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管家左右瞥了两眼,从人机灵的向后退了几步,他这才低声道:“别院原本的确通知,要腾出房子来,后来少奶奶说,客人就住在老宅……”
住在老宅还是别院,环境实际相差无几,但在亲密程度上却有着极大的分别,这些浅显的内容,程晋州只用几天就看明白了,他颔首道:“继续说……”
“是前任的陇东镇守使刘斌,任河西转运使,带着家眷,路过绍南。”二管家的声音更低了。
镇守使只在几个大的边境州郡设有,为文官代军职的典型。然而,这个职位虽然品阶很高,在当地也很有权威,但对于整个大夏朝的贵族们来说,只能说是可有可无。转运使又有不同,它是纯粹的文职,兼有财政税务与运输的职责,相应的6级文官看似降级,实是个肥差,河西毗邻京城,地位也要重要的多。
“堂堂镇守使转任,放着飞空艇不做,路过绍南,还真有意思。”程晋州自顾自的想着,心思与初到贵境,已然大有不同。
……
第二十一章 转运使
老宅的仆役,都穿着统一的青灰色短衫,小臂上箍着袖套,脚底蹬着软底薄靴,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绍南城的人,看见程家仆役的靴子,暗地里都要羡慕的看上两眼,他们却不知道,仆役们平日里走路要悄无声息,但走到主子们身边时,却要故意跺出脚步声来,有时候遇到石子地面,真真的辛苦自知。一天下来,只要比比下人们脚肿的程度,就知道亲疏远近了。
程晋州先前在家的时候,只是个病怏怏的嫡孙,下人们在他面前,恭敬之外,未必会有些许的敬畏。现在只听周围仆役踩出的啪啪声,当知道众人的看法,是完全不同了。
天还不算晚,路边的红色灯笼已然高高挂起,烛焰在半空中晃荡,露出树影阴晴不定的脸。
侍砚走在前面,脚步尽量循着程晋州的习惯,这也是有说法的——如果路上有什么顽石浅坑,前面的人也会先碰到,虽然从概率上来讲,这样的事情少之又少,但贵族们讲究的是排场,并不是性价比,只要偶尔有一粒石子被提前踢走,他们也会觉得理应如此。何况,打前的下人们总会尽量显示出自己的价值。
“这位镇守使倒是没什么排场。”程晋州微微点头,背手跨步的样子完全没有少年的形象。
直到二门的位置,才看见两个着土黄色军装的人,也是站在程家仆人的后面,与其说是警卫与监视,更不如说是列队罚站。
门前迎接的大管家笑呵呵的迎上来道:“恭喜三哥儿身体健康,几位少爷太太都在长厅里等着呢,和刘大人叙话呢。他是要去做河西任转运使的,可是个好差事。”
“我娘也在里面?”程晋州也报以一笑,贵族家庭的大管家,往往有着远胜于高级仆役的特权。不同于二管家的遮遮掩掩,他却是直接就告知了程晋州宾客的身份。
大管家微微躬身答道:“在的,刘大人的夫人也在里面,说的正开心呢。”
程晋州笑着颔首,低头走了进去,侍墨和侍砚则被留在了外面。
长厅更应该称作长殿,是程家最好的几个待客厅之一。它看起来更像是用十数根立柱撑起来的舞池,又或者空旷的体育场之类的东西,但实际上,它是由4间房子巧妙的拼接在一起。
承重墙要么被立柱取代,要么巧妙的隐藏在古董、壁画与屏风后,4间房看起来浑然一体,使用中与一间房毫无区别——它的主要区别在于,建造的费用更低,最重要的是,不违反大夏朝的任何规定。
