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一步更加羞惭的发现,惊惶失措的人原来是我:她的手很暖和,而我的手却冷得象冰块,在她温暖的掌心中瑟缩发抖。
不是我在安慰她,是她在安慰我。
祖先显灵吗,我望着墓碑上的苍劲古旧的字,我怎能否认呢?正是他们用那样温柔的气息呵护了我们一夜。不能想象,假若没有坟前的长明灯引路,没有祭亭里的长明灯照亮,没有墙上他们如生的画像陪伴,我们将如何度得过昨夜。
现在他们回去了,把一切带回到本来的面目。他们的责任已完成,从夜之惊涛,平安渡我们到了白天。现在,该是我们动用自己的力量,自己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面对现实,我在白亮的天光下想起来、又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心思逐渐开始宁静。一种阴霾隐淡了。另外一种阴霾却遮盖上来。突然的,我的心迅速沉落了下去。
我慢慢放开了舒薇的手。
舒薇看着我,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
古墓的后面出现了两个人,蹑手蹑脚,探头探脑的朝这边走过来。
我一眼认出那是三哥和布杰,连忙高喊了一声,他们看见我们显然也喜出望外,三哥一瘸一拐的绕过坟这边,嘶哑着声音喊:“李老师,小姑娘!你们还好哇!你们躲在哪里的噻?那些人没撵着你们噻?”“我们正要问你们呢!”我和舒薇迎上他俩,快活的说。
危难最使友情激增,这一番重逢的景象不必尽述,相识不过一天的人们,已经犹如多年生死患难的伙伴,大家急切的询问对方,同时讲述自己的历险,时常因为过度激动词不达意,又每每互相打断,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算都明白了个大概。
怎么也想象不到,三哥布杰这一夜天的藏身地,竟和我们近在咫尺!他们就躲在将军坟地,那片松柏的树林中。真象有神灵感召似的,枣红马甩脱追兵后,也把他们带来了将军坟。他们看见周围的松柏,便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见到坟前的长明灯火,却不敢拢过来,认为亮处不安全,又不敢惊扰祖先之灵,就爬上一棵松树,在树上躲了一夜。他们一整夜都见着两盏灯火亮着,并为我们的下落担心,却一点不知道,我们那时正安全的呆在那两盏灯的旁边,不到十步远的地方。
他们同时带来了不幸的消息:那匹枣红马,和白马一样,在马不停蹄地把他们送到坟前之后,力尽身亡了。
两匹马倒毙的地方,仅仅相隔五十步。
三哥听说我们躲在祭亭里,很佩服我们的胆量。听说白马也死了,他唏嘘感慨:“我认得这两匹马,小二妹和七妹家的马,她两个天天一道搭伙遛马噻。可怜哟。”“昨晚上真是好险呐,要不是这两匹马来,可就惨罗!”他继续说:“上寨的确是在闹鬼,一点假都没得掺!你看那些人,疯疯痴痴,中了邪魔一样,玩了命的追!幸亏祖宗显灵,唤两匹马来救。我还生怕你们不会骑马,跌下马鞍去呐……没事噻?没事就好噻!小看了你们是城里人,李老师胆子好大,小姑娘也很勇敢噻!哎,对喽,昨晚上那阵大风,没得刮倒你们吧?说的噻,风也是鬼风!呵,从来没听见过那么响的风声,打连珠雷也没那么响,幸亏在老祖祖的坟头,鬼风不敢挨过来,将将从头顶上,擦倒边边过去的,要不非把树都连根拔起来不可,我和布杰都紧抱起树枝不放的,那我们爷俩个就真的坐土飞机上天罗!”三哥吭哧吭哧又急又快的说了一大堆话,后怕之中含着得意,说到最后望着布杰,笑嘻嘻的,显露处天性豁达的人在大难不死之后的快乐情绪,布杰也望着他愉快的笑,露出好看的白牙齿。除此之外,两人都是一脸倦容,三哥的皱纹象增添了些,布杰精心梳理的头发也变得乱如鸡窝。
