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图表示同意。他沉思着走出十五号洞,瞟了一眼有雕像的十六号洞,这洞他已经走过无数遍了。这个洞可能原本就是做入口的,否则不大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撞破。他把目光投向大厅中央的平台。
那两个蛋在上面,等待着。
他开始向中央平台走去,一瞬间觉得疲惫至极。金字塔在一旁偷偷冷笑,目送他木然地穿过林立的塔群。穿过,穿过泛出蓝光的晶体,穿过凝固静止的空气。穿过,穿过这一切,他来到屏障的中心——中央平台下。它是洞中惟一的长方体,高三四十米,满布花纹。他轻轻抚摸着这些花纹。它们没有什么具体的形象,只是曲曲折折,扭来扭去。“是文字吗?不像啊!”迈克轻声说。
“也许仅仅是某种装饰,也许……也许和那个棱柱一样,必须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出东西。”救授队长说。
“不管了,以后有时间再仔细研究吧。”胡图不耐烦他说,“先找到开关再说。”
他边走边摸着那花纹,感受它们在指尖上轻柔地起伏,不很光滑,但很细致。他慢慢绕到平台后面,这里有座台阶,每一级都很高,像是堵矮墙,同样布满花纹。他抬头仰望,那么高,那么远。当然,没有选择,他必须爬上台阶。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了几级。“我有个建议,胡图。”救援队长说,“你听说过当初宇航员在月球上的故事吗?”
“一小步还是一大步?”
“不是。他们原来试图在月面行走,结果发现由于引力太低,走起来很困难。于是他们改用跳跃,效果很好。”
“你是说我也不用慢慢爬,直接一级一级往上跳?”
“对。三分之一地球重力加速度,足够了。”
“说实话,有时你还是挺聪明的。”胡图微笑道。耳机里不好意思地嘀咕了几声。
他并拢双腿,使劲向上跳起,一下子跳了上去。他憋住一口气,连续跳了好几下,顺利得不可思议。他站稳双脚,放声大笑,不屑地看着前面漫长的台阶。耳机里传来不断的赞扬。他定了定神,接着向上跳去。
也许是轻微恐高症的悸动还没有完全消除,也许过于兴奋了,这次他没站稳。悲壮地挣扎了半秒钟,他从台阶上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滚落下来,一直到底。
一时间,他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躺在地上,望着那高高的台阶,脑子空空如也。自远古起被封存到体内的海水波涛汹涌,在耳际轰鸣。那个老头,那个干瘦的老头,在他额头里咯咯直笑,用尖细飘渺的声音说:“孩子,你们干的这一切,我以前都干过!”说完,老头向后缩去,从他后脑穿出,钻入地下,穿过火星中央炽热的熔岩,冲出另一边的地面,直冲入无边的黑暗的宇宙……
他神志清醒过来,开口道:“见鬼!我掉下来了!”
耳机中静静的。
“不用这么紧张,我没事。”他笑道。耳机保持缄默。他忍不住拍拍它,没用。
这不可能!他使劲拍打着耳机,一个赛车用的耳机不可能从十来米高处掉下来就摔坏了,不可能!这是名牌货,这是专业用品,这是顶级规格的……
耳机依然一声不吭,连一丝电流噪音都没有。他瞪了它几眼,一把扔开,摄像机被他不小心甩出去,砸中旁边的金字塔。啪的一声,然后像救援飞机一样慢慢变成碎片,沿塔身滑落在地。他叹了口气,解开话筒,也准备扔掉,想了一下,又停住了。
也许这话筒仍然管用呢?不过,即使它还能用,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这话筒不能提供给他任何有用的信息。最后,他还是决定留下它,不管怎么说,这话筒也许是他和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我现在准备重新上台阶,”他自言自语道,希望话筒能成功地把这句话传出去,“总共大约……三十级。”他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级级往上跳,边跳边数数,努力抑制着向后看的冲动。
他没有受过在火星上跳跃的训练,跳了近二十级后,他的腿开始发软。为了不再掉下去,他采取保守策略,老老实实地一级级爬。这样慢点,但保险。他停止说话。在这巨大的尺度面前,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婴孩,正在家中的楼梯上一步步艰难地攀登。矮墙似的台阶似乎无穷无尽,自己是个婴孩的意念越来越强烈。
