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他痛苦地哆嗦着,“可他又揪住头发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结果,我的脚,折了。”
“什么?”家树不相信地掀开被子。果然,小香莲的右脚裹上了夹板。“那,你的戏……?”
小香莲用被子堵住嘴,泪水从红肿的双眼涔涔而下,他压低声音,一遍遍地低声诅咒着:“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第十四章
照着柳镇的规矩,给长辈办丧事的人家,除非太穷,否则都要请戏班子吹鼓手热闹一番,说这样才能让老人走得安心,后辈活得踏实。所以,在殷泰安出殡后的第四天,一场堂会在殷家大宅里上演了。
戏台搭在后花园里的空地上,台前放了几十张桌椅,摆了茶水、点心。前头大厅里席开十桌,吃完一拨走一拨,叫流水席。
殷家树忙里忙外地招呼着,身上的孝服换成了黑衫,只在腰间系了条白布带。金桂的气色也见好,坐在园子的中央,接受着各方宾客的慰问。昨天,殷泰安的遗嘱终于公布出来,自然一切好处都归了殷家树,芙蓉母子虽不甚情愿,但白纸黑字写着,他们也无话可说。金桂这次占尽了上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月荷死的阴影都褪去了不少,起码在大白天的时候。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家树拉着家彤走上台。两人跪下行礼,台下闲聊着的众人纷纷站起来。家树高声说:“家父过世,对亏了各位叔叔大爷帮忙,这才顺顺当当的发丧出殡。今儿个这场堂会,谢谢各位长辈们赏光,也算是给我爹送行了。”说着,又磕下头去。台下众人躬身还礼。家树站起身,吩咐了一声,锣鼓家伙随之响起,戏开锣了。
在台上时,家树就看见张福儿站在人群后面,朝他张望。他下来后赶紧走过去,跟着张福到了个僻静的地方,问:“怎么着,你见到了没有?”
张福点点头,说:“见到了,请帖他也打开来看了。”
“那他说来不来?”
张福想想,说:“他没说话。我想应该来吧。请帖里的一百块钱都请不动他?那他也太不给面子了。”
家树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可千万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戏演到一半,大家正在兴头上,忽然院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看到家树跟母亲耳语几句,然后撩起长衫,脚不沾地地跑出去,而金桂又忽然面露惊慌,纷纷伸长脖子,向后面张望。
不一会,家树陪着一个人回来,正是警局的赵队长。只见他穿着整套的警服,后面还跟了七八个警察,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向金桂走过来。金桂看到这阵势,吓得全身发软,心想:怕是月荷的事儿闹出来了,这是来抓人的。她想逃走,无奈两腿软得象面条一样,无论怎样使劲也站不起来。
众人闪开一条路,让赵队长走到金桂身前。他两腿一并,“啪”地立正敬了个礼,把周围的人唬得愣住。金桂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赵,赵队长,你听我解释,月……”
家树赶紧拉住她的胳膊,拦下话头:“娘,赵队长是来问候您的。”“问候……?”金桂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家树暗中掐了她一把,“赵队长前些日子忙,没能到灵堂吊唁,今儿特地赶来问候您。”
“啊。”金桂恍然,感觉五脏六腑都归了位。
赵队长冷眼看着两人,感到他们的神情中有些什么古怪的东西。他随口说:“是啊,希望您节哀顺变吧。有了家树这么好的儿子,以后您肯定能享上清福。”
“谢谢,谢谢。”金桂还没有从恐惧中缓过来,只能机械地道谢。
围观的众人看到殷家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到赵队长,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尤其是角落里的绸缎庄刘老板,想起儿子吃的哑巴亏,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与认识的几个老板寒暄了两句,赵队长冲殷家树使了个眼色。家树会意,吩咐张福招呼好同来的几个警察,自己带着赵队长来到小厅。
赵队长摘下帽子扔到桌子上,说:“我够给你面子的吧,家树?”
家树连连作揖,说:“是,是,赵哥。您能来真让我感激得五体投地。”
“那好。”赵队长话锋一转,“你是怎么对我的呢?”
“怎么啦?”家树一脸诧异。
“我前天到你家米店去了。”赵队长紧紧盯住家树。
“是吗?”家树装作不知道。
“你别装傻。”赵队长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那小孩儿不在家,只剩下个醉醺醺的瘸子和一个黄毛丫头!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啊,原来您是说冬至?”家树照例掏出烟来给赵队长点上。“我怎么敢藏您看上的人呢?您说说,有哪回我给您扯过后腿?”
“这次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你小子想吃独食?”
