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谏官们的意见却十分强烈,一致请求将案子交付外廷重新按核。皇上心想:“宰臣都不表态,谏官毕竟言轻,王守澄岂能善罢!”到此,文宗极为担心神策右军会弄出大事,这可就非同小可!皇上想到这一节,不免犹豫不决。但十几位谏官坚绝不退,马玄亮更是叩头不止,流着眼泪道:“杀一匹夫犹不可不慎重,何况宰相!”文宗见状,鼓起勇气,命召回宰相再议。
这一次牛僧孺终于委婉地表示了对这件冤案的反对意见。
“人臣不过宰相,申锡已为宰相,假使如其所谋,所为何来?申锡当不至于谋反!”僧孺这话说得倒也恳切,皇上觉得有点分量,可以与守澄讨价还价,至少能保住申锡的性命。于是,文宗命众臣退下,听俟诏制。
郑注听说了延英辩论的情形,觉得这样下去反而不好,届时定会重审,事情弄不好要败露。当天下午便立即来到王宅,劝说王守澄止行贬黜就可以了。守澄想想也有道理,遂不再坚持处死宋申锡。初五,诏旨就下来了,贬漳王为公爵,宋申锡为开州司马,其余案犯或处死或流贬不等。
马玄亮当日就请求卸职退休。宋申锡虽免于横死当时,可不久也在贬所郁郁而终。临死之前,他一直都在恨恨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没有忘记,这件事情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这就是王В缰湔飧鲂∪耍闷湟膊坏蒙浦铡!
这第一次行动尚未开始就彻底失败了。
第四章 甘露之变:失败的反击失败的反击(4)
文宗虽然沮丧万分,但他的信念却并未因这次的失败而消歇,五年来的日日夜夜,皇上的心里只有这件事情,它关系到天子的名誉和社稷的安危,如何又能轻易割舍!文宗所不能忘怀的,是这几个不能为天子主持正义的宰相。到了这一年的年底,皇上的不满越来越重。
三月的宋申锡事件是主要起因。在整个事情的过程中,李宗闵、路随竟是一言不发,牛僧孺也没有表现出国家宰臣所应有的风范,结果是由家奴们说了算,皇上的愿望彻底破灭。九月份,在与吐蕃的边境上发生了“维州事件”,牛僧孺又不同意前敌指挥官李德裕采取强硬对策,坚持走和平妥协的路子,结果却是让帝国丢尽了颜面。吐蕃就在边境之上,当着使节的面,将我方交还的维州投诚将士全部处死,场面极其酷烈。
十一月份,回京任枢密使的原西川监军、宦官王践言向文宗报告了这一情况。作为参与其事者之一,他对朝廷的这一举措十分不解:“缚送投降者以归,绝后来投诚者之路,岂是良计?!”皇上听了,也甚为后悔,对牛僧孺就更是不满。
文宗对这几位宰相已差不多彻底失望。他在延英殿当面就问他们:“天下何时当太平?卿等究竟有无佐理兴化之心?”这话显然说得很重了。皇上也是郁闷之极,才如此责备宰相。照皇上的意思。眼下不仅河北诸镇不得安宁,四夷骚扰不绝,更要紧的是天子身边的现实简直不成体统,尔等作为宰辅之臣,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心吗?!
