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世明看得心中烦闷:“咱们也喝。”
“这就对了。”蒋孝才干干脆脆跟他碰杯:“一醉解千愁,想那么多干嘛?”
这一屋子豪客,满桌子菜没吃几口,全都拼起了酒。那店小二一坛一坛的往上抬得心惊肉跳,再这么下去,最后有人结账么?
觑个空问外头跟着的丫头:“这也差不多了吧?要不劝几位公子夫人先回去?”
绿枝要是能劝得动,何至于蹲在门口守着?出了个主意:“你把那酒里兑点水送上来。”
跟着蒋孝才的小厮当即跳出来反对:“姐姐,可千万别干这事,几位爷都是酒池里泡大的,那舌头可刁得很,就是醉了也是分得出好坏的,拿假酒哄他,那脾气上来了,事儿就闹大了,别白砸了人家的店。等他们喝吧,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就差不多了。若是着急,就换点烈性的上来,就说别的没了,快点把他们放倒就完了。只回去预备点醒酒汤,给他们灌下,让他们吐出来,再喝碗药养养肠胃,也就好了。”
这还是全方位服务,看来经验很丰富啊,绿枝无话可说了:“那麻烦你去帮忙弄些汤药给我行么?我怕家里没有。”
那小厮现在可得了蒋守正的严令,要好生伺候十一少,奉承好潘家人的。绿枝一开口,连钱也不要,就自掏腰包去办事了。绿枝忠心耿耿守在门外,不让人看见主子们的丑态百出。
又喝了两轮,就听嘁里锵鎯,戏台子开演了。
今儿董少泉赢了间铺子,出手可大方得很,来的是京城最著名的得月楼,眼下正是名闻天下的庆云班要开始表演了。
张蜻蜓听得热闹,过去推开窗子,他们这雅间也是最好的位置,正对着戏台,瞧得真真切切。
头一出戏,就是《大闹天宫》,端的是群魔乱舞,妖孽横行,满场子蹦来跳去,经幡摇动,热闹非凡。
张大姑娘原是最喜这种热闹戏文之人,可是今日看着看着,想着那么厉害的孙大圣最后还是给如来佛祖压在了五行山下,不由得触动心事,悲从中来。本来已有七八分的醉意,当下也不顾旁边还有人在,怔怔的落下泪来。
“二嫂,你这是怎么了?”董少泉也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了,却还能瞧见她在哭。
张蜻蜓转头看他,眼泪掉得更快了:“少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别再笑了。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
董少泉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慢慢凝住了,忽地嘴角一扯,复又大笑起来:“二嫂,你说什么呢?我哭什么?我心情好得很,难道你没瞧见么?我今儿可赚了一间铺子呢,刚好把我们城西的铺子给解决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
张蜻蜓泪眼朦胧看过去,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笑容也渐渐收了起来,最终,化为虚无。
董少泉猛地又灌了自己一大杯酒,手举空杯往旁边一伸,很是豪气:“酒来。”
“别再喝了。”胡浩然终于出手,抓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扳开他紧抓着不放的手指头,把酒杯夺了过去。
“你凭什么管我。”董少泉蓦地大吼起来,怒气冲天:“我不过是喝杯酒,你凭什么管我?”
胡浩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他。
“你干嘛这样看我?”董少泉踉跄着脚步扑上前去,猛力把他往外推:“你走,你走,我讨厌你,我不想再看见你!”
胡浩然是习武之人,体格本就健壮,下盘也稳,任董少泉踢打推搪,却是动也不动。
董少泉一急,不管不顾的抓起桌上的菜盘碗碟就往他身上砸去。
“少泉!”
蒋孝才和郎世明喝得少,想过去拦他。可是已经迟了,胡浩然身上很快落下一堆汤汁菜叶,弄得污七八糟。
“都别过来。”胡浩然低喝一声,站在那里如木头桩子一般,随他拳打脚踢,尽情发泄。
潘云豹在那儿喝得本来有些晕晕乎乎的,此时听胡浩然这么一喝,倒是清醒了些。猛地一抬头,就见自家媳妇泪流满面,心一下就缩紧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她走去:“媳妇,媳妇儿,你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别哭呀!”
