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水河浮动的霞光暗淡了,半边山和它周围的群山,正在被逐渐苍茫的暮色消去轮廓。
陈新头一个拍巴掌叫好,说一片树叶也能当乐器真是开了眼界——不,开了耳界,那音色简直就可以和他家乡出产的笛子声媲美。
两个布依女人也惊叹:客家人居然能把木叶吹得这样娴熟,就连她们村里“浪哨”的年轻小伙也难找出几个的。
唯独舒薇没有称赞,她递过来一张纸巾。
“你出血了。”我愕然的望着她,接过纸巾,轻轻在唇上按了按。果然,两道血斑印在雪白的纸巾上,树叶的绒毛划破了嘴唇。被暂时麻醉了的痛感火烧火燎的发作起来。
我抬起头,又望了她一眼,这一回正巧碰上她的目光。我微微一愣,她已经看向别处。
那一瞬间的感觉如此奇异,象那支山歌的尾音未曾去远,又从水面反弹,跳向半空打了个回旋。
我轻轻捏了捏贴胸的古钱。
“喜欢木叶的声音吗?”“喜欢。”顿了顿,她又说,“你吹得真好。”“是叶子好。”她笑了。晚霞衬着她的脸,白莲变成了红莲。她侧对我坐着,手肘支着石墩,十根手指交叠托腮,眼睛埋在高坡下的水中。她用指尖轻叩脸颊,轻声哼唱起这支三哥唱过,我吹过,深情却又凄凉的布依族人的情歌。
最后一抹返照的晚霞从半边山顶消去,也从她的脸上消去,随之投来的群山的阴影,将小资女人的脸庞,同她用回忆般的目光凝视着的神水河一并笼罩。
我把那片让我流血的,形似小船的树叶,依旧放回到石栏杆上。当我等一会儿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是风又将它吹走了吧,我略感惆怅的想。
山歌不过佐兴,烧烤和凉粉才是这顿风味十足的农家饭的主料。石墩上的空碟子已经撂起老高,晚餐却还没完——大半都被陈新干掉的。
假如早能够知道,吃到下一顿饭要在那样久之后的话,我一定会强迫自己,还有舒薇也非得要跟陈新一样狼吞虎咽不可。
两个女人一边忙活,一边七嘴八舌的讲起三哥的身平。原来三哥学名班仁定,确是一个老光棍。但他的感情生活并非一片空白,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罗曼史:和本村的一个女子相好过。
“本村的女子?怪不得他要唱那支山歌了,”我说,“镇山村族规,本村同姓间不能通婚,不要说本村,就是河对岸的上寨,同这边的下寨也不能通婚的。”违禁的爱情当然没有结果。那女子远嫁别村,三哥则单身到现在,也不知是他痴心不忘旧情呢,还是家贫娶不起老婆呢,还是后来在山崖上摔瘸了腿没人看得上呢,总之他没有娶亲。前几年那女子的老公死了,婆家人对她又排挤,欺田占屋的,索性带了独生儿子搬回娘家住了。这边光景也并不好,她一个女人家,常年有病,心性却高,要送儿子念书,念完小学又送去乡里上中学。亲眷都靠不上,亏得三哥经常看顾娘儿俩。她们替三哥算算帐,他扮鬼演戏做导游赚的钱,倒有一多半贴补到这家人了。
“刚才那个叫'幺妹'的女人,有一个儿子叫'布杰'的,就是那母子俩吧?”舒薇问那两个女的。自己又轻声的加上一句评语:“真是个痴心的人。”“没错,幺妹她平时间都同我们一道在这里摆摊的,她卖耳块粑煮甜酒汤圆。”卖烧烤的女人说。
“老三一天往那屋里跑八趟,三个人简直就象一家子,可惜族规挡在那里,就是不能名正言顺的进门,白惹邻居闲话不说。”卖凉粉的女人道。
“还是有点可怜!”“是噻!”我想起三哥头上的花发,不觉也叹了口气。
夜幕正在降临,到处人家透出灯火,红帽子黄帽子们从各家饭庄里走出,街上人来人往,喧哗嘈杂。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该起程渡河去上寨了吧。
