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写的是渡河时的事。用心真巧啊。李将军和班夫人,他们也是在渡河的时候认识的。” 她把眼光从古钱移到墙上的人像,轻轻的说。
我正想纠正她他们两个在跳花会上就已认识,并不是在渡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可是,这越人歌,明明是以女子的口气写的,该是女子送给同她过河的男子才对呀,为什么李将军,偏要用这首诗,来对班夫人示爱呢?”她又进一步的轻,而缓慢的说。
“啊,这是因为,”我的呼吸开始紧促,“这是因为,在古时候,男子常爱在情诗中模仿他钟情的女子的口气,呃,也许,他在以已之心度对方,觉得,或者是期望,同舟的她,也怀着同自己一样的心事。”她倏的转过脸来,我在淬不及防中和她相对了,周围暗淡下来,那双眼睛亮得那么眩目,象是把充盈一室的灯光都吸收走了一大半,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内中波光隐现,象平静水面之下正在潮起潜流。
我心里激动得厉害,几乎快要忘乎所以,我被一种久违的,难以抵挡的冲动激励着鼓动着,简直想都要伸出手去将她拥抱了。然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打从远处发生,并且越来越庞大,嘈杂起来。
我霎时清醒,恢复了理智。注意力转向祭亭外面。
“那是什么声音,是他们又追来了吗?是他们在喊吗?” 她也听到了。眼睛里的光芒褪去,畏惧的问我。
我仔细听着。“不象,那不是人声,那是风声。”的确是风声。山里起风了。
我走到门口,贴着门框伸头出去望了望,嘱咐她呆在里面别动,然后走出祭亭,走到空旷的黑暗的地上,一边观察树林的动静,一边专注的听那风声。
那风大极了。我从未听过这样强劲的风声。没有一种人声能够抵得上它的万一,白天我们听过多次并为之惊悸的千百人声的呐喊,和它比起来微不足道如同蚊蝇的轻哼。风象来自另一个世界。在深暗的夜里,狂风搅动山林,激发起犹如深海大洋的浪涛,猛烈的,狂野的冲击,扫荡,毁灭。
我战战栗栗,满心都是恐惧和敬畏,听这宏大的天籁席卷一切。它越来越凶猛,越来越强大了,当我意识到它正在接近时,顿时恐惧万分,不知所措,我甚至来不及想要拔脚跑回祭亭,它就已经到达了。
霎时间浪涛达到了顶点,四面八方都是暴烈的风声,我置身风暴的中心,吓的要死,以为这下在劫难逃。
可是,奇怪的,并没有风吹到我身上,当狂风到达的时候,将军坟墓前这一小片无遮无盖的空地上却安然无恙,松柏的树林静穆如常,连坟前的油灯,也不曾闪动一次,只有头顶的松枝不断的起伏,松针零星的在飘落,显示有风吹过来的迹象。要不是整座山都在被震撼,脚下的大地颤动不止,我简直都要怀疑那是否我听觉上发生的幻觉。
太不可思议了。原来那阵怪风只是打从周围经过。它迅速的到来又迅速的离开。长了眼睛似的,它独独绕开了我们,绕开了将军墓,然后又呼啸着走远了。
风声离开将军墓,又从此地去往别处。狂飙在附近的山头继续席卷,很长时间都不曾消失过。
我呆呆的站着,忘了回那间温暖明亮的小房子去。直到寒冷驱逐了心头的抖颤,狂乱的思想恢复了秩序为止。
“李度,”她在背后轻声的喊我,回身一看,她正手扶着墙,站在祭亭前面的台阶上。
“哎,我没事,我就来了。是风。好大的风!山区地形复杂,经常会遇到这种短时的狂风的,风大的时候,几百年的大树都可以连根拔起来。好奇怪,这么大的风,咱们这儿居然一点没吹到!现在风过去了,现在没事了。”她隔得老远的,默默的望着我。
这一夜的后半段,舒薇几乎是在我的怀里睡着的。她被山风突袭那一次惊扰之后,情绪便很低落,总是注意听外面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很紧张。我宽慰她向她保证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了,鼓励她睡一会儿。
我让她靠着我的肩膀,她却说那样我太累了,自己把头靠在墙壁上,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头不断的滑落,起初还能自己醒觉往上提拔,后来就任凭落定在我肩膀上不管了。深夜的山中,两盏油灯的热量是不足御寒的,我把一只手环过她的脖子,放在她冰凉的肩头,轻轻帮她摩挲。
