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泰安咳到吐出一口血痰,才把这口气缓过来。他重新平躺下,看着身旁手足无措的母子俩,说:“让家彤回去吧。明天,让帐房董先生来一趟,我有事吩咐他。”
家树一脸怨气地走进来,不耐烦地喊:“叫我干吗?!我正和赵队长喝酒呢。”
金桂阴沉着脸,指着椅子说:“坐这儿。不叫你还不回来了。喝酒,就知道喝酒,你都快被人卖了,知道不知道。”
家树看见金桂急,他倒不急了,坐在椅子上,点起一支烟,笑道:“又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二姨娘,还是家彤?”
“呸!她们俩?”金桂没好气地说,“是你爹。”
“我爹打算卖了我?”家树翘起二郎腿儿,摆出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姿态,调侃着金桂。
“他今天一早儿叫了帐房董先生去,你知道他要干什么?”
“干什么?”家树问。
“改遗嘱。”金桂恶狠狠地说,“老不死的想玩儿这套阴的,要不是我反应快……”
家树皱起眉头,虽然他知道母亲是全心全意疼他,但她这么说父亲,还是让他无法赞同。金桂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落着,说:“这是我刚从董先生那儿弄来的。”
家树懒洋洋地接过,问:“你给了他多少?”
“先给二千,以后再给三千……”金桂咬牙说。
家树逐句读着遗嘱,越来越惊异,抬起头问:“冬至是……”
“是月荷那个表子养的小杂种。”金桂恨得眼睛冒着寒光,“你爹答应过我的,不承认,不挑明。你看,这份遗嘱里居然给了那两个贱货这么多。我真恨我当年心软……”
家树震惊之余,想起冬至一家来了之后的种种不合常理,忽然一切都有了答案。冬至柔弱而精致的脸在眼前一闪,莫名地引起一阵心痛,居然是兄弟,是兄弟……
“问你话呢,想什么呢?”金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一瞬间家树很想向她吼,让她闭上嘴,但还是忍住了,说:“这是份抄件,原件呢?”
金桂回答:“放在你爹枕头底下。”
“你打算怎么办?说来我听听。”家树说。
“我想要董先生再写一份,然后等到时候一乱……”
家树低头沉思,慢慢点点头,说:“那,家彤那份不能动。冬至,不多少给他点儿?”
“不给。不但不给,看我不收拾了他们。我看见那两张脸就有气,家彤我也不想给,就芙蓉那个狐狸精样……”
“行了。”家树把烟捻到地上,烦躁地说:“也别做得不留后路。”金桂犹豫了一下,没有吭声。
家彤拖住冬至的手,溜进殷家大门。冬至十分不情愿,小声嘟囔着:“我不想去。我要回家了。”
家彤不理他,只是留心着周围的动静,专捡僻静的地方走。一抬头看见张福,赶紧把冬至拉到树后面躲起来。冬至心里有些不痛快,想挣脱,可家彤劲儿太大了,他又不好意思翻脸。
绕了几个圈子,俩人来到东跨院。进了院门,里面静悄悄的,家彤才松了一口气,说:“这钟点儿,娘在我爹那里,院儿里没别人。”
院子不大,一溜三间屋,门前种着两棵泡桐,投下浓重的荫凉。树下摆着藤椅和藤桌,桌上放着针线笸箩,有张巴掌大的落叶立在未盖盖儿的茶杯里,象撑起的船帆。
冬至好奇地四下打量,问家彤:“你就住在这儿?”家彤回身把院门关好,笑着说:“是啊,我和我娘一人住一间。”他引着冬至,“走,进我那儿看看。”
冬至犹豫,说:“不了,待会你娘回来,看见了不好。”“她且回不来呢。”家彤说。他打开中间屋门,把冬至拉了进来。指着左手那间,“这是我娘的屋子,”抬腿往右手那间走,回头叫:“来啊,我有好玩儿的东西给你看。”
冬至跟着他进了里屋,发现家彤已经爬到床上,正在枕头下乱翻。冬至凑过去,笑道:“怎么?你的好东西都藏在枕头下面?”