当然,没有宏伟圆润,并且耗费巨大的穹顶,让很多人觉得遗憾,从贵族们的角度来讲,这种遗憾也许会无限的放大。
对于程大博士而言,他还是第一进入长厅,免不了东看看,西看看,直到有人唤道:“三哥儿,来介绍你认识两位伯伯。”
说话的是位面生的中年人,不是程晋州的堂叔伯,就是他的表叔伯,却是没什么印象。
程晋州僵硬的笑着,跟着他向里走去,很有种在木质篮球馆或者博物馆之类的地方漫步的感觉。
长厅的中央是一汪泉水,真正的泉水,与宅子里流动的小河相通,从地下一直连到护城河外,再汇入密江。泉水汩汩的冒出十几厘米的高度,随之淹满50平米左右的浅水池,池中水只有一指深,清澈见底,游动着十几条颜色各异小鱼。
鱼都很小,仿佛菜市场外售卖的一元两条的小金鱼。但这里是绍南程家,不用想也知道,它们肯定是有名有姓,有出处的珍罕品种。
大多数人都围坐在以泉水为中心的几组软椅上,看起来很是轻巧放松,完全没有欢迎重要人士的感觉,尽管这位刘大人一看就坐在主座上。
程晋州清爽的作揖问候,说了两句吉利话,待对方点头,就准备回身坐在父母身边,这显然不是正式的会面,座次也是以家庭为单位的。
“你喜欢壁画?”刘斌有一张很典型的国字脸,鼻头隆起,嘴唇厚而宽。
“有一点。”程晋州下意识的耸耸肩。
刘斌用很长者的语调道:“我看见你进来的时候,很认真的看壁画,喜欢岩石雕刻还是重彩绘制?”
程晋州一点准备都没有,哪里知道什么是岩石雕刻,什么是重彩绘制,更不清楚对方为何对此感兴趣,泛泛的道:“都不错。”
“恩,我忘了你还是个年轻人,的确应该多接触一些东西,不用提前将自己的视野限制起来。”刘斌说着站了起来,和颜悦色的道:“我是从刘匡那里听说你的,星术士都是聪明的家伙,真想看看你有什么特别的,他可对你是赞不绝口呢。”
刘斌站起身来,程晋州这才注意到他的肩膀很宽,即便穿着常服,也能看出厚实的胸肌,联想到他是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可以想见,在镇守使这个位置上,他的确是付出了不少努力。
不过最让人吃惊的还是他的话,程晋州有些不适应的道:“哦,我想多少有一些天赋吧,不谦虚的说。”
“不用谦虚,不用谦虚。”刘斌爽朗的笑着:“以12岁的年龄,能引的四级星术士特别提点,那是很了不得的。而且,应对得法,我遇见的贵族孩子,很多人都喜欢依赖父母,你就不一样。”
“我?”程晋州指指自己的鼻子道。
“下属回答问题喜欢看上司,小孩子回答问题喜欢看父母。”刘斌得意的大笑了两声,坐回到软椅上道:“可惜我要请刘匡星术士去河西,否则的话……”
刘斌说着,歉意的向程允安笑笑。
程父神色如常道:“向星术士拜师,本来就是很运气的事情。”
“我在教会有些朋友,或许可以推荐你去试试。他们可不光教导神学。”刘斌呵呵的笑了起来,从怀中拿出一张名片样的东西,转手交给了程晋州。
程母很是高兴的让程晋州道谢,教会在大夏朝势力不显,但在某些方面的能力,还是颇有口碑的。
名片上写着的是康迪亚神父,边角上签着刘斌的名字,背面则写着西斯圣堂学院。程晋州有些苦恼的挠挠头发,难道自己又要换取另一家教会学校?