我很快也睡着了。却不断被舒薇的梦话吵醒。“鬼来了,鬼来了!”她喊起来,“陈新,快跑啊!”她又喊起来,“李度,救救我,李度!”她喊我的名字,在她惊魂不止的梦里要我的保护。总算,她沉寂了,平静了,大概她的梦境发生了转换,不再激烈的呼喊,她轻轻的,如同和谁耳语般的念着什么话。那是一句刚才学来的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思的,忧郁的神情,眉毛轻蹙,象有不能解决的心事在缠绕她。
我怔怔的看着她,长久凝望她孩童般熟睡的脸。她的嘴唇合得不是很拢,鲜红得象是新搽了胭脂,这一天一夜,我从没见过她的嘴唇这样红过。鲜红而湿润,象锦绣山峦之中突然开放的娇艳欲滴的花瓣……头不知不觉凑近了上去。我忘乎所以。我失去了自制力。这次再没有一阵风来将我打断。在镇山村,我的故园外的坟山上,在古墓之畔,祖先的祭亭,长明灯照临的这个闹鬼的深夜,我吻了她。没有一个人知晓。连她自己在内。除了祖先的画像。
那样轻轻的一个吻,连一只睡着的青鸟也不会被惊醒的。我几乎感觉不出自己已经接触到了她,就赶忙的脱离了。
她果然没有惊醒。从此也不曾说过梦话。头偎在我肩膀上,象一只冬夜里畏寒钻进主人被中的猫一样,尽量的躺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
情如初夜之寒,开始浑然不觉,自以为可以抵挡。逐渐的浸骨入髓,再难逆转。
第三部分完前六部分 第三十一章温泉(31)刚进镇山村那阵,舒薇曾说村里的石头房子让她感到冰冷,没有生命的气息,我跟她开玩笑,说我们今晚就要睡在这坟墓里面,她还很高兴的样子。没想到,现在差不多竟应验了。我和她,就在镇山村第一座最古老的坟墓之侧,度过了在镇山村的第一个夜晚。
在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全不认识。那时我正准备赶一早的火车去镇山村,而她正准备赶同一趟火车去大瀑布。这就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细若游丝的一根线,却意外的把我们两个全然不相关的人扭结在了一起。至少,到现在,不能够分割得开。
命运的不可预料,正如爱情的不可预料一样。
在坟前的一夜并不象通常的那么恐惧。坟前灵灯照亮的一隅,却成为闹鬼的凶险夜晚中唯一安全的掩蔽所。让我们:两个受到它保护的人,在这同光明与人烟隔绝的荒原,鬼魅游荡、磷火闪灭的丛林纵深,依然占据一处仅属于活人的领地。
鬼不曾来,妖不曾来,山精树怪不曾来。连风也吹不到我们。
一夜直到天亮。
我先醒来。舒薇还睡着,保持初睡的姿势,神色安详和悦。我凝望了她一会,然后唤醒她。她睁开眼,起初有几秒钟的茫然,到她发现自己躺的地方,便很快的直起了身,脸上红红的。
“天亮了?”她望一眼门外,环顾四周,又摸摸身下和墙壁上垫的枯草叶子,恍然不知身在何处:“这,这是哪里啊,”“祭亭,李祖和班祖的祭亭。”她逐渐浮现出大梦初觉的表情。
“睡得好吗?”我问她。她的眼皮微微有点肿,那是睡眠不佳的结果。
“还好。就是尽做梦。”“并且还说了很多的梦话。”我微笑着说。
“是吗,我都说什么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担心的问。
“说得很含混,我也迷迷糊糊听不清,只记得是什么鬼来了、快跑啊、救命啊,还有什么枝啊叶的。”这一回她连眼盖都红透了,她把脸掉开,被压得凌乱的长发末梢轻刷过我的脸。我瞧着她的脸庞,感觉很有点异样。眼光落在那对微开的嘴唇,心中受了惊似的一震,唇上某处地方开始火辣辣的发起烧来。
心中接着便忐忑不安:难道她真的没有发觉?……但她还记得她说过的梦话,她的脸红了。
我不觉微笑了。
身下的草垫得很舒服,墙壁上的靠背也很舒服,我懒懒的伸直腿坐着,她也用同样的姿势坐着。都不想起来。夜寒已经褪却,在其中度过惊魂和销魂的长夜,残睡未醒的人眷念着的窝巢暖和怡人。四周一片宁静,外面光线充足,显得室内很黯淡。
外面的局面怎样了?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吗?
