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已经完全是两只老狐狸在那里高来高去的对话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但是以目前各自的立场来说,又不能挑明了说讨厌对方,只好在每次不小心遇到对方的时候,都来上这么一段毫无意义的唇枪舌战。
原本从战前到战后的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隶属于蛇骨连山苍龙乡的神神栉村,只有极为少数的一群人,知道这个村子的存在。说得更正确一点,只有极为少数的一群人知道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这个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
那极为少数的一些人包括御师、山伏、行者、巫女、劝请坊主、座头、瞽女等等,但基本上还是居无定所,全国走透透的修行者们。在他们之间,一提到神神栉村的谺呀治家,就会想到有名的魔物附身之说,尤其是这个家族的巫女和凭座,在祈祷和依凭上的本事都令他们大感佩服。很多人都想要一睹巫女和凭座的风采,因此这一类的客人自古以来就多得几乎要踏平谺呀治家的门槛,小佐野膳德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在这些人里面,有时候也会掺杂一些招摇撞骗、为非作歹的人。尤其是战后,有一段时间涌入一大堆人,全部只是为了骗一口饭吃而来的。最近这种人虽然已经少了很多,但偶尔还是会出现像他这样的可疑人物。本人虽然打着“山伏膳德僧”这样的名号,实际上也打扮得煞有介事,只是对于这么多年来已经看过不下数十个修行僧的谺呀治家人来说,实在很难相信他说的话。令人遗憾的是,叉雾巫女居然不疑有他地收留了像他那样的人,或许也证明叉雾巫女是真的老了。
“话说回来,各位这么一团和气地是在讨论什么事情呀?”
膳德僧假装完全听不懂胜虎的讽刺,厚着脸皮把头转向剩下的三个人问道。
“类似家族会议的东西啦!而且我们才刚讨论到一半,所以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是不是应该……”
国治马上丢出请他离开的台词,没想到……
“哦~~原来如此,是在讨论要怎么让叉雾巫女退居幕后吗?”
看样子,要比演技,对方似乎技高一筹,他们这次秘密会议中最重要的部分似乎被他躲在前室、隔着纸门时全部偷听了去。
“那是我们谺呀治家的事,跟阁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好意思,可以请您离开吗?”
如果一直这么拐弯抹角,可能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因此胜虎语气强硬地说。
“这个嘛~~别人的家务事,当然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多管闲事,但是如果事情跟我尊敬的叉雾巫女有关,那我自然也有点兴趣。再说了,大家都是为巫女着想,要她从从此退休享清福,这么感人的事,当然要赶快让巫女知道啰!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看来,此人的演技可不只是比他们技高一筹而已,而且技高二筹、三筹呢!就连胜虎也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没想到打破僵局的人居然是勇:“不知道膳德僧先生对我们家岳母大人的健康状态有什么想法?”
“没办法,巫女也真的是上了年纪,恕我直言,我觉得她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呢!当然,肯定是艰巨的工作把她折磨成这个样子的,如今就连那项艰巨的工作本身,我想他也已经快要不能胜任了。”
“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啦~如果能让叉雾巫女退休享清福的话,请务必也让我尽一份力,这就是我的想法……”
“喂……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胜虎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充满了压迫性。
“目的?这句话问得可真是奇怪……”
“少给我装蒜了!你明明就想方设法地要刺探我们家的内幕不是吗?这么会刺探的话,不会去那个脑筋有问题的女人的胯下刺探吗?”
听见胜虎这么说,国治脸上浮现出下流的笑容,娟子大感不快地皱起眉头,却没有要责备舅舅的意思,只是一径地沉默着。在场的人里面,似乎只有勇是一头雾水。看样子,老婆的姐姐似乎跟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哦~~看来是有什么误会的样子,像早雾小姐那么可怜的女人,从以前就让人觉得不能丢下她不管……不过,大家要误会便误会吧!我先告退了,得赶快把大家的心意传达给巫女才行呢!听说巫神堂隔壁的那间别栋还有个厨房可以下厨,用来隐居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等一下!你什么时候进了隐居小屋?该不会是大姐带你去的吧……?不可能!她不可能让外人进去那里,所以你是偷溜进去的啰?”
“别这么说嘛!这种小事,只要在别栋附近散散步,自然就会知道了。”
“她应该有警告过你,不可以靠近大石阶和小石阶吧!”
“我当然不可能在进行驱魔仪式的当下这么做啦!只是平常散步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儿去了。”
“这家伙,根本就是来我们这边当间谍的嘛!”