……
第二十二章 均地
大人们开始谈论自己的事情,程晋州是场中唯二的小孩子,另一位还是程晋浩,两个人互相望望,估计都在心里念叨着类似“阴魂不散”的话语。
作为目前留在老宅的两个嫡孙,在大多数家庭,他们之间的竞争或许会持续一生,其具体时间的长短,取决于父辈的死亡速度与参与者的智力水平。
对于程晋州受到的关注,程晋浩理所当然的有所不满,但他坐的太远,只能以眼神发挥作用,期望某个时刻,程晋州会望过来,并被自己的执着吓死。
但实际上,除了第一眼以外,程晋州再没有回过头,他的的确确是在认真的听刘斌说的内容。
作为转运使,刘斌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保证国家的税源——税源与税赋征收是不同的概念,前者决定哪些人交税,后者保证这些人会交税。
任何一个国家,随着他的发展,税赋的来源一定会变来变去,有时多,有时少。而大多数的封建国家,如大夏朝这样的贵族制国家,他们的税源大多数时候都是越来越少的,因为贵族不用交税,贵族会去兼并小农,小农也有给贵族交较少的税,从而逃去国家税赋的趋势。
“这个问题,恐怕是陛下也头疼不已。”程允安说了句大实话,轻轻摇头,头枕在软椅上,一副安逸姿态。
如同古中国大部分的读书人,程允安是个有才华的读书人,但却不是个有才华的官员——当然,不管是使用何种遴选方式,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官员们的愚蠢都是必然的,他们永远面对着超过其知识体系的难题。
刘斌则很有些忧国忧民的态度,声音沉重的道:“这个问题倒也不是不能解决,只是要看下多大的决心罢了。”
“那是上面的人考虑的事情,您是一任流官,这样的事情,恐怕艰难。”说话的是程允泉,绍南城的长史,相当于绍南城的警备司令部司令。他和刘斌不算一个系统,说起话来也就随意的多。
刘斌轻轻看了程允泉一眼,道:“倒不怕您知道,我是想要在河西试行遗产平均制的。”
现在的大夏朝,是嫡长子独得爵位等政治性遗产,嫡子们分享其他财产,庶子只有很少的进项,私生子则一点都无。
程允安听着脸上一呆,道:“这是动摇根基的事情,如何使得。”
刘斌脸上似笑非笑,颇有些认真的道:“我最想要的,是均分地产,如果不仅是嫡子,而且庶子也能分到一部分地产,那么国家的税源一定会大幅度增加。”
程晋州听的脸色都变了,一众大人反而缓和了表情,在这些贵族们的眼中,地产是远不如爵位等重要的。
这或许就是时代的不同,在程晋州上学的时候,均分地产从来都是个恐怖的事情,字里行间都带着血腥与杀戮,哪怕是通过遗产的均分。其实真正让程晋州色变的正是刘斌想要通过遗产均分地产的想法,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可不止出现了一次。
最有名的,自然是汉武帝的“推恩令”:诸侯王公们不能再使用嫡长子继承制,而应当将他的财产,尤其是领土分给所有的儿子们。于是很广大的诸侯王国,经过一次次的分割,很快就会被削弱,哪怕领主们心里清楚这一点,儿子们也会逼迫老爹分领土给自己。
这是彻头彻尾的中央集权的过程,从中国历史而言,汉武帝同志,彻底的将分封制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令程晋州不高兴的地方在于,作为程家的一员,他是分封制的受益者,也将会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受益者之一,而刘斌的手段,显然会让他最安稳的生活成为泡影。
坐在长厅中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后果,原因当然不是他们的迟钝,一方面,他们的位置,还不允许他们去想的这么深远,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历史惯性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另一方面,古中国的郡国实力几乎可以用土地来计算,可是在大夏朝的贵族中,他们的实力却远不是土地这么简单。可是,刘斌所言,仍然是刺痛了程晋州脆弱的神经,两家的关系如此密切,一方出事,另一方也是免不了受其牵连。
他不由的加了一句道:“如果在绍南城均分地产,我肯定会反对的。”
“哦?”刘斌立刻将头转了过来,并不因为程晋州年少而有所反感,含笑道:“你且说一说。”
眼看着连老爹都转过脸来,程晋州心一横,权作童言无忌状道:“按照您的设计,均分土地,我父亲有十几个兄弟,如此一来,每人能从公中得到的庄子不过两三个,能补贴些家用,却让整个程家损失更多,等到我这一代,嫡孙庶孙有近百人,一个人连一个庄子都拿不到,再等到我的儿子,他或许只能分到几百亩地,那时候,他与普通的农民又有什么区别?我家的管家,手下也有几百亩地吧。”
刘斌抚掌大笑道:“正是如此,就是要逼贵族们动起来,你不能只算遗产,就如你程晋州,也许不到30岁,你就能成为正式的星术士,那时候,一个人得到的土地,也许就比现在的程家还多,对吧?”