李、路答不出来,僧孺居然还有理由:“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虽非至治,亦可谓小康。陛下若别求太平,非臣等所能及。”满足于现实,成就感十足,这是无能者固有的嘴脸。僧孺虽非庸碌小人,但陷在朝臣党派圈子里难以自拔,有这个想法不足奇怪。可他作为一位儒士,不能对宦官执政的局面有所批评,反而拿“小康”来搪塞,还委婉地指责天子“别求”,这就很不像话。比起宋申锡为天子分忧而不惜牺牲的勇气,就差得太远了。
天子有何“别求”?不外乎翦除宦官而已。当然首先得清除朝官的内讧,团结一致,合力对外。当朝宰臣既不能理解这一层,皇上自然便要换人。十二月,文宗罢牛僧孺出朝,又召回了在西川任职期间政绩颇著的李德裕。
但李德裕也很难有所作为。作为李吉甫的后代,一位有主见的大臣,他就一定会有很多政敌,尽管他的品行无可指责并又富于才干,但同牛僧孺一样,一旦卷入党派政治的旋涡,便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况,宦官对这种严格按正统观念行事的人,天生就有一种抵触情绪,在此局面下,文宗要靠德裕达成治理,绝对是个空想。
但是皇上心切,人情望治,大和七年(公元833年)二月二十八日,文宗任李德裕为相。这一天,久旱的京城忽降大雨,这是一个难得的佳兆,连禁中的有些宦官都说,李德裕该称“李德雨”了。朝野对德裕此次入相,确实是期望甚高。
李宗闵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他是自李逢吉之后最不满李德裕的人,也是结党最厉害的一个。他的周围不少人,比如给事中杨虞卿、萧澣,中书舍人杨汝士、张元夫,户部侍郎杨汉公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其中三杨还是从兄或亲兄弟。德裕一入相,第一件改革之举就是清除“朋党”,李宗闵又岂能坐视。
两人展开斗争,互不相让。先是德裕在天子面前提出,三杨及萧、张等人结党营私,舆论最为不满。文宗同意,“据朕所知,众人皆以杨虞卿、张元夫、萧澣为党魁。”皇上如此说,宗闵只能寻找遁词,便否认自己曾主张授他们以美官。德裕当廷就一条条予以驳斥,事实俱在,宗闵无话可说,大为窘迫。
此后德裕连贬三人出京,又提升先前被李、牛贬抑的郑覃出任御史大夫。宗闵再度反击,在皇上面前力言其不可。但文宗喜欢读书,很欣赏郑覃对经术有独到的理解和议论,坚持任命郑覃,甚至见因宗闵反对而宰相不能一致通过,干脆不通过中书门下直接宣布了这一任命。
宗闵气得不行,对枢密使崔潭峻发牢骚道:“圣上事事宣出,要宰相何用!”
崔潭峻一语双关:“八年的天子了,就让他做一回主吧。”文宗即位,至此正好八年。
话怎么能这么说?连宗闵听了都不是滋味。
宗闵在第一回合失败了,六月,罢相,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七月,右仆射王涯被命为宰相,并兼度支、盐铁转运使,主掌财政。王涯博学多才艺,贞元八年(公元792年)就得中进士,历仕宪、穆、敬、文四朝,在中央、地方都担任过要职,对财政也有一些办法。王涯这次为能够入相,花了不少钱物,托郑注打通了王守澄的关节,才得以实现。他没有想到的是,到头来却是自己给自己买了个大大的不幸,正是这次入相,造成了他最后的悲剧命运。
德裕在宗闵出京后继续推行他的方针,包括改革进士科考试的内容;使宗室诸王出使外任等等。不过,这一年又很快到头了,德裕在清除李宗闵之辈的过程中手法过重,没有采取更为圆滑的手段,遂又一次地树立了对立面,从而也给自己堵死了退路。远的不论,就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德裕能否安于其位,也就成了一个未知数。
十二月十八日,皇上突然中风,口不能言。为此,王守澄紧急召来郑注,这位既有谋术,又通医道的奇士,为皇上治病。结果,疗效极佳,虽然还未能完全治愈,但皇上在十六天以后,新年(大和八年,公元834年)的正月初五便能在太和殿召见群臣。
