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冬接过袄子来套在身上,果然又合身又暖和。齐婶儿心细,针线活做得也好,里面絮的新棉花喧腾腾的,穿在身上又轻又挡风。
“多谢师姐,也替我跟齐婶儿道声辛苦,多谢她费心了。”
“不用这么客气,你穿上给她看看齐婶儿就高兴了。”玲珑也知道小师弟丢了要紧的东西,心里很是同情。
小师弟也是够不顺的。
晓冬一直想着那天在梦里,师父和师兄他们说的话自己只听着一半就醒了,不知道剩下一半还能不能再接着听到。要他向师兄打听,他可不敢那么莽撞。这事儿肯定很机密,师兄要问自己是知道的,可怎么解释呢?晓冬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这样本事,他自己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呢。
第三十九章 阵眼
师父一走,大家都有些无精打采,晓冬晚上一点儿都不想吃饭,可是不想大师兄再为他担心,硬是吃了两个饼喝了一碗汤,直着脖子往下咽,噎得差点翻白眼,看得莫辰又好气又好笑,手贴在他的背上替他运气调息。
“慢些吃,没人和你抢。”顿了一顿,又说:“等你吃完,师兄带你出去走走。”
晓冬这下也顾不上吃了:“去哪啊?”
这两天都圈在屋里,除了打坐还是打坐,晓冬觉得自己都快跟蒲盘长在一块儿了。
莫辰笑而不语。
晓冬又灌下一碗汤,真是灌下的,吃得太急了,总觉得饼噎在嗓子里下不去,再灌下一碗汤之后,喉咙倒是舒服了,就是肚子给撑起来了,晓冬站起来,自己看看鼓涨的肚子,运运气使劲儿收腹想把圆肚子收回去,看得莫辰在一边直想笑。
他带着小师弟出去,掩了门,很自然的就牵了他一只手。
晓冬还在问:“师兄,咱们去哪儿啊?”
莫辰领着晓冬一直往后头走,晓冬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后头。今天晚上倒是有好月亮,毕竟上元节才过,月亮才刚缺边。又圆,又亮,象个硕大的圆盘一样悬挂在屋宇的檐角边。
莫辰带着小师弟出了东边的大门,回流山上这一片地方格外平阔,出了门更是如此,远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苍莽,一重重一落落,象是用淡墨在天幕的底子上头描出来的一样。
东门外头有一片石笋,据说当年修屋子的时候要平了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留下来了,回流山的弟子们常在这上头纵跃腾挪的练步法,时日久了,石笋顶上都被踏得光滑之极,象打了一层蜡。
莫辰领着晓冬穿棱在这片石笋中,高高的石笋投下错落的影子,象是走在一片茂密的的树林中。
四下里特别静。回流山不象别的地方,总有虫儿鸟儿呶呶唧唧的叫,回流山上就没有这样的动静,整片山头都格外安静,有时候静的人心里都有些发怵。
晓冬现在也渐渐习惯了这份儿安静,跟着大师兄走,倒是没断了问话。
“师兄,师父这次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近,总要去好几个地方,不过师父既然说了,总会尽快赶回来的。”
“白天的时候,师父是想说什么来着?后来师兄一问话,师父就没说了。”
莫辰轻轻咳嗽一声,没有回答晓冬这句话。他一端起身份来,大师兄的架势还是很能唬人的,晓冬就不敢再追问了。
“师兄,咱们要去哪儿?”跟着大师兄,晓冬倒是不害怕。虽然师父临行时嘱咐他们无事绝不要轻易离开山门,可晓冬对大师兄有一种盲目的信赖,跟着大师兄去哪儿他都不怕。
“到了。”
大师兄拉着他的手站住脚。
那片石笋被抛在了身后,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晓冬来过这儿,秋天来的时候,这里有一条溪,溪水又清亮又干净,水底有不少圆圆的石子,还有小鱼,甩着尾巴在水中相互追逐,显得格外灵动。
山上没有鸟兽,倒是有鱼……难道鱼从水里游来就不怕山上的阵法了?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晓冬马上就顾不上理会这些了。
大师兄算好了时辰,示意他抬头看。
晓冬疑惑的仰起头。
天幕上圆月当空,将其他星子衬得黯然无光。一道流星从天边划过,倒拖出一条明亮的光线。
接着又是一道。
晓冬起先以为这不过是偶尔,以前他也见过流星,夏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这么瞅着星星发呆。
可是接下来晓冬就发现不一样的地方了。
流星并不算稀奇,哪怕一时间星子象落雨似的纷纷坠落的景象他也见过的。
可是那些星子不会在空中变幻模样,交错转圜,就象活的一样。
一道一道的光线缠绕起来,荧光璨灿,夜空中有一个又一个奇妙的符号闪过,交错变幻,看得人目眩神驰。晓冬眼睛被光亮闪得发晕,又不舍不得不看,还是大师兄伸过手来将他的眼睛遮住:“别一直看着,当心眼睛受伤。”
晓冬深吸口气,眼前看不见了,才算是慢慢回过神来。
“师兄,这是什么?”