程母听的高兴,抿嘴一笑道:“普通的星术士可没有这么富有,但如刘匡星术士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不用考虑土地什么的了。”
几个人纷纷赞同,程晋州不由的有些悲哀,这里所坐的,几乎就是程家二代的全部精英了,尽管刘斌提出的仅仅是个可能永远不会成功的构想,但他的态度却让程晋州看到了一种改革者的坚持——就好像学校里坚持要在操场收费,要在食堂设立浪费食物惩罚区的副校长——改革者除了耀眼的名声之外,还有无处遗尸的骸骨。
程晋州看看手上的名片,一努嘴道:“如果分土地失败了也就算了,如果成功了,才是真的可怕。”
程父“嗯”了一声,似乎有些看不明白自己的儿子。
程晋州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自顾自的道:“这招如果太好用的话,我们的国王陛下,一定是不会光用在扩充财源上的,他会要求每个贵族将自己的爵位分给每个儿子,将手下的士兵分给每个儿子,将仓库里的装备分给每个儿子,将名下的战船与飞空艇分给每个儿子,然后他还可以要求分给女儿们,分给私生子们……”
长厅里寂静无声,只余程晋州用暗哑的声音,复述着他这些天的阅读成果:“我们的国王,历代的国王,对贵族的职权都免不了戒心,就为了嫡长子继承爵位要降一级这件事,大夏朝闹了多久?如果不是边境战争愈演愈烈,再多一百年也有可能。刘伯父想要的均分遗产,我们的国王陛下也并非没有用过,他当年就想将一个伯爵拆成3个子爵,把一个公爵拆成3个侯爵,也是反对的声音太大罢了,但如果从给予儿子们财产,而不是剥夺他们的权利开始,这条路或许会走的更顺……”
谁都没料到,仅仅是12岁的程晋州,竟然敢如此大胆的抨击国王的政策,最令人可怕的是,他还说的相当合理。
潺潺的泉水中,只有小鱼儿甩尾的声音。
刘斌猛的站了起来,力量之强,将软椅倒推出了一米有余。他伸直了胳膊,狠狠的指着程晋州道:“我要你做我的女婿。”
……
第二十三章 未婚妻
程晋州还没从热血中回醒,茫然的看向刘斌,眼睛瞪的溜圆。
天可怜见,他现在的身板才12岁,就算说了什么不当的言辞,得到的惩罚,也不应该是一次包办婚姻。
刘斌一脸的兴奋,好像走进肉食品超市的老虎,晃悠着上半身,点着程晋州道:“小小年纪,有如此见识,着实不凡。”
“刘大人……”程父总算反应了过来,有些无措的站了起来。
“请恕刘某高攀,实是见猎心喜……”刘斌拱手鞠躬,面前数人又得还礼。
程晋州心里腹诽不已:选女婿还有见猎心喜的?放到21世纪去,你看着新闻联播不要心脏病了。
不管程大博士如何抗拒,程允安夫妇却很有些心动。
刘家在河西也是大族,最重要的是,与程母所在的郑家世代交好,再加上刘斌公职较高,又有一个伯爵的爵位,要说程家高攀,倒也可以。
这样的身份背景,作为婚姻双方的家庭来讲,似乎是相当适当的。
只几分钟时间,就见程允安点头道:“待禀明父母,再做定夺。”
这几乎就算是答应了。程晋州是嫡孙不假,但和他同辈的嫡孙可是不少,若是把庆越原隆四支算在一起,那嫡孙就更多了。
旁边的程秉逊嫉妒的牙齿都要咬出来,做梦都想开源节流的他,何曾不想找一个转运使的亲家,那可是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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