尽管中风是天子家族几代以来的老毛病了,但这仍然算是个偶然的事件,不过,郑注能药到病除,却是偶然中的必然。上天注定要给郑注这么一个机遇,因为这个机遇,先是他本人,然后是李仲言,走上了帝国政治舞台中心。他们二人在未来的一年里进而得以主宰了朝政,甚至成为了文宗百挑千选之下的最后垂青者,为天子发动了第二次也是最主要和最后一次反击,这一次反击更为惊心动魄。
四
郑注在医术上确实有一套。
说起来话就长了。郑注本姓鱼,因为郑氏是大姓望族,遂冒姓为郑,早年就以医药之术游于长安权贵之间,后来他也正是凭借此道才得以投入王守澄的门下。
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起,郑注先是被李愬所用,署为节度衙推等职,随之转战各地。郑注医术精湛,屡验其效,李愬对他极为赏识,渐渐地,连军政大事之可否,都经常与之商讨参决。郑注在这方面也表现出很高的才略,为之筹谋,皆得采纳,因而得以在李愬军中挟恩娇纵,作威作福,惹得军府将士甚为怨怒,都欲除之而后快。但李愬看中了他的智术和医道,每为袒护,大家敢怒不敢言。
王守澄当时在李愬军中任监军,听得将士们反映,也很讨厌郑注。后来,郑注结怨太深,军将们都忍无可忍,纷纷到守澄处诉苦,守澄便去请求李愬排斥此人。
李愬一笑:“情况我都知道,郑注是有这些毛病。不过,这个人确实是个奇才,将军若是不信,不妨与其谈谈,要真是一无所取,去之未晚。”当时宦官出为监军,多挂诸卫将军之衔,故李尊称守澄为“将军”。
说罢,李愬吩咐传话郑注,“内衙将军召见。”
守澄面有难色,心想:“我怎么能见这么个人!”但节度使如此说,他也不能完全推托。没办法,守澄很勉强地接见了郑注。
有阴诡之机的人天生有一种常人很难具备的才能,这就是善揣人意。不惟如此,这种人更有一种以片言只语打动人心的机辩,一般人是很难抗拒的。果然,守澄与郑注略谈了一会,就被他完全征服了。从外厅谈到内室,两人促膝投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从此,郑注成为了守澄的亲信,并随之入京,开始了他不平凡的活动。
长庆、宝历之际,王守澄入知枢密,专领国政,郑注如鱼得水,往往是昼伏夜动,专门从事守澄不能公开进行的勾当,一时门庭若市,从奸巧之徒到朝廷大臣,无不争趣其门。长安城中的人都知道,要找王守澄办事,先要去求郑注,当年李逢吉入相,就是通过侄子李仲言走的这条门路。京师好事者给他起了个外号,曰“鱼郑”,后来干脆称之为“水族”,取其本姓之字义,也有讥讽他圆滑巧佞的意思。
宋申锡事件后,郑注外放为邠宁行军司马,大和七年(公元833年)九月,卸职入京师时,被御史重重地参了一本,差一点完蛋。
首倡者是侍御史李款,在十天之内,连续上了十几道奏章,请将郑注交付法司。王守澄见风声甚紧,便把他藏在自己的神策右军军营里。郑注也知道,因为宋申锡冤案,自己犯了众怒,眼下只能缩头不出,避避风头再说。有王守澄的保护,一两个朝官的弹劾倒也是奈何他不得的。
但其中还有一个值得细细说上两句的事情。
宦官之中,也大有派别,早年的李忠言与俱文珍的分野就是一例。特别是宦官分领左右神策军,两中尉地位相当,为争取权力,自然就有分歧和冲突。这也是由来已久了,左军先是马玄亮,与当时的右军梁守谦就有不和。眼下右军的王守澄独掌大权,挟天子把持朝政,宦官中便就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满,其中包括现时左军中尉韦元素,左右枢密杨承和、王践言。在利害相同下,三人更是联合了起来,合力对付王守澄,而郑注被朝臣弹劾,正是一个契机。有左军与枢密参与了进来,郑注就危险了。
左军将官李弘楚建议中尉韦元素诈病召郑注医治,届时在左军中先杀后奏,“有御史的弹奏,又有杨、王两枢密在圣上面前进言,大人绝不会因除奸而获罪。”李弘楚道。