虽然国治是窃窃私语地附在妹妹的耳边说道,但是在场的人几乎全听见了,只是谁也没开口,就连膳德僧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屋子里充满的异样的气氛,那是仿佛第一个开口说话、或者是第一个动的人就会受到什么惩罚似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胜虎终于打破沉默: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虽然不能参观仪式的确是令人遗憾的事,但是比起在座的四位,我毕竟还是比较能够亲近叉雾巫女的人。”
“你是说你要帮忙监视我大姐的动向吗?”
“你不觉得比起家人,我更容易知道些什么吗?”
“嗯,如果是跟附身魔物或祈祷有关的事情,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以为我大姐退休了,你就可以当上谺呀治家的巫师的话……”
“哈!哈!哈!哈!” 棒槌学堂·出品
膳德僧发出的尖锐笑声,让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不光是天生胆子就小的勇、就连另外三个人也都是一副三魂吓掉两魂半的样子。
“诸位不是从刚才一再地强调,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对于从此以后的世界已经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吗?”
“……”
“我走遍了日本很多地方,就连一些被视为附身魔物出没的地方,我也去过好几次。但是和那些地方比起来,这里真的特别奇怪。当然,把村子一分为二,像是把从上屋到下屋的三个谺呀治家和村子里其他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人家统统称为黑之家,而把两个神栉家和村子里剩下的人统称为白之家,这种壁垒分明的情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算是拥有可以驱使魔物的能力,只要像这样在村子里占有一定的人数比例,同时又具有地主身份的话,对日常生活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但是像有些地方,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在村子里只有一户或两户的话,那可真是悲剧了。”
“那种家庭的小孩要怎么结婚啊?”
娟子忍不住插嘴问道。可能是一旦把自己置入那个情境里,就再也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听了吧!
“不是跟附近同样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家族联姻,就是离乡背井、搬到别的地方去啰!一旦这些村子没有了具备祛除魔物能力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就会被奉为上宾。只不过,像神神栉村这样的地方,我是绝对没有能力继承叉雾巫女的衣钵的。”
“您未免也太谦虚了把!”胜虎半是讽刺、半是惊讶地说道。
“莫非跟您所说的‘这里真的特别奇怪’有什么关系吗?”
勇马上接着发问,似乎对这句话特别在意的样子。
“我想诸位应该也很清楚,这个家——也就是谺呀治的上屋——和那些的具有附身魔物血统的寻常家族是不一样的。事实上,我认为这里有比大家……不对,是比村民们所想象的还要可怕的东西。”
“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针对国治的问题,膳德僧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只是,我认为围绕着整个村子的哥哥山及九供山,再加上邑寿川和绯还川所构成的地形似乎透露着什么玄机,更何况这里还有神隐和厌魅的传说呢!这一切是不是都跟谺呀治家有关,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就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不只是血统的问题,而是大家被神神栉村附身了。”
见大家全都沉默不语,膳德僧再次发出尖锐的笑声说道:
“或许我真的是个冒牌山伏也说不定,但我在这方面的直觉可是很准的喔!”
“所以呢?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事到如今,再来讨论这个地方是不是受到诅咒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因此胜虎又把话题转回现实的问题上。
“嗯~~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在谺呀治家和神栉家这两家的亲事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让我继续在这里接受贵上的照顾;再来就是当一切都照诸位的心愿完成之后,能给小的一点合理的报酬。”
“也就是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而你也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离开了?”
“那当然,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麻烦大家吧!”
简而言之,这妖僧最少还要赖在谺呀治家四、五年,然后狠敲一笔竹杠之后,再区别的地方找新的猎物。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
一听到胜虎这么回答,直到刚才都满脸不安的国治和娟子也像是下定了决心,同时点头。只有勇一个人没有跟上大家的反应,不过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
“不用担心,就算这门亲事真的谈不拢,我也还有别的办法。”胜虎话中有话地喃喃自语道。
只见膳德僧也紧接着神秘兮兮地说:“是吗?这么说来,我似乎也还有一个锦囊妙计可以用,只是我目前还没想好要怎么用就是了。”
从他脸上那抹胸有成竹的笑容来看,那绝对不是为了和胜虎相对抗而故意虚张的声势。
“那么,我们就各自把这最后的绝招留到‘万一’的场合再来用吧!既然已经达成共识,应该要来举杯庆祝才是。话说回来……没有酒耶!那就用这个好了,这是我在巫神堂发现的一种特殊饮料的粉末。”
膳德僧一面说明,一面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公然地把自己偷出来的东西打开给大家看。
“这该不是在九供仪式上喝的……” 棒槌学堂·出品
“当然不是那个啦!这个喝了只会精神百倍,跟酒有点像,没有任何副作用。不要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嘛!我已经试喝过了,没问题的。”
虽然他讲得信誓旦旦,但胜虎还是狐疑地歪着头,不过娟子倒是马上就拿了茶壶和杯子过来。
“做法就跟溶解药粉的方式一样……”
膳德僧亲自示范一遍,告诉大家要怎么泡才会是最好喝的方法,可是当他泡好之后,还是没有人愿意伸手去拿。
“哈!哈!哈!各位的戒心未免也太重了吧!”