“吃得好饱,真不想动啊,”陈新拍拍肚子,心满意足的说,“还要钻一线天,划船回去,好累呀。”“我可不敢再钻那个黑窟窿了,白天都那么怕人,何况晚上……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有吗,李度?”舒薇胆怯的说,又期待的问我。
“让我想想,”我迅速开动脑筋,“嗨,真笨!阳关道不走,要走独木桥,跟旅游团坐船走不就成了?三个空位总找得到。”舒薇十分欢喜,陈新却提出了疑问:“船怎么办,船总得划过对岸还人家吧?”“好办啊,解铃还需系铃人,船是你偷的,你自个儿走一线天把船划回去,我和李度跟旅游团坐船走。”“什么,你叫我一个人走一线天!”“你胆子大嘛……”陈新虎起脸,看样子真有点不高兴了,我赶忙说:“一齐走,都坐旅行团的船走,那只船明早得空来取也不迟。说实话,我也不想钻那黑洞……喂,姨妈,你们晓不晓得旅行团啥时候出发,坡下那些船啥时候开啊?”本乡习俗,“姨妈”是对一切中年妇女的尊称,相当于“阿姨”,并不代表任何亲缘关系。
两位“姨妈”,卖烧烤的女人和卖凉粉的女人听了,古怪的看着我:“旅行团出发?出发去哪里?”“上寨啊,”“去上寨,去上寨搞啥子名堂?”两个女人紧张起来。
“搞晚会,洗温泉,住宿呗……”我有点奇怪,她们怎会一听去上寨,就做出这副嘴脸?
“洗温泉!”两人同时直起身子,“你们从哪里晓得的那边有温泉?”“我们亲眼看见,我们下午才从河那边过来,我们还……”我话还没说完,两个女人已经见了鬼一般从板凳上跳起,惊恐的瞪圆了眼睛:“你们从上寨来!你们咋个去得了上寨的?”“村长三番五次咋呼不准带游客去那边,哪个脑壳大领你们过去的?”“确实是两个大脑壳——两匹马,牵马的女的说,跟着马走就行了……”两个女人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也似。
“不可能,不可能!马不会带你们去上寨,通朝上寨的路上都插得有草标,马儿认得的,马儿不会走有草标的地方的。”又是草标?我皱起了眉头,难道那支草标当真是禁止通行的告示牌?难道我们当真闯入了不该进入的禁区?
“我把草标拔掉了,就在一个三岔路口上……”陈新说。
“你把草标拔掉了!草标是不能拔的!给你们马骑的女的没得咋呼过你们吗?”“没得啊,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一只草把子而已,不让拔,最多我再插回去好了。”陈新满不在乎,两个女的却连连摇头:“怪不得,怪不得,见不到草标,马儿才会迷路噻……这么说,你们几个真的去上寨耍过了?你们不该去,上寨是去不得的!”“咋个去不得?” 陈新问。
“上寨……闹鬼噻!”“上寨闹鬼?简直莫名其妙,上寨人说下寨闹鬼,你们下寨人又说上寨闹鬼,究竟是搞的什么鬼?” 陈新说。
“真的闹鬼,狗哄你!”那两个女人赌咒发誓,“说是那边街上到处都有鬼在跑噻!莫非你们点子高,没得撞到?喂,光听见说,那边到底啥个样噻?”她俩既害怕又好奇的问我们。
“哪来什么满街跑的鬼?那村里一切正常,村民们都张罗着迎接旅行团呢。”陈新说。
“莫不是鬼扯?这边的人都不敢过去喽,那边也不见有人来,音信都不通了,哪来的旅行团!”“什么,音信都不通了?”陈新的口气有点变了,“那这里的人,这些游客,黄帽子,红帽子,他们……”“游客?游客只来下寨转,晚了就在下寨歇,我们家还安排了两口子呐!”陈新瞠目结舌,舒薇更是脸色发白。
我一直仔细听那两个女人说话,到现在心中亦是疑云翻卷,我想起那两匹马的反常举动,和村里所见的许多异常现象,一种不妙的预感渐渐萌生。也许,事情并不象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三个人面面相觑,都被这意外的情况闹得紧张起来。