“哪儿的话。冬至娘死之前,那个瘸子爹为了拿笔钱喝酒,把儿子卖给钱江大兴米店的张老板当学徒了。张老板这回来进货,走得匆忙,昨儿就坐船回去了,当然冬至得跟上。他也不愿意,毕竟他娘才刚入土。”
“他怎么不到你这里当学徒,要去钱江?”赵队长听着不对味。
“我怎么可能让父子两个人都在这里做事。一个管米仓,一个管卖货。那要是串通起来,我还不亏大发了。”家树解释得合情合理。
赵队长虽然觉得事情完全不对,又说不出什么来,他狠狠吸了口烟,低头不语。
家树微笑着说:“赵队长,您今天来的正合适,我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谁啊?”赵队长不甚感兴趣。
家树拉开房门,冲外面叫了一声:“刘班主。”
赵队长皱起了眉头,微微有些尴尬。打伤了小香莲,他也知道这等于砸了人家的饭碗,所以就没再去过戏园子。这回儿听说刘班主在,心里埋怨家树不懂得眉眼高低,又一想,这小子不是故意要我难看吧。
刘班主哈着腰进来了,一瞧见赵队长,赶忙拱手作揖,叫道:“赵队长,有些日子没瞧见您老人家了。”
赵队长鼻子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家树:“刘班主是熟人啊。你让我认识的就是他?”
“那怎么能呢?”家树笑道,“这个人和刘班主比跟我熟,所以我请刘班主来。”
赵队长没说话,他摸不清家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家树推了刘班主一把,说:“你还藏着什么啊,快叫他进来吧。”
刘班主连连点头,说:“是,是。”扭头朝门外叫,“朋轩,快进来。”
赵队长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他知道最近戏班新来了个角儿,好像叫高明轩,听说年纪很轻,前些日子还给小香莲配过戏。现在小香莲上不了台,就让他挑大梁了。不过,据说并不太红。至于相貌,赵队长想不起来了,他的心思原来全放在小香莲身上,高明轩只是远远看见过,没怎么留意。
正想着,门外闪进一个人,看身材宽肩细腰,身着白色的戏服夹袄,长靠还没扎上……显得很干练。高鼻深目,脸上扑了层淡淡的粉彩,更衬得眼睛分外有神。他走上前,冲赵队长深施一礼,说:“赵队长,您好。”
赵队长的眼睛都直了,他想:以前怎么没留意到这么个尤物。伸手搀过去,嘴里说:“高老板,可不敢当。”
刘班主在旁边说:“明轩啊,你跟赵队长好好亲近亲近。他是出了名的好听戏,也愿意捧角。原先香老板就是他捧起来的。”
高明轩抬头,飞起了一个眼风,笑道:“是吗?那得请您多抬举抬举我。”
赵队长见他如此识趣,心中大喜,连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家树和刘班主对视,心里都踏实了。
江水滔滔,一叶帆船逆流而上。
冬至坐在船尾,茫然地望着身后的江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给跳下去,一了百了。
昨天,刘老板带着伙计把他从家里拖出来,硬塞到船上。他挣扎,叫喊,只得到了冷冷的一句话:“你爹把你卖给我做学徒了,五年为期。”
冬至的心一凉到底。娘的尸骨未寒,爹就迫不及待地赶他走。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去警队报案,让他害怕了?他想不明白。
不过,这也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冬至暗下决心:不管怎么样,娘,我不会让你冤死的。
第十五章
五年后。
快过年了,客船上挤满了返乡的人,个个都是大包小包的提着,眼巴巴地瞅着岸边,盼望着早一刻上岸回家。
只有一个年轻人是例外,他穿着件半旧的长衫,怀里抱着个小包袱,独自坐在船舱最里面,船行了一天,却从没见他向外张望过。
他身旁的人长着一对醒目的招风耳,比他高出有两个头,倒不是个子高,而是他坐在了两个摞起的麻袋上。浪稍微大一点儿,就把他的头颠得撞到船仓顶。
此刻,招风耳居高临下地跟年轻人搭话:“哎,我说,你也是回家啊?”
年轻人正想什么出神,没有理会。招风耳只好用脚尖捅捅他,“兄弟,跟你说话呢。”
年轻人抬头看看,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不住,我没听清。”
招风耳也笑了,说:“问你去哪儿。”
“柳镇。”
“哦,你是那儿的人啊。”
年轻人摇摇头,“不是。我家五年前搬到那里。”
“你这是从哪儿回去啊?”
“钱江。”年轻人似乎不太爱说话,只是简单地回答,却没有反问。
招风耳的屁股让麻袋硌得生疼,想聊天分分心思,谁想到遇上个闷葫芦,心里不痛快。他左扭右扭,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就在这时,一个浪打过来,船歪斜了一下,上面的麻袋滑开了,带着他向年轻人的方向倒去。招风耳大叫:“哎呀,哎呀。”双手在空中四下乱抓。
年轻人一手抵住麻袋,一手托着他的腰,帮他坐正了。招风耳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道谢:“想不到你这么大的劲儿。我这一袋儿得一百多斤呢。”
年轻人在两只麻袋上摸了摸,笑问:“是粮食啊,红豆,还有芸豆?”
“你怎么知道?”招风耳诧异。年轻人笑而不答,问:“大老远的带两袋豆子过节?”
“哎,是种子。我看比我家里中的好呢,特意带回去的。”年轻人从麻袋缝里挤出一两颗,接着光仔细瞅瞅,点点头,说:“嗯,是不错。”
招风耳上下打量他,说:“你是干啥的?”