我告诉三哥长明灯和画像的怪事,三哥举起灯盏、再走进祭亭看了一遍,咂舌惊叹,更加印证了“祖宗显灵”的神迹,又诧异为何祖先单要显灵给我们两个外乡人看。
“怎么会是外乡人呢……”舒薇不怯气似的说,我忙对她眨眼止住她的下文。现在不是扯这些旧帐的时候,我的身世也与目下的处境无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找路离开这鬼地方,回下寨,搬救兵,救陈新,还要避免再碰上村里的人。
“没得办法想,非得遇上他们不可。”三哥搔着头皮,脸上由晴转阴,逐渐严峻起来,“要去下寨,就得先经过上寨,从古就只有这一条路。”“不能绕过去么?翻山过去不行么?”我问。
“不行。这里的山,太陡,太难爬,尽是悬崖峭壁。你不晓得,上寨本来是李将军驻军的营盘,专守在咽喉要塞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那么容易能绕过去,还有啥子用场呢?”“既然上寨修在那里是御敌,我们从敌人来的反方向,沿着那条古道走出去,总可以到达有人烟的地方吧?”我又问。
“到不了。你说的那是在古代,那条古道早废了不用了,只通朝荒山野岭,走上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个活人。”我们都往远处望,从将军坟附近树木空疏的地方,可以望得见延伸到天边的山峰。坟包似的山头阴沉的耸立,就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场。
三哥所言不虚,本省的那些崇山峻岭,时常连续上百里荒无人烟,一旦迷失其中,就只有被埋葬的命运。
“怕他个球!”三哥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回去就回去!就算鬼上身,未必他们没得累的时候。咱们到了村外,先不惊动他们,看形势办,假若他们不提防,咱们就悄悄摸摸的偷过去,假若被发觉,就猛冲快打的闯过去。村子才巴掌大点地方,昨天咱们逃得出来,今天未必就闯不过去嘛!说不定顺手救出小伙子也难讲呐!”我没有三哥那么乐观,但也赞同他的意见:因为这是唯一的出路。只是舒薇……我担心的看着她,十分踌躇是否该带她加入这场冒险。
布杰也凑在三哥耳边小声说:“老三,我们男生不怕,可这个姐姐咋个办呢?”三哥为难起来,搔着头皮:“要不,先留小姑娘在这里?也不妥当。荒坟野岭,留她一个人咋行?要不,李老师和她一起留下,我和布杰两个人去。”我则建议三哥和舒薇留下,我同布杰去,这本来就该青年人干的事。
三哥坚执不干。当初从下寨返回上寨时的争执局面又重现了,那一回的焦点是我,而这一回的焦点是舒薇。
舒薇再一次表现出了令我意外的勇气。
前六部分 第三十三章温泉(33)“为什么?难道我不也是一个人吗?就算我是个累赘,与其留人照顾我,不如带上我。多一个人总有点用处啊,人少了才更危险呢!有李度在,我不怕。哪怕我被抓住,也给你们争取点时间啊,李度你们冲到河边上了船,从下寨搬救兵回来,我,还有陈新不就都得救了吗?放心吧,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因为你们逃脱了,他们就不敢伤害人质。”她滔滔不绝的豪迈的说着,还搬出我昨天哄慰她的“人质”理论,听那口气仿佛她已经落入敌手似的。