恰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三哥回来了。
前六部分 第一十六章温泉(16)三哥叼着一根旱烟杆,一摇一晃的走上坡来:“你们还在啊,刚才忘了问你们一声,你们找到地方住没得?村里的人家院坝差不多着旅行团包空了,怕你们找不到房……我负责给你们介绍一个好地方,又干净,又便宜,主人家是母子两个,都安静得很……”“他们去过上寨的噻!”卖烧烤的女人和卖凉粉的女人抢着告诉三哥。
旱烟杆倏的掉了下来,正砸中三哥的脚,疼的他“哎哟”了一声。他弯腰拾起,看看我们,又冲那两个女人瞪眼睛:“真的假的,莫不是你两个鬼扯?”“狗哄你,他们自己说的,他们骑马去的,他们拔了路上的草标!”“啊?拔了草标?”三哥走过来,坐在他刚才的位置,用眼睛来回的瞟我们三个:“你们,真的去过上寨?唔……怪不得,怪不得你们会在一线天里面,我还当你们躲猫猫玩呐……这么说,你们那时正是刚从河那边过来喽……”他眼光中透着狐疑,听声气也有几分不安。
“她们说上寨在闹鬼,是真的吗?”舒薇惴惴的问他。
“真的,狗哄你!” 三哥还没答言,卖烧烤的女人又叫起来:“真的有鬼,刨温泉刨出来的鬼!”“什么,温泉里有鬼!”舒薇脸上显出恐惧,陈新也紧张起来。
“是噻,老辈子都不让动温泉的,那边硬要动,结果就放出鬼来了——独相噻!……”“啥子独相,是母猪虹!”卖凉粉的女的纠正说,两个为鬼的名称争辩起来,无论独相,还是母猪虹,都是布依族传说中极厉的水鬼。
“闹哪样鬼?你看见的?还是你看见的?”三哥举起烟杆,朝两个女人分别一点,又和声悦气的安慰舒薇:“小姑娘,不要怕,不要信她们鬼扯,乡下婆娘没见识,就喜欢大惊小怪……闹鬼是没得的,不过呢,最近两个月里头,上寨那边的确是发生了一点子怪事……其实也没啥了不起,大家自己瞎猜猜,自己吓自己……”三哥的话让舒薇稍稍安定,陈新的神色也缓和了。
“是和温泉有关吗?”我问三哥。两个女人提到温泉闹鬼的时候,我心里着实沉了一沉,我当然不信什么独相母猪虹,但那间四面坚壁墓穴样的浴室,和那口石棺似的浴缸,确实曾让我觉得十分的阴森;而那催眠强烈教人做梦的温泉,更曾让我心怀恻恻。
“呃……有点关系。这件事,说起来话长。不要慌,听我慢慢讲。你们晓得的,我们这个镇山村分成两个寨,上寨姓李,下寨姓班,都是同一个祖宗……”三哥托着烟杆,又翘起一只脚,摆出老辈子向年轻人摆古的架势:“两村过去一直和睦。但三十几年前,发生了一桩不大妥当的事:上寨的一个后生和下寨的一个姑娘相好上了。祖宗有禁令,上下两寨是不准通婚的,两个人就一起私奔逃到外乡,再也没得音迅。
“事情做出来的时候,两边的家长一齐跪到李祖和班夫人坟前哭,先是哭自家家教不严,出了孽障辱没祖先。等到双方一碰面,就开始互相责怪对方家教不严,养出孽障来勾搭自家娃儿,辱没了先祖。
“两边越吵越凶,都在火头上,各自又有一帮亲族在场,结果是大打出手。下寨这边人少吃了亏,回去以后纠集全村的青壮年,划船过去把上寨砸了个稀烂;上寨的转天又纠合去下寨也砸个稀烂。那时正闹文化革命,到处乱哄哄搞武斗,人的脾气也特别冲。
“后来闹得实在不象,两边的寨老一起出面,才弹压下去。寨老们又在祖庙对全族人宣布,将那两个违背祖训,败坏伦常的年轻人出了籍,永不准踏上镇山村一步。生不能回来,死了也不准归葬,连他们的后代,也不承认是镇山村的后人。两家的父母也当场宣布,和那两个孽障断绝关系,永不见面,就当他们死了……”“你冷吗?”一只手从石墩下面伸过来,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摇了摇头,我无法回答舒薇关切的问话,我连呼吸都在发抖了。眼前只剩了那张不断开合的嘴,浑重的烟气从里面一股接一股的往外冒。空气里象埋进了锉刀,叶子烟呛人的臭气割得喉咙生疼……“唉,虽说他两个有错,毕竟情有可原。罚的太重了,太重了噻!”说故事的人深深的叹着气。