这样扫兴的念头刚一涌现,就被我不胜厌烦的赶苍蝇似的赶走了。
且再让我在昨夜的残梦中多停留片刻吧,别的以外的事,稍等一会儿吧。
“李度,”她轻轻叫我。
“哎,”“你觉得这间小屋子,它象不像是一条船呢?”她孩子气的联想引起我的好奇,我四面看看,却实在无法把这间四方敞口的石屋跟一条船联系起来,但还是附和她说:“唔,很象。不过,这条船要是漂到水上,我可不愿意坐它。”她皱着鼻子瞟我一眼,仿佛还听见鼻子里面轻轻哼了一声,她不再说话,眼睛看着门外,显出深思的神情。
我也望着门外。除了眩目的光亮,什么也看不清。我逐渐觉得她形容得对,我们的确是坐在一条船上。外面是莫测的时间的河。夜晚的惊涛骇浪已经过去,船正在白昼的清明柔波中安全的行驶,载我们两个同舟的人一起随波逐流。
不知船驶向何方。唯愿它永不到岸。
谁知很快便触了礁。温馨的联想随同船上的人一道落水了。
舒薇的脸上惊恐起来,她指着墙壁语无伦次的叫道:“天哪,这,这是怎么,怎么会……”我猛一抬头,顺着她指的方向才看了一眼,顿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见祭亭的正墙上,昨晚那两幅令我们惊叹过的、李将军和班夫人完存毕现的浮雕画像,一夜之间竟变得残破不堪!鲜艳的彩色不复存在,人物形容衰败,面目和衣衫都模糊不清,许多地方开了裂,掉脱了,象刚刚被人为砍凿,刮擦,有意破坏过一样。
我一骨碌爬起,踉跄着奔过去,扶着供桌极力把身体够上去瞪大了眼仔细看。不对,不对,不是才被破坏的,那些破损,那些裂痕都很陈旧了,满沾灰尘,烟垢,甚至还爬上了青苔,就和墙壁其它部分相仿。那绝对不是一夜之间能够形成,那绝对是经过许多年头风霜浸蚀的结果!对,没有错,就该如此,它们本该是那样子,那正是四百年前的画像的本来面目……那么,昨晚被我们看见的,那又是什么……“你看这油灯,那火焰,怎么,怎么会是绿的!”舒薇随即又发现了第二桩异事。
没有错,两盏都一样,灯盏上的火焰是绿色的,而且,那不再是正常的,修长的纺锤型火苗,那是两团绒火样的光球,绿荧荧发着黯淡的冷光。我伸出手,试探着接近其中一盏灯,就在指尖将将接触到那朵绿绒球的当儿,它便倏的一下突然熄灭了,我甚至来不及感觉它是冷是热。更令人恐惧的事发生了,另外一盏灯上那朵相同的绿绒球,它仿佛就知道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它,竟自己提前离开了灯盏!飘飘荡荡下了供桌,又忽的一下飘出了门,像是一只萤火虫在灯盏上被拘押了一夜,这时候突然放飞,倏的融化在门外的强光中。
那就是卫护我们一夜,提供了一夜不停歇的照明和温暖的长明灯吗?