膳德僧故意大着嗓门把大家嘲笑一番之后,伸手去拿杯子,把饮料送到嘴边:“嗯!真好喝!请吧!大家不用客气……”
先是国治把手伸了出去,看见兄长的样子,娟子也拿起了杯子,然后是胜虎催勇先喝,自己最后才把杯子放到嘴边。只不过,第一个再来一杯的却是胜虎。
正当大家都成了这种饮料的俘虏,开始发出“好好喝!”“真好喝!”的赞叹时——
“那么,就请你们从头到尾再跟我解释一遍神栉家的家族成员,和他们与谺呀治家的关系,尤其是每一个人的关系,以及两家目前在村子里的势力状态等等。”
为了满足膳德僧的要求,上屋的内室又开始一场新的密谈。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有个××的存在,正在侧耳倾听他们的计划……
摘录自纱雾的日记(二)
大祓禊所就盖在发源自九供山的绯还川拐了一个大弯的河滩上,虽然是木造的建筑物,但是依旧有其庄严肃穆的感觉。以类似须弥坛的底座为基础,有着用四根方形的梁柱支撑着屋檐微微往上翘起的悬山式屋顶。坐落于中央的祠堂也很大,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型的佛堂。由于它原本是九供山的神社,所以会盖得那么气派也是有其来由。
我在祭坛下面拜了一拜,然后把左手放在栏杆上,沿着阶梯往上爬到祠堂前。然后再把格子状的门打开,进到祠堂里面,将包裹着依代的怀纸放在祭坛上。最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念起专门用在这个时候的经文。
通常在这个时候,我都会开始感觉有一股微微的骚动,那并非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当然,那股骚动不会出现在祠堂里面,而是充斥在大祓禊所的周围。如果问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什么还会认定有一股骚动呢?我也答不上来,但是四周就是充满着一种无声的喧哗,除了骚动二字,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想当然耳,就算我完成仪式,走出祠堂,把四周都打量过一遍,也什么都没有发现。事实上,我也不可能东张西望地打量,要是让对方知道我在刺探它的底细,反而会助长它实体化,这么一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可能我前脚才刚踏出大祓禊所,它后脚就直接附到我身上来了,所以一定要避免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才行。话说回来,对于这个地方的人来说,此时此刻我所感觉到的东西就像是空气一般的存在,不去理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是最好的应对之道,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会对空气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是一样的。
念完该念的经文之后,把放在祭坛上的怀纸举到高于眼睛的位置,如此一来便明显地发现手中的感觉产生了变化,直到刚才都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明明只是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似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上头……如今那种感觉几乎已经消失了,指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前后的不同。
(难怪祖母大人会叫我来大祓禊所,在小祓禊所肯定没有办法净化到这个地步吧!)
再次见识到大祓禊所的力量,我朝着祭坛深深一拜,走出祠堂,下了楼梯,再度朝着整座大祓禊所拜了一拜,然后沿着河滩,正打算前往小祓禊所的时候,突然不经意地往左手边的常世桥看了一眼,就在那个时候……
(啊!我得去爬神山才行……)
不知为何竟突然生出这个念头,至于为什么要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里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很想去爬神山,而且觉得自己非去不可。
神山似乎对我施了什么神奇的魔法,明明从小就觉得那里是个恐怖的地方,对它敬而远之,可是如今却想要走到它身边。在我的脑袋里虽然也知道得去小祓禊所才行,可是身体却自动地开始往常世桥的方向走去。九岁时铭刻在心中的恐怖回忆似乎就要苏醒,可是从神山的方向吹来心旷神怡的风,立刻就把恐惧给吹得无影无踪,在大祓禊所中感到周围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也一起跟着消失无踪,只剩下十分放松的感觉,再加上耳边传来绯还川的流水声,让人宛如置身于桃花源中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通体舒畅,同时也隐约地感觉到,内心极深处的地方正发出一道微弱的声音,拼命地警告我:“绝对不可以去!”可是身体和心灵似乎各自为政,等我发觉,一只脚已经踩在桥上了……
要小心神山的召唤……
昏昏沉沉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祖母大人的声音,下一个瞬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