“这也是为了防止近亲结婚嘛,免得生出不良品种来……”另一个冒失的喉咙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什么叫做不良品种!”仿佛一刀正戳中心肺,我再也无法忍耐,拍起石墩吼叫起来,“四百多年了,血统早稀释了,你不找你表妹就是,管什么近亲远亲!这禁令早就不合时宜!两村不过一河之隔,你知道来往有多密切?年轻人极容易相恋,那些老古板自以为是,食古不化,断送了多少有情人!那些老不死的老家伙——”“我只是随便开个玩笑,你干吗那么生气啊,又不关你的事……”陈新被我气势汹汹的态度吓懵了,几分委屈的说。我意识到失态,忙缄住口不再说话,肚里那团闷火却不能灭。我向卖凉粉女人又要了一碗绿豆汤喝,咕嘟咕嘟直灌了下去。冰凉的绿豆汤一浇上火烧火燎的心肺,立刻化作热雾散布到全身,眼睛里也热乎乎的发起潮来。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最坏的结果。你们听见了吗,生不能回,死不能归,连你们的儿子,也和你们一道被永远开革……“你没事吧?”舒薇语气轻柔的问我,同时专注的看着我。眼光中带着疑惑和问询,又含有几分担忧和同情。
“我没事……”眼里的潮气更浓了,我努力克制着。从走进镇山村直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忍不住流泪。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理!”三哥对我大起知己之感,连声赞同我刚才的话:“还是省里来的老师有见识!别说上寨下寨,就是同一村的,好多人家也隔了七八代,为啥就死抱起祖宗的一句话不放松的噻?唉——”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三,你扯南山盖北海,你要扯好远哟!”卖凉粉的女人说。
“你跟他们讲上寨的事情,咋个又说起你自家了噻?”卖烧烤的女人道。
“咋个扯远了,这大有关系!”三哥翘起烟杆脚搔了搔头皮:“架是不打了,但多年的和气也伤了。两边从此关系冷淡,除开祭祖,上坟,下寨的人很少到上寨去,上寨的人更难得过来。他们三面围着水,地势隔绝,出入主要靠船,本来同外边来往就少。所以上寨人古板,头脑不活络。
“本来,两寨是差不多的穷,前几年省城有专家下来考察,说我们镇山村风景独特,又是啥子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应该开发搞旅游。这边的村长当即就响应,那边的村长却说,'搞哪样旅游,坏风水!'结果呢,我们村几年下来,风水坏没坏不晓得,荷包鼓起好多是真的。那边还是老样子,十辈穷……”夜风清凉,神水河只剩下一片蒙蒙的黑影。我的心绪逐渐平静,暂把那些窝心的事撂在一旁,一心只听三哥叙说。陈新和舒薇也听得入了神。
前六部分 第一十七章温泉(17)两个卖小吃的女人已经收摊走了。算帐接钱的时候,她们那种小心紧张,缩手躲脚的态度,好象我们从闹鬼的上寨来,身上也携带了鬼气,碰上一碰,就会传递给她们。
三哥继续往下说:“总算那边熬穷熬不下去了。大部分是年轻人,合起伙威胁村长,说再不跟下寨学搞旅游赚钞票,就要集体离乡……软磨硬缠,村长勉强答应了,一时却又想不出啥名堂好弄。有人就提出了温泉……”“原来,今年年初的时候,有地质队来做勘察,在上寨的山上发现了一座温泉。地质队的人说那温泉水很好,有经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