“你也别过来。”似是被董少泉传染一般,张蜻蜓突然也对他发起了火:“不许过来。”
小豹子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张大姑娘越想越觉得难过,口不择言的道:“反正你将来也是要休了我的,干嘛现在对我这么好?”
董少泉听着这话,脑子里也有些糊涂了,指着胡浩然骂:“你听见没有?别人都说了,反正你将来也是要休了我的,干嘛现在对我这么好?你将来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妻,会生儿育女……你现在对我好,不过是看着我这张脸罢了,你现在哄我,说你的家就是我的家,说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可是,可是再过几年呢?等你成了家,有了儿女,我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说得好!”张蜻蜓拍了半天,都找不了自己的另一只巴掌,索性拍起了桌子,嘟嘟囔囔开始骂:“我知道我出身低微,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们这些公子哥,可这样事情也不是我愿意的你放心,我会走,我自己会走!”
董少泉接着她的话:“反正我也是一个人,走到哪里也不怕。这儿也没有我的亲人,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张蜻蜓把眼泪一抹:“你放心,走之前,我会把钱全还给你们家的,你们家花了多少聘礼告诉我,我全还来,一分一文也不差你!”
“还有这些年的衣食住行,我也会还给你,加倍还给你,足够你再去风风光光娶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董少泉的声音也开始嘶哑了,瞪着胡浩然,眼前却开始模糊:“你现在出息了,也知道上进了,以你的家世,日后建功立业肯定不在话下,到时家里也有人照顾,就用不着我了。我虽然下贱,却也不会那么死皮赖脸赖着你的。”
“我这点志气也还是有的,就算你们家也不要我,我自己也还有手有脚的,饿不死!”
两人一唱一和,共同声讨着不同的对像,听着旁人全都僵在那里,劝也不好劝,拦也不好拦。
潘云豹的脑子,却给媳妇的话一点一点的骂醒了。她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她是真的想走,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少泉!”张蜻蜓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董少泉的方向走去:“少泉,咱们都是没人要的人,要不,你以后就跟了我吧,好不好?咱俩在一起,好歹做个伴。我不想一个人那么可怜,生病了也没人管,有事了也没人问一声。咱们两个在一起,你就是看不上我,不愿意娶我,我们也可以结拜做姐弟呀,以后……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了,姐为你出气,要是有人欺负我,你也要为姐姐出头!”
“好好好!”董少泉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想伸手接住她,却是身形不稳,二人手拉手一同跌坐在地。他想放声大笑表示他很高兴,但那笑声里却分明已然带着呜咽:“难得这世上还有人不嫌弃我,二嫂,那你以后……以后就是我姐了,是我亲姐,咱俩活着在一起,等我们死了,死了也要葬在一处。这样,这样咱们姐弟在阴曹地府里也可以做个伴,免得成了孤魂野鬼,受人欺负……”
张蜻蜓用力点着头:“谁敢欺负我弟弟,管他是人是鬼,我张蜻蜓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
“姐——”董少泉再也忍不住,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董家的人就连仅存的一点名分也不给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生生的将他逐出宗族?
“弟——”张蜻蜓一样伤心。
小豹子不是她的,章府不是她的,就连张家那几口子,现在也不是她的。天地之大,世人之多,她却是孤零零一个人,一个人。
他们二人就这么跪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得那个撕心裂肺,忘乎所以。似是要哭尽心中种种难言的委屈、忿恨与伤心,哭得蒋孝才和郎世明只能站在原地,红着眼圈不忍的看着他们。
胡浩然走了过去,把董少泉从背后托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放手,你放手!”董少泉哭得酒劲儿全上来了,脑子稀里糊涂,拼命挣扎。
张蜻蜓更晕,在下头撕扯着他的衣襟:“你滚开,不许你碰我弟弟,滚开!”