元素以为然,遂召郑注。郑注晓得此番前去凶多吉少,躲过今日躲不过明日,遂走险招,果断地来到左军。一见到韦元素便跪行数步,接着俯仆在地,又是一大段滔滔不绝的自诉,一把鼻涕一把泪,端的是感人至深。
元素心软,不觉同情他起来,听了他的一段表白,也觉得有道理,赶紧下座将他搀扶起来。郑注一见得计,话就更多了,巧舌如簧,说得元素是兴趣盎然,早把杀他的意念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弘楚立在元素身旁急得不行,屡次以目示意,元素就是视而不顾,最后还厚赐郑注不少金银布帛,放了他回去。
郑注刚走出屋外,李弘楚便道:“中尉大人今日不能决断,来日必受其祸!”元素不语。弘楚望着门外郑注的背影,跺脚长叹不已。
王涯出任宰相,郑注在中间出了不少力,王涯为了报答郑注对他的襄助,最后压下了李款的奏状。守澄又在皇上的面前说了话,郑注终于逃过了这次难关,升任侍御史兼右神策军判官,得以正式在王守澄手下任职。任命一下,朝野无不骇叹。极权政治之怪往往如此,一个人越无行,受到的抨击越多,极权者就越是要扶持此人。原因无他,“极权”的实质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否则,大家都赞成,又何能显出惟我独尊的快乐?
以郑注的天才,又借天子得病的东风入侍医药,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当郑注略施小术,开出几副药,说出几段话后,文宗便成为了他所征服者名单上新的一员。
第四章 甘露之变:失败的反击失败的反击(5)
单有郑注,恐怕还很难有异日之变。在大和八年(公元834年)正月,皇上因风病小瘳,发布大赦后,又有一个“奇人”回到了长安。
这就是李逢吉的侄子李仲言,当年为逢吉迫害裴度、元稹的主要策划者。
此人更不同寻常。比之郑注,他虽然没有小道之术,但却是标准的名门之后、进士及第的士流。形貌魁梧,神情洒脱,长得一表人才。更兼才识过人,机辩不让郑注,在某种程度上说,他的身份地位比郑注更能成事。
李仲言可并不斤斤计较一时的得失,也不会为金钱权位而得意忘形,他是有大志的人,起码也要像他的祖先一样,出将入相,成就一番大业。仲言的一切行事,都是在为此做准备,对他来说,只要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起先依赖李逢吉没有成功,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沉沦不复,仲言任侠豪放,有不少两肋插刀的朋友,郑注就是其中的一个。郑注既为皇上所宠信,他的机会就来了。
仲言得罪流贬后,是因为母亲去世,才返回洛中故里居丧的。此次入京,他带了价值百万的金帛珍宝,目的有两个,一是为李逢吉上下打点,一是为自己活动,希望能够恢复一官半职,重新步人政坛。一来到长安,他当然第一个就找郑注。
皇上好《易》学。《易》之道,其思也博,其用也大,是一种富于辩证,讲究哲理的神奥之术,所谓一阴一阳之间,天地皆备,八八六十四卦,涵盖万物。想当年孔子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圣人以后,虽未亡于秦火,然微言既绝,大义亦乖,若非上智之人,不能略窥堂奥。当今天子好学深思,才智不让古贤,他对《易》学,下了很大的功夫,即位以来,常常是捧以随辇,朝廷无事时,便在偏殿读之竞日。这几年来,皇上把一腔郁闷全部转化成了读书的热情,他迫切需要在书中找到解决的方法,皇上常感慨的是:“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何以为人君?!”其实,现在的天子“甲夜视事”早已难有作为,恐怕也只能是“乙夜观书”罢了。
皇上对《易》学的爱好如此强烈,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对古代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