“这就是回流山的护山大阵,每隔数日阵法都会重新变幻一次,阵眼的位置也会随之变动。这些符字纹路只有站在正确的阵眼处才能看见,旁的地方是看不到的。”
晓冬好奇的不得了:“真的看不到?”
莫辰将手移开:“你试试。”
晓冬深吸口气,往旁边迈了一步,接着再两步。
大师兄果然没有哄他,只是挪了这么几步,刚才那些绚烂的光影一下子全都消没不见了,去的那样干净,就象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天上还是只有那么一轮圆月。
阵法变幻花的时间并不长,晓冬站回大师兄身边时,这次阵眼的转移已经到了尾声,刚才看起来杂乱无章的光线交织成一个圆顶穹盖,仿佛一张瑰丽的巨网,笼罩在山峰上方,然后便渐渐隐没了。
晓冬微张着嘴,半晌没回过神来。
“好看吗?”
他有些茫然的点头。
好看,但是,又不光光是好看。
眼睛里、胸腔里,填塞得满满的,又说不出来。
这一幕简直夺天地造化,叫他怎么能相信这是人力所为呢?以前他只听过阵法二字,却是头一回见到阵法的真容,,变化万千,奇瑰浩大。
“回去吧。”
晓冬有些神不守舍的跟着莫辰往回走,脚下踢着块小石头,脚趾头有点疼,这疼痛终于让他回过神来。
“师兄……咱们是不是不该来看这个?”
莫辰停下脚步,转头问:“为什么这样说?”
其实晓冬藏不住心事,他心里想什么,莫辰不说都能知详,却也能猜着个六七分。
果然晓冬有些懊恼的说:“山上才出了事,说不定哪里还有人藏着使坏,要是让他们看见了阵法,知道了阵眼的位置,那岂不糟糕?”
莫辰笑了,小师弟的担心这样纯粹,这样天真。阵法要是一眼就叫人看破,那还叫阵法吗?
第四十章 仇恨
回来之后晓冬人躺下了还是睡不着,莫辰盘膝在对面榻上打坐。修为到了他这境地,睡不睡已经不打紧。怕晓冬换了地方心里慌,屋里还留了一盏灯。
晓冬躺在那儿翻一次身,再翻一次身,莫辰听着那悉悉簌簌的声音,活象小老鼠在觅食儿,偷偷摸摸,瞻前顾后的。
可是一点儿也不让人生厌。
“还不睡?”
晓冬停下了动作,小声说:“睡不着。”
一闭上眼还能看到刚才那番景象,那满天闪烁的星辰似的光亮,交错编连成就一张阵图,向着大地倾覆下来。那情形怎么也忘不掉。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阵形的时候,和你也差不多,回来以后一宿都没睡着。后来师父不在时,只要阵眼变动,我就亲去查勘,虽然看得多了,还是觉得这阵法奥妙无穷,更象是夺天地造化,而非人力所为。”
“对对,就是这样。不知道是哪一位前辈有这样的能为布下了这样的阵法,这得花多少心思多少气力才办得成啊。”
晓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说不出来,大师兄说的话,就象从他心里掏出来的,一模一样。
“师兄,这是当年为了诛魔布下的大阵吗?”
“不是的。”顿了一下,莫辰说:“这阵法更早以前就有了。”
奇怪,既然不是为了诛魔,谁在这山上布了阵呢?
又翻了两次身,晓冬还是没有睡意。
“大师兄,你说……四师兄他为什么要走?他会去哪儿了呢?”
这句话他说的声音很低,象是自言自语一样。屋里静,莫辰修为精深,当然不会听不到。
“你是不是一天都在琢磨这件事?我还没有问你,是谁告诉你陈敬之走了的消息?”
晓冬一紧张,结巴了一下:“没,没有谁。”
这话里的心虚简直明晃晃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辰没在此时追问他:“你心里不好受?”
“嗯,不好受。”晓冬悄悄松了一口气,要是大师兄继续问下去,他八成就会把实话合盘托出了。
结果大师兄没有再问,晓冬也说不上来是如释重负,还是有点儿失望。
他一个人揣着这个秘密好久了,对这个秘密他有期待,有害怕,更多的是迷惘。
要是大师兄的话,好象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危险。大师兄见多识广,好象就没有什么事情难得住他,也许大师兄会知道他这奇怪的梦是从何而来,又究竟是为什么会这样。
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人和他一样呢?
以往心里不踏实,睡不着觉的时候,他都习惯性的摩挲颈上的坠子。现在抬手却只摸了一个空,心里越发觉得难过。
“本来不想现在同你说,不过既然你始终放不下这件事,不说明白只怕你晚上都睡不着觉了。”莫辰起身下地,走到晓冬身边坐下来:“你觉得你四师兄做的对不对呢?”
晓冬可不能躺着跟大师兄说话,那也太不恭了。他拥着被子坐起来,答说:“当然不对了。”
“哪里不对呢?”