胡浩然黑着脸怒吼一声:“云豹,看好你媳妇!”
潘云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上前拖走张蜻蜓。
“你放开我。”张蜻蜓拼命挣扎着要去救她弟弟。
“姐!”弟弟也拼命挣扎着要去救他姐姐。
两人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看得旁边二位看官是不知说什么好。
郎世明吸溜一下鼻子:“你们……你们别这么凶嘛!”
“他们喝多了,脑子迷糊,下手轻点!”蒋孝才偷偷擦擦眼角,帮着解释。
“我才没有喝多!”姐弟二人异口同声的大喊大叫。
“你快放开我。”张蜻蜓左右挣脱不得,一着急,低头咬上了豹爪。
潘云豹吃痛,差点放手。
“不许松手!”胡浩然同样遭袭,董少泉没咬他,却是两只指甲深深的掐进了他的肉里。
潘云豹越痛,但脑子却越清醒,确实不能松手,难道松了手,让他们继续哭得死去活来?那也太伤身子了。
于是死死把媳妇抱住,任那殷红的血流了一手。
嘴里尝到奇怪的咸腥味,张蜻蜓浑浑噩噩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疑惑的抬起头,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而对面,胡浩然咬牙切齿发话了:“我胡浩然,今儿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对天发誓,会让董少泉活着,入胡家族谱;死了,入胡家祖坟,如有违背,有如此物!”
他单手箍着董少泉的腰,一手从桌上操起一个大碗,咣当一声,用力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声巨响,好歹让董少泉的神智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慢慢的,慢慢的转过脸去,傻傻的看着胡浩然,不明所以。
胡浩然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告诉他:“你爹已经把你许配给我了,我们是当着他老人家的面,行过礼立过契的,按着嫁夫随夫的道理,你本来就不姓董了,你应该姓胡,董家不要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早就是胡家人了,关他们什么事?”
是这样么?董少泉脑子虽然糊涂,但还没有完全变成白痴,所以哭得红肿的眼睛里还是分明闪烁着怀疑。
胡浩然从脖子上把一块玉佩摘了下来:“还认得这是什么么?”
董少泉凑到眼前看了看,老实的点头,大着舌头回话:“这是……是你们胡家的……传家之宝,只给那个……长子嫡孙的。”
胡浩然不由分说,挂在了他的脖子:“给你了。”
董少泉有点反应不过来,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你儿子。”
胡浩然拍拍他的背:“这是给你做为我们胡家人的凭证。”
是么?董少泉更加糊涂了,摸摸脖子上仍带着体温的玉,绞尽脑汁的想着这样的说法到底能不能成立。
胡浩然不管他了,只看着张蜻蜓:“你既然要跟他结拜,那咱们就挑个好日子,给你们摆香案正正式式的来。日后我若是欺负他了,或是云豹欺负你了,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帮忙说理。”
“这样好!”旁边的蒋孝才带头附议:“这样一来,你们就都有亲戚了,再不要说自己孤苦伶仃的了。”
郎世明很是热心的毛遂自荐:“要不,咱们也一起结拜吧,要是以后二哥你敢欺负二嫂,老大你敢欺负少泉,咱们可都不依!”
“不要你!”张蜻蜓大摇其头,给他泼了瓢冷水。
“为什么?”小狼很忧郁。
张蜻蜓指着蒋胡等人:“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你是——奸细!”
蒋孝才差点没绷住,噗哧笑了出来,把脸憋得跟茄子似的小狼拉下:“既然说定了,那这事就交给我来办了,咱们明儿就挑个好日子,包管办得你们称心如意。只是现在天也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张蜻蜓瞧着满桌的酒菜:“可是……可是咱们还没喝完呢!”