家彤从一堆乱七八糟里翻出一根小铁丝,冲冬至做了个鬼脸儿,说:“等我一会儿。”他突然出溜到床底下,冬至惊笑,不多时,家彤抱了个盒子爬出来,放在床上。
那是个朱红色的木盒,有不到二尺见方,挂了个黄|色的小锁。冬至看家彤用铁丝去拨弄锁眼,疑惑地问:“这不是你的?”
家彤露出而笑,说:“嘿嘿,这是我从大哥那儿弄来的?他把好看的画书都藏在这里,我那天看见了。”
冬至站起来,说:“这样不好,我要走了,让你大哥知道会骂人的,要是告诉我娘……”眼前浮现出家树挥木板打人的情景,不禁有些害怕。
家彤停下手,拉住他的袖子,说:“急什么?我告诉你,这里面的画书都是洋人的,画的是洋鬼子,女的,你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我待会儿就送回去,保准他不知道。我是怕来不及带到学校去,才拉你来一块儿看。”
冬至深觉此事不妥,但对洋人画儿的好奇战胜了一切。他看着家彤撬锁,半晌终于忍不住说:“你这样不行的。我来!”家彤不以为然地把铁丝递给冬至。冬至捅了没几下,“啪”,锁开了。
“行啊,你。真是天才!”家彤愕然之余敬佩地说。
冬至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娘上街经常忘带钥匙。”“噗,”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
打开木盒,里面果然是一本本的画册。翻开一册,冬至和家彤立马目瞪口呆,里面果然是高鼻深目的洋人。不但如此,书上的洋女人个个身材曼妙,摆出各种姿势,最最特别的是,裙子竟是出奇的短。几页翻下来,两人的脸都红了,可又舍不得不看。
翻完一本,冬至假装伸个懒腰,说:“算了,我不看了。”家彤偷眼看他,笑道:“再翻翻别的,看有什么有意思的,拿出一次不容易。”
两人埋首盒中,又拿出几本,这里倒是有本风景的画册。冬至如获至宝,捧着看起来。家彤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可再看洋女人图片,觉得一个人看总没有两个人一起看有意思,翻了几页,就丢下了,继续在盒子里找。
忽然家彤小声惊叫:“这是什么?”冬至伸过头来,看见在盒子的最底下有一本书,没写书名,那白线装订,看样子不是洋书,大概有些年头了,微微泛着黄。
冬至伸手拿了起来,书很薄,也不知被多少人看过,连边儿都破损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内页是一幅墨笔的人物画,他定睛一看,马上把书扔到床边。
家彤急问:“怎么了?”冬至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穿衣服。”
家彤偷笑:“是春宫?”
冬至红着脸点点头。家彤翻开来瞧,突然喷笑:“是,是……两个男人呢。”
“怎么?”冬至凑过去,这回看得仔细,果然是两个男人光溜溜地搂抱在一起。这下好奇心胜过了羞耻心,两个人头碰头,一页一页地翻看。这几付春宫图,以白描手法画成,笔法简练,人物神态却别有风韵,随着画面越来越露骨,家彤感到小腹渐渐升起一股火,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瞟了一眼书,又偷偷去看冬至。那微微低下的头,引得脖子弯成优美的弧度,衬着脸上的一抹绯红,瞬间让他有了亲吻的冲动。正看的心潮澎湃,忽听冬至低声问:“大少爷怎么藏了这种书啊?”
家彤急忙收敛心神,说话声儿都发颤了:“我,我哪儿知道。”冬至奇怪,抬眼看过去,只见家彤脸红的象在发烧,不禁伸手摸了一把,“你不舒服啊?”