那只不过是两朵偶尔跳上灯盏的磷火罢了!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转瞬之间,祭亭里面已经黑暗阴森冰冷得活象一间刚刚开启的墓室。
我和舒薇逃也似的跑出祭亭,在光线充足的空地上跑出老远才停下来,我剧烈的喘息,她也剧烈的喘息,我们回头看祭亭,又长久的对视,谁都不肯相信刚与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共处一夜的温暖窝巢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阴怖的鬼穴!
与其说我清醒了,不如说从一个美梦被硬生生拉进另一个噩梦,满心的温柔气息化作冰冷滞塞的淤泥。
苍白的天光从林间洒下,没有太阳,天气比之昨日还要阴沉。这时看清了墓地的真相,深绿近于墨色的松柏,环拱一座陈旧的青白色的古墓,和侧边苍灰的墙壁班驳的祭亭,坟前杂草丛生、墓碑残损、字迹黯淡,比之昨夜所见,白日里的李将军班夫人墓反倒更显凄凉和衰颓。
供桌上那一对长明灯也熄灭了。
前六部分 第三十二章温泉(32)我走过去,拿起一支灯盏,又拿起另一支,对着天光观瞧,灯盏里滴油不存,还蒙着一层污垢和绿锈,根本是长久没有点用过!
这么说,昨夜先被我们看见的两团黄光,把我们引到将军墓前的,亦是……昨夜的一切都在霎时间回忆起来:铜鼓敲响,毒雾弥寨……场坝狂舞,陈新被捉……坟场夜奔,白马倒毙,三哥布杰失散……我们仍置身前途未卜的乱局,所有问题都不曾解决,还增添了新的无法解释的异变。
舒薇脸色苍白,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光芒闪动。这是显然的,她被吓坏了。
我镇定下来,我绝不能在她面前失去镇定,我懂她那种惊惶眼光的依靠所在。我紧握着她的手,努力的安慰她:“别怕,别怕。毕竟现在天亮了,闹鬼的夜晚过去了。”一想到我们被那对鬼火引到坟前,又在另一对鬼火的陪伴下度过了一夜,连我也禁不住齿冷,但还是尽量和暖平静的说下去:“所谓鬼火,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坟地里出现鬼火,有什么好奇怪呢。毕竟它并没有伤害到我们,你不是也觉得它很暖,很亮吗?
“至于画像,它本来就是那样的,也许晚上光线暗,又是在……那种光线照耀下,人眼发生的某种错觉。
“人在极度紧张和疲倦的时候,是容易出现幻觉的。人天然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所以尽管事实相反,但被我们看见的却是另一幅安宁祥和的图景。”等我说完这番既是宽慰她、也是宽慰自己的话,她抬起头、眼光闪闪的瞧着我时,倒让我有点发愣了。难道我看错了?她那种眼光并不像是害怕,而是蕴积有一种格外的神采,包藏着某种新发现似的。
“我有一个想法,……我觉得,昨夜的事,真的是你的祖先显灵……”她怯懦,却执拗的说下去:“你不要取笑我,真的,他们显灵保护我们。先让马救我们,又让长明灯点亮,又让画像复原,好叫我们别害怕,好叫我们心里踏实,同时警告林子里面的鬼不准接近我们。你看,连那么大的风,都居然一点没刮到我们这儿来,这不是很奇怪,很违背常理么?
“你别笑我,我知道你是很理性、不迷信的人,但这不是迷信,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我们人并不清楚。这世界其实比我们人看见的大得多了,在我们生活的这一小块地方以外的东西,我们怎么都能知道,能懂得呢?就象昨晚上,在坟地外面的树林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能知道吗?”我忽然发现我对舒薇并不象自以为的那么了解。我小看了她,对眼前骇人的异变,她不但不害怕,正相反,她镇定得出奇,而且瞬息中便作出了她的一套判断,她对此深信不疑,并从中得到了鼓舞和勇气。
我进一步更加羞惭的发现,惊惶失措的人原来是我:她的手很暖和,而我的手却冷得象冰块,在她温暖的掌心中瑟缩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