蒋孝才呵呵一笑:“二嫂,难道你们明儿不做生意了?”
“不行!”董少泉都已经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在那头嚷了起来:“得做生意,得赚钱,没钱怎么过日子?家里都没多少钱了,还得给容容买些好药材,再添几身新衣服新首饰过年。浩然的衣服也不能短,他要出门应酬的,不能给人笑话!”
张蜻蜓在这头点头如啄米:“就是,不赚钱,那么一大家子,怎么养活?这眼看就要过年了,家里花销可少不了,那头死豹子就知道花钱,啥也不会,指望不上,咱得回去,回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儿还要早起!”
她突然又想起之前被打断的话题:“桌上这些吃的,好多都没动过,全打包,带走,这都是钱哪,你们贵人嫌弃剩下的,我不嫌弃,一群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带到铺子里,明儿中午又能省一些了。”
“姐姐说得很是,他们哪懂这些啊?嘁,一群败家子,成天就知道花钱,哪里知道赚钱的辛苦?”董少泉也是牢骚满腹,比张蜻蜓还抠:“还有那酒,查查账,付了钱没喝完的,统统带走!”
四个不知柴米贵的败家子给骂得颜面无光,不过心中却不是没有触动的。
董少泉趴在胡浩然的背上,犹自絮絮叨叨啰嗦个不停:“还得和王屠夫他们写契约,还有今儿刚收的铺子,也得重新收拾,那些东西该卖的卖,还有好多事呢,姐,你明儿也早些来啊!”
“嗯。”张蜻蜓脚下虚浮,整个人都快挂人身上了,忽觉身子一轻,却是给潘云豹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可舒服多了,无遮无拦的打个大大的哈欠,她也觉两眼酸涩的不行,索性闭上了,心里还惦记着一事:“对了,回去我还得找公公,管他要个能管账的人来,嗳,回去记得提醒我。”
“知道了。”小豹子是真的记下了。
张蜻蜓得了保证,心里一安,脑袋一歪,呼噜噜,睡着了。那头董少泉也没好到哪儿去,趴胡浩然背上,自言自语又嘀咕了几句,枕着他的肩窝,也睡过去了。
蒋孝才交待郎世明:“你结账,我先送他们下去。记得打包,明儿给二嫂铺子里送去,千万不要忘了。”
郎世明点头应下,掏钱的时候才回过味儿,怎么每回都留他结账?这不是董少泉闹着要请客么?既不跟他结拜,还得替人出钱,他亏不亏呀。
潘云豹抱着媳妇儿回了家,交给周奶娘,吩咐她细心看护,自己洗漱了一番,换了件干净衣裳,去见潘茂广了。
他们这一闹,差不多从中午闹到了晚饭时候,这时辰还不算太晚,潘茂广也才刚刚回来。
听说二少爷来求见,倒是盘古开天头一回,连潘茂广都觉得稀奇。从来这个儿子只会躲着他,绕着他,没有他的吩咐,绝对不会接近自己方圆三丈之内,今儿怎么主动上门了?
“儿子想替媳妇求一个管账之人,她们那儿做生意,实在是忙不过来。”潘云豹身上虽还有些酒气,但双目清明,目光诚挚,一看就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潘茂广想了想:“军中倒是有两个年纪较大的帐房先生,但还不到退伍的年龄。若是你媳妇急等着用人,倒是可以让他们提前退了过来帮忙。不过他们因此而短少的抚恤金,得由你媳妇来补齐。再一个,既是我手下出来的人,脾气都甚耿直,拨给你媳妇用了,人家这也是瞧在我的面子上,除了银钱不能短少他们的,还得需得恭敬有加,若是让人传了风言风语到我的耳朵里,那我可不依你们想清楚,还要么?”
“要!”潘云豹代媳妇答应了。
潘茂广有些讶异:“你为什么同意?且说个道理出来。”
潘云豹不加思索的道:“既是爹爹用的人,必是忠诚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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