我感动万分的看着她,眼眶都有点发潮了,这个美丽的女孩,我一时比一时更多的发现她的动人。她的勇敢,她的责任,她的义无返顾,还有她对我不假思索的信任,教我忽然信心倍增,觉得这一趟的冒险,尽管前途未卜危机四伏,却必定能够冲破重围,人人都得获平安。
争执的结果,四个人一同上路。
“我们是一伙的嘛!”舒薇学着昨天陈新的口气说,还冲我眨了眨眼。
“对,我们是一伙的!”我,三哥和布杰同声应道。
我们离开将军坟墓,离开镇山村始祖的保护,朝昨夜我们仓皇逃离的上寨走回去。
临走的时候,我们轮流对李将军和班夫人行礼,感谢祖先彻夜的保护,祈求继续保佑我们一路平安,脱离危险,救出伙伴。
所有人中,舒薇的态度最郑重。
昨夜的大风实在罕见。我们路过白马的尸体时,发现它已完全被松针覆盖。地上的松针积了一尺厚。这仅仅是开始,被风的边缘略略擦过的结果。直到出了灵墓的范围,这才看见附近山头上的树林满目疮痍。仿佛冬天突然降临,树木竟都光秃了,地上落叶深得掩埋住了树干。许多树都伤痕累累,摧枝折干的,更有些大树被连根拔起,树木密集的地方无法倒下,就斜靠在临近的树身上。鸟兽绝迹,林中死一般寂静。
这副凄惨的情景让人们都肃然,舒薇说的对,昨晚在坟地外面的树林里发生的事,我们的确一点不知。
好在有两个山里猴,我们不必象昨晚逃命那样绕远,选中一条最近的路线向村子进发。白天里的归途倒比夜晚更艰难。山路本来崎岖难走,现在又时常被横倒的大树阻断。有些地方的路甚至坍塌了,或者被巨石滚落阻塞,(风竟然连石头都吹得动!)不得不从路边上,攀着岩石,植物和墓碑绕过去。有时便直接从坟冢上翻越。踩人坟头这样对死者不敬的行为,此时也无法顾及了。
速度是缓慢的。布杰照顾三哥,我照顾舒薇,一人手持一根树枝作拐杖。疲惫是明显的,一夜的消耗,休息的缺乏,饮食不继,空着肚子走这难走得要命的鬼路,连我都感到体力不支。舒薇几次歪倒在我身上,裸露的手臂和脚上沾满泥垢,甚至划出了血口。她哼也不哼一声,除开最危险的地段,她固执的拒绝我的搀扶。那边三哥和布杰也是一样情形。这一支凄凉而坚定的队伍在满天乌云下面,在满目疮痍的山冈上踯躅行走着。沿途只有一座座坟头,墓碑静穆的陪伴我们。磷火幽幽闪灭。
路上落叶厚积,时常被落叶掩埋的石块、树根绊了脚。忽然我踢到一件感觉很古怪,不象石头的硬物,低头一看:落叶里掩埋着一支梭镖。
原来已经走到昨夜摆脱追兵的最后一刻、被村里人飞矛投掷的地点了。我把那件沉甸甸的武器抽出,想验证它是否真的被拔去了矛头,舒薇、三哥和布杰都聚拢来看。
我倒抽一口冷气,梭镖的矛头存在着!铁家伙锈迹斑斑,边缘锋刃清晰。难道我竟是被它击中的吗!
我抬眼去看舒薇,她也正惊惧的看着我。不可能,这一定不是击中我的那一支。我端详那支梭镖,马上发现了古怪:铁矛头的尖,是拗弯的,而且拗弯得很强烈,几乎同矛头构成了直角。
什么力道能够让钢铁弯折到这个地步呢?
舒薇是一脸狐疑,三哥啧啧称奇。布杰埋头搜索,在附近的大树下找到了另外几根矛,亦是同这一支一般,矛头的尖断弯折了。
那几件古代的冷兵器,它们各自匍伏在一棵树跟前的地下,矛头向前直指树干,兀自保持冲锋的态势,凝聚杀伤力的锋芒,却弯折了。
几棵树上全无锐物刺戳下的伤损,完好如同我的后背。
难道,那种需要锻火或水压机才能在钢铁上做到的弯折,竟是由于人力投掷在树干上造成的吗?此地的树有这样的硬吗?