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啊。
师父待他们有多好?称得上是恩重如山了。这句话虽然被人说俗了用滥了,晓冬还觉得这话不足以形容师恩深重。可是四师兄他居然抛下师门走了,辜负了师父恩情。而且他走的太不磊落,留了一封信就悄悄走了,他是怕别人会拦阻他?还是根本没将这些日夜相处的人放在心里过?
更让人难受的是,他还挑了这么个时候走,回流山遇到了变故,难道不该齐心合力度过难关吗?他在此时一走了之,也太绝情无义了。
晓冬的话有些断断续续的,说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是莫辰都听得明白。
“你知道不知道,师父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甚至都没有多意外?”
是啊,师父确实没有怎么生气。
“陈师弟母亲被害,所有姓陈的人他都恨上了,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报仇。那股戾气非得用血来冲刷才能消减。从师父留下他的第一天,就想让他走到一条更平稳的路上来,不是让他忘记这股恨,而是想让他别被仇恨操纵左右了一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还得活下去,他若只为仇恨活着,那把仇恨的火迟早会将他自己也焚毁……”
“但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陈师弟最后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师父不会助他报仇,回流山也不会助他报仇。大概从那时起,他就想着离开这里,去寻一条能让他得偿心愿的路。”
“也许我自幼被师父收养,没有父母亲人,不能体会他心中的忿恨有多深。我只知道,师父对他的安排是一条更稳妥的正道,他离开了回流山,走的必然是邪道,这一点,师父心里更清楚。”
隔了一会儿晓冬才小声问:“那……师父还会把他找回来吗?”
“找是要找的,但他应该不会回头了。”
莫辰没有对小师弟说的是,陈敬之想走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现在打定主意走了,心里肯定早就有了盘算。
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只怕想回也回不了头了。
晓冬裹在温暖柔软的被子里,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一阵一阵的发凉,就象坐在冰天雪地里,一点儿暖意都摸不到。
莫辰握住他一只手:“别害怕。”
“没有,我不是害怕。”
真的不是害怕。
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闷得很,闷得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一会儿晓冬才闷闷的问:“师兄被师父抚养的时候是几岁啊?”
“据师父说,应该是出生未满百天的样子,包着一个绸子襁褓,放在木索桥边上。当时已经是深秋天气,襁褓不知道在那里扔多久了,上面都结了霜,师父说本以为可能已经冻坏了活不了,没想到抱起来还有气息,就将我带回来了。”
师兄是被遗弃的?把不足百日的孩子扔在这样的地方,又是那样的天气,是什么人这样狠心?要是师父没发现,岂不活活冻饿而死?
叔叔病逝后,晓冬顿失依恃,可是现在和大师兄、陈师兄他们比,晓冬却又比他们要强许多了。
他反握着莫辰的手,很想说句什么,还是莫辰先对他说:“行了,别胡思乱想了,要是睡不着,把剑诀再背一遍我听。”
晓冬赶紧打起精神回想剑诀初篇,顺畅流利的背诵出来。
第四十一章 来客
前篇中篇背的相当流利,背完之后晓冬停下来,看着师兄,等着大师兄夸他。
夸奖没有等来,莫辰说:“怎么不背了?接着背。”
可是下面的他还没有学哪。到现在为止只教了前篇和中篇,下篇姜师兄说他一时也领会不了,贪多嚼不烂,就没有教他。
“接着背。”
晓冬看不见莫辰嘴角噙着笑,只想着不能让大师兄失望,清清嗓子,有些结结巴巴的开始往下背。
莫辰先是想为难一下小师弟,倒也不是为难,就是看他样子,忍不住想逗一逗。小师弟做什么都格外认真,有时候认真的过了头。替陈敬之担心,替师父担心,也替莫辰担着心。
对于自己在襁褓中即被遗弃的身世,莫辰自己从来没有什么难过和怨恨。从前他还偶尔想过,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将他遗弃。按师父的话说,他的根骨奇佳,年轻一辈中能与他比肩的寥寥无几,这样的的美质良才,按说生在哪一家都是宝贝,谁舍得扔掉?更不要说扔在那样荒僻的地方,是存心不给留活路,心也太狠了。
后来莫辰就不去想那些了,无父无母又怎么样?他在回流山长大,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缺憾。
可是现在小师弟却这么认真的替他难受。
莫辰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热热的,郁结块垒似乎都悄悄的被融化了一样。
莫辰让他背剑诀的下篇本来是逗他,知道他还没学。
晓冬背头几句莫辰还没觉得什么,结果晓冬虽然磕磕巴巴的,却背了大半篇出来。
后头他是真的不会了。
莫辰轻声问:“这些是姜师弟教你的?”
晓冬老实的摇头:“不是的,是师兄们说话的时候我记住的。”
他这话也不算假话,梦里听到师兄们在说,也是听说啊。
莫辰也就释然了:“你看,你一点也不笨,悟性是不错的。不过下回若非我和姜师弟教你,你自己不要胡乱习练,免得练不得法,反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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