年轻人把豆子又塞回麻袋里,拍拍手,说:“我在米店当伙计。”
招风耳噗哧笑了,说:“怪不得。”他从怀里掏出烟叶,递给年轻人,“抽一颗?老弟大号是什么?”
年轻人轻轻把烟叶推回去,说:“我不抽烟。我叫李冬至。”
两下一攀谈,冬至知道,招风耳姓胡,叫胡正东,今年二十四岁,就住在离柳镇不远的高庄。他一直跟着师傅在城里做裱糊匠,上个月师傅病逝,他帮着办完了丧事后回乡,想以后边种地边接点儿裱糊的闲活儿为生。
胡正东饶有兴致问:“你知道柳镇人办丧事办得大不大?纸人纸马扎几个?”
冬至想起母亲出殡时的光景,自己搂着喜凤跟在棺材后面,喜凤手里捧着一摞纸钱。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把那一幕从脑子里赶开,说:“不知道,应该挺多吧。”
胡正东嗅着手里的烟叶,眼里冒着光,说:“赶明儿等我攒了钱,就把铺子开到柳镇去。镇上所有人出殡烧的纸人、纸马、房子都是我扎的,你信不信?”
在极度郁闷的心情下,冬至还是被他逗笑了,“我信,我信。”
船到码头,人们拎着东西,拥挤着上岸。冬至与胡正东一路,他帮着扛上一袋豆子,两人雇了辆马车,向柳镇方向驶去。
风很冷,他们坐在车上,拢着袖口挤在一起。胡正东还在不停嘴地打听着冬至的身世,冬至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眼睛一直望向四周荒芜的田地。
五年前也是走的这条路,那时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母亲温柔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可以抚平一切伤痛。如今路还是路,陪他走的却是另外的人了。
“你妹今年多大?”胡正东执着地问。
“十二。”
“她要是长得象你,也算是美人了。”胡正东看着冬至的脸说。
“是吗?”冬至笑了。
“我也有个妹,十五了。可惜啊,”胡正东叹了口气,“长得象我。”
这下,连赶车的人都笑了。
岔路口,冬至跳下车。胡正东也要跳下来,被冬至拦住:“我走了,咱们以后再见吧。”说着把包袱拎上,向南走去。
胡正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来,大叫:“冬至,到柳镇我怎么找你啊?”
冬至语色,想起那个五年没有回去的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扭头挥了挥手。
柳镇好像静止在时间里,五年,却没有什么变化。街角点心铺散发着熟悉的浓香,估衣摊儿老板的头发还是没长出来,在冬阳下闪着亮光。如果留意,就会发现,在街面上多了几根木杆,拉着电线,显出了几分洋派。
穿过两条街,一拐弯,冬至看到了吉祥米店的门脸,可能是刚油漆过不久,黑得发亮。他从门边的夹道走进后厢,来到那间小院门口。与前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院的门显得破旧而暗淡。
冬至轻轻敲门,半晌,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谁啊?”透着紧张。
冬至按耐不住,使劲一推,门开了,他跨进去,叫:“喜凤,喜凤。”
屋里出来一个穿淡红棉袄的姑娘,抬头看看他,犹豫地问:“你,你找谁?”
冬至两步跨到她跟前,蹲下身,望着她的眼睛,说:“喜凤,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哥,是我回来了。”
喜凤盯着他,慢慢地伸出手摸向他的脸。冬至拉住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在脸上蹭着。喜凤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扑在冬至怀里,“哥,哥,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爹说你再也不回来了,是骗人的……太好了,太好了……”
冬至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半晌,说:“行了,行了。”推开一点距离,“我看看,你不是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爱哭啊?。”
喜凤抽抽嗒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眼睛。冬至直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满地都是树叶、废纸;一张矮桌只剩下三条腿,斜支在院子一角。他皱皱眉头,问:“怎么这么脏,你不打扫吗?”
喜凤抬眼看看,说:“我和爹刚搬回来,还没顾上呢。”
“哦?”冬至牵着喜凤的手,两人走进屋里。果然,屋里也是东西东放一堆,西放一堆,又脏又乱。他问:“前几年你们住哪儿?”
“你走以后,爹有些钱。我们就搬到前面街上住了。”喜凤拉冬至坐在炕上,给他倒了杯凉水。她指着屋角的炭炉:“没有炭了,爹说出去买,还没回来呢。”
“那现在怎么不在前街住了?”冬至问。
“唉。”喜凤叹了口气。“爹老是赌钱,钱花光了,屋子也租不起了。爹只好又回米店来看库,就又回这里来了。”
“爹没一直在米店干活吗?那他的钱哪儿来的?”冬至吃了一惊。
“我不知道。”喜凤点点头,显然怀念着那时的生活,“爹闲了好几年,但是挺有钱的。他天天喝酒玩儿牌,还给我买了衣裳,我们天天都吃肉呢。可惜你不在。”
“从我走以后?”
“是。要不是他老赌钱,你回来,就能睡在新屋了。”
冬至越想越不对,是什么原因让李大有突然就有了钱,还能支应五年。靠张老板给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