我走到一棵树前,用指甲很轻易的抠下几片树皮,又在里面的木质上留下印痕。
不对,不是树,一定是别的力量造成的。
我又试了试矛头的锋刃,意外的发觉那上面很钝,一点不割手,甚至有一种韧性。我试着将弯折的矛头掰直过来,竟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全体人都目瞪口呆,眼中透出恐惧。
“别看我,我不会气功……”很快就知道,拥有超能力的不止我一个,包括舒薇在内,每个人都各自把一支矛头掰直了。老人、妇女、未成年人,这一支老弱残兵的队伍突然个个变成了揉铁如泥的悍将。
我明白了。我们还是正常的人,树还是正常的树,铁却不再是正常的铁。铁矛头变成了橡皮泥:无法折断,轻易拗弯;也就是说,它们仅仅保存铁的外表和铁的柔韧,却丧失了作为铁最重要的属性——坚硬。
这就是我昨天没有被当场戳死或至少受重伤的原因。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能够解说这种“自然现象”。
人人都呆在地上,谁也不发问,因为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
“李度……”舒薇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我明白她眼光的含义,那与其说她在期望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不如说她是在提醒我:另外一种她曾表达过的意见,也许,并非完全荒谬。
世界上真的存在鬼神吗……我忽然想起昨天在村长家洗温泉时做的梦:我用一把斧子砍树,斧子锈迹斑斑,砍得卷了刃,也不能砍进树干里去。生锈的斧头,生锈的矛头,斧头卷了刃,铁矛被弯曲,何其相似……难道梦中的幻景,竟在此地应验了?
我丢下手里的梭镖,落地时撞在另一支铁矛上,却没有发出金属的铿锵声。大家沉默的离开,继续在寂静的,艰难的山道上踯躅行进。
前六部分 第三十四章温泉(34)在路上发生的这件骇异的怪事,加深了此间存在鬼邪活动的阴怖气氛,冒险重返上寨的前景亦因此更加不妙起来。
途中未曾见到一个村里的人。狂风将昨夜全村倾巢追击的痕迹抹去了。到达村子的时候,只见大朝门远远的矗立在淡薄的雾气中,附近没有人在走动。
大家隐蔽在树林里,一边休息,一边观察村里的动静。看不出名堂,村里静得让人不安。三哥叫我和舒薇在大朝门外等着,他和布杰先进村摸摸情况。两个人的身影隐没在晨雾中。我和舒薇各捏着一把汗。但不久,他们便安全的返回了,迷惑不解,而又十分高兴的报告村中一切正常:村里的人不疯不狂,和悦安详,跟平常间一样,各忙各的活路。
这可真是怪事了。
“那些坏蛋……村里的人,见了你们不来抓吗?”舒薇问三哥。
“没得来呀,我们也奇怪噻,开始见了人还躲。他们根本正眼都不瞧我们,有几个相熟的,还跟我打招呼呐。”难道他们的疯劲过去了?那种有如鬼魅上身的狂症也同鬼的活动规律一样,仅在夜间发作,到了清晨,便鬼入阴府,元神还阳了?
我们忙又问陈新的下落,三哥说:“我大起胆子向他们打听过,都说不晓得,昨晚赶鬼散了,就各自回家睡瞌睡,连追我们出坟山这码事,都忘脱了好似。”我和舒薇对望一眼,多少放了点心。村里人平淡漠然的态度至少说明,并没有太坏的情况发生。
“只有一件事好稀奇,昨夜风那样大,村里路上却是干干净净,连屋瓦也没得掉一块,连树叶子也没得落一片呐。”布杰说。
“这就怪了,莫非那阵风也象绕过将军墓一样绕过上寨的吗?”我纳罕道。
“肯定是祖宗保佑!”三哥自信的说,“怕风大刮倒他的儿孙,从玉皇大帝那里借来避风罩,把村子遮盖住的噻!”舒薇和布杰都被三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逗乐了。我却不觉得一点好笑,这件蹊跷的神迹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我看看四周犹如冬天降临的树林,又瞥向大朝门里面,淡薄的晨雾中隐现房屋的轮廓,街上开始有人声传来,却飘渺,遥远,象中间隔着极远的路程,十分不真实。昨天远眺镇山村的那种海市蜃楼的幻觉又重现了。只不过那时是在神水河的对岸,现在,是在大朝门;那时是离开,现在,是重返。
从大朝门的拱顶下面走进村子时的一刹那我忽然有一种极强烈的压迫感,犹如被窒息,好几秒钟喘不出气来,好象从岸上跳入水中——好象被投入另一个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舒薇、三哥和布杰他们当时也都有此同感。
村里的情况正合三哥和布杰的探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