无反应,宛如睡死的人。但她的确是醒着的。她脸上和全身唯一灵活的部分、那双嘴唇在动起来了,它们一连开合了三四次,表示出一组有意义的符号后又重新闭拢。在这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脸上其余的部分也始终没有动弹过一下。
丫妹转过脸来,翻译出雅温对我所说的第一句话:“你回来了。”
我百感交集,重返镇山村第一次被认作回归的游子而非游客、受到这样简单而质朴的欢迎,却是出自一个不能说话和视物的人……墙上的水晶石光影流转,时光之隧洞开启,我突然看见了三十年前的那一端:在另一间与这类似、半明半晦的屋子里,同样的这个人在对我的父母告别;三十年时光奄忽而逝,又飞越到了这一端,换由我站在我父母的位置,与当年送别他们的故人重逢相见。
“我回来了。”
我答应着,丫妹的手指在雅温掌心快速的点划,雅温的嘴唇又一次开启,她“说”出了第二句话:“他们也回来了吗?”
“他们也回来了……我把他们带回来了。”我又说:“他们要我问候你老人家好。他们还要我转告给你一句话,他们感谢你,一辈子都感谢你……”
我的喉头有些发哽,雅温的脸朝这边转动了寸许,同我面对着面了,原来她的身体并未完全僵硬,还可以做些轻微的活动。雅温继续和我“说话”,丫妹翻译熟练几乎与她同步,垂垂老媪在开合嘴唇,发出的却是少女青春动听的声音:“很好。他们很好。你也很好……那件东西,你带来了吗?”
前六部分 第四十二章温泉(42)我的喉头有些发哽,雅温的脸朝这边转动了寸许,同我面对着面了,原来她的身体并未完全僵硬,还可以做些轻微的活动。雅温继续和我“说话”,丫妹翻译熟练几乎与她同步,垂垂老媪在开合嘴唇,发出的却是少女青春动听的声音:“很好。他们很好。你也很好……那件东西,你带来了吗?”
“我带来了,它就在这。”
我从衣服里取出古钱,小心的从头上摘下,又除去封套的布囊。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古钱形貌如故,它没有被侵蚀破坏。铜钱映着窗外朦胧的天光发出幽冷的光泽,我摩挲了它一阵,深深的又看了它一眼,尤其是上面那两句越人歌,双手捧给丫妹。丫妹双手接过,端正的放在雅温摊开的手心,又拉过她的另一只手覆盖在古钱上。雅温的手指轻轻的动起来,缓慢的,迟钝的在古钱表面摩挲。她眼皮轻微眨动,长久的松开下颌,从口中发出一阵类似叹气的息息声,又蠕动了几下嘴唇——那一定是她在自言自语,丫妹没有翻译。我眷恋的望着终于离开我的、被我配戴多年的护身符——同我大部分生命相联接的伴侣:“雅温你说过的,那件东西要和他们一起回来。现在我代表他们,把它归还给你,并且向你保证:他们始终按照你的话做的,这件东西从小就让我戴在身上,从来没离开过我。”
雅温的手指停顿住了,一线神秘深奥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你真的从来没有让它离开过你一步吗?”
“啊,没有,真的没有……” 我想起昨夜在祭亭里取下古钱给舒薇看的事,在暗室对一位盲人撒谎令我脸上发起了烧,那一线神秘的笑意存留在雅温嘴角,她对丫妹吩咐了一句什么话,丫妹从她手掌中捧起古钱,走上来又递还给我:“请你再戴上它。”
“为什么?你老等我,不就是为的取回这枚古钱吗?” 我心中打鼓,莫非雅温当真是活神仙,古钱当真是通灵的宝贝,她手指一摸便取得它身上留存的信息获知它曾离我身的事实,因此动了气,责备我违背诺言而拒绝收回她的赠物?但是雅温却说:“不,古钱并不是我的,我们布摩家不过是暂时保管它罢了,我等你,是为的让你把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
“哪里是它该去的地方?”
“到后你自会知道。我等你,还为了请你做一件事。”
“做什么事?” 我将古钱又戴回脖颈,被雅温触摸过的铜钱贴在胸膛上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
“还原五行。”
我心里一沉,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当年雅温赠币果然别有远谋、不仅仅为了祝福私奔的情侣赐予他们的后人福禄寿全的。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应承还是推脱掉这件可怕而荒唐的任务,这时一股尖锐的啸声从头顶掠过,屋顶铺盖的石板瓦片发出振振嗡鸣,外面突然的起了风,看不见实际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