爬上最后一级,他疲惫地倒在平台上。“我面前就是那个蛋。很大,很漂亮,很精致。”他说。然而,他没有说出这蛋给他的压迫感。它有将近二十米长,十米高,金黄色,同样有令人厌恶的花纹。这是蛇蛋,伊甸园的那条蛇下的蛋。养足力气,他站起来走近金蛋,敲了一下,声音发闷。
他走到蛋的一头,看见了刚才被挡住的另一个蛋,一模一样。蛋的尖端很钝,刻有同心圆花纹,随着直径变大,慢慢幻化成混乱的图案。
平台的这头有面高大的镜子。他走过去,镜中的自己也迎面走来,这是个神情忧郁的青年。他小心地伸出手,用食指碰了镜面一下,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微微一笑。他期待会有什么反应,在镜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远处,平台的另一端,有个四米高的小平台。他琢磨半天,鼓足信心,使劲跳起来,来个引体向上,翻了上去。这里也就一张双人床大小,排列着许多按键似的东西,中间是块半米见方的平板,显然是个控制台。那些按键看起来都一样,没有文字或花纹来区分。他试着踩了一个键,没有任何反应,他又踩了另一个。
忽然,平板喷出蓝色的强光,闪了几秒钟,组成一幅立体的图像,有陌生的文字显现出来。那文字形状奇特,像魔鬼的符咒,又像造物那神秘不可解读的语言。它们就在那里闪动,冷冷嘲笑他的无知。出神中,他踩到旁边的几个键,宏大的声音忽然响起,急促、高亢,如着魔的先知在宣述箴言。这声音直刺大脑,他不得不捂住耳朵。脚下传来轻微的振动,他张皇四顾。
蛋壳在慢慢裂开。
有光从里面透出来,直刺洞顶。蛋壳越裂越大,光芒耀眼夺目,他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睁开双眼。“天啊……”他最后说。
容器里各存放着一具干尸。
这是人类的干尸,但体型很大。他们穿着薄薄的衣服,静静地躺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能还在不知哪里的梦境中缠绵。也许,他们就在梦中死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梦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归入永恒的黑暗。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做梦,而是中断了意识,就这么直到永远。
胡图瘫坐在平台上。为什么要把干尸放在这里?为什么不存放冬眠的活人?为什么它们和人类如此相像?为什么要建造这座避难所?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来得太晚了,晚了好几亿年。他不知道,历史像电视广告一样,不断地重复,一遍又一遍。他也不知道,延续了无数岁月的悲剧正进入最后的高潮。
在蛋壳打开的一瞬间,某个地方开始倒数计时。
战争已进入最后阶段。敌对的双方都试图做最后一搏。他们调集了最具毁灭性的武器,准备杀死对方,纯洁整个太阳系。战争的焦点在第五行星上,因为它不仅是内外星系的枢纽,更是这个文明的发祥地。为了保存文明的火种,正义的一方在第三行星上建立了一个秘密基地。几乎是同时,同样是正义的另一方在第四行星上也建立了一个秘密基地。
冬眠是有时限的,不可能永远保持肌体活力,因此,两个基地都把唤醒时间设为一千年。然而,一个间谍成功地在临死前把第四行星基地的唤醒时间改为十亿年。
没有人发现这个改动。
几亿年过去了,第四行星基地在岁月的长河中沉睡,直到有一天,有人触动了尘封已久的报警装置,整个基地开始苏醒,立即启动了防卫罩。它发现冬眠装置内没有生命,基地的主人一定离开了冬眠装置。它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主人的进一步指令。它很有耐心,毕竟,几亿年都等过了。
终于,指令下达了:启动自动防卫程序。很好。它在几秒钟内检查了周围的环境,确定了本星球上若干个有文明存在的地点。它开始探测太阳系内其它的星球,这花了些时间,但结果总算出来了。这些陌生人的力量还很弱,还是孩子,但在未来会形成威胁。经过敌我力量对比、可行性分析的运算,打击方案立刻生成。
它用了百万分之一秒下最后的决定。
火星的山脉裂开了,大地裂开了,久未使用的毁灭性武器裸露在烟尘翻滚的天空下,这些武器当初曾轻而易举地将第五行星那硕大的星体炸成无数碎片。那些碎片至今还在轰击着第四行星。
几亿年前,第三行星基地赢了一个回合。
现在,第四行星基地要向敌人的后代们实施最终的打击。
张晓雨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