在手碰到的一瞬间,家彤象被雷电劈了似的全身一颤,扭头躲了开去。冬至一惊,眼神忽然暗淡,把腿上的书合起来收回到盒子里,说:“天晚了,我回家了,二少爷。”
家彤知道冬至误会了,可一时又没法解释,只能软声求:“别走啊,再待会。”
第九章
两个人在屋里看得认真,小院进了人,却谁都没听到。
家树是来找弟弟兴师问罪的。自从爹病到起不来床,他就大半时间呆在米店,小半时间混在外面,家反倒很少回。今天巧不巧刚好回来拿东西,一进屋就发现自己藏书的木盒不见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拿的。家树不免有些气极败坏,他急急忙忙赶到东院来,就是要赶在家彤撬锁之前,至少要在他看到那本书之前抢回盒子。
一进院门,他就听见家彤和冬至的说话声,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结果,在窗外看见了这一幕,两个少年肩并肩坐在床边,埋首同看膝上放着的那本书。当看到冬至抬手的一触,他的心象绷紧的弦突然断了,情欲如破闸的江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家树轻轻退出院门,拔脚就往大门走。一路上觉得脑子乱成一团,被人连叫了几声都没听见。张福见大少爷像个没头苍蝇般乱闯,觉得古怪,赶上去拦住,说:“大少爷,马上就开饭了,您上哪儿去啊?”
家树推开他,说:“我上铺子瞅瞅。”“太太已经回来啦。”张福说道。家树已经不耐烦理他,奔到大门口,招手叫了一辆洋车,坐上吩咐:“永泰戏院。”晚一步的张福听到,望着洋车远去的方向皱起眉头,转身找大太太金桂去了。
永泰戏院晚上七点才开戏,这会儿门口只有两个打杂儿的在扫地。红底潵金的招牌倒是已经立了起来,上面以浓墨写着“拾玉镯――小香莲”几个字,透出头牌的大气。
戏班的刘班主手里托着小茶壶,正腆着肚子往外走,不留神被闯进门来的家树撞个正着,新沏的一壶茶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差点儿烫着脚。
“谁啊,这是。”刘班主气愤地揪住家树。
“哟,对不住啊,刘班主。”家树迫不得已停下,打了声招呼。
刘班主一看,立马就堆出了笑脸儿,“哎哟,殷老板,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吃了没?”
“香莲儿呢?”家树问。
刘班主指指楼上,说:“象是刚起。”
家树抬脚上楼,走上两级,想起什么,回头问:“赵队长……?”
刘班主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摇了摇头。
小香莲坐在梳妆台前,手拿木梳慢慢捋着头发。桌上的刨花油和着胭脂花粉的香味,让屋里有着女子闺房般的气氛,可他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镜子里映出的脸有着白皙的肤色,就象多日没见着阳光,丹凤眼,薄嘴唇,永远似笑非笑的神态和永远翘着兰花指的手,在他身上留下深深戏剧的烙印。这张脸未上妆时有三分象女人,上了妆却有十分。
家树贪图的是那未上妆的七分。
没有敲门,家树直闯了进去。香莲从镜子里看到他,抿嘴一笑,刚刚转身站起,还没等开口说话,已经被严严实实地抱个正着。
香莲的笑声被家树的嘴唇堵住,双手也被扭到背后。他后退躲闪,家树黏着,把他往床上推。香莲由惊喜变成了惊讶,他挣了几下,抽出手来把家树推开一点儿,问:“怎么啦?”
家树不答,干脆两手上抄,把他抱了起来,往床上一抛。香莲手里的梳子磕在床头的铁栏上,“啪”,断了。家树随即扑过去,压在香莲身上,埋首在他脖子上,脸上乱亲,两只手也不老实,象腰带摸去。
小香莲轻笑,不再挣扎,把身子放松下来,任凭家树给他解开衣裳,褪下裤子。只是在家树自己脱衣服的时候,问了一句:“门关好了没有?”
两具赤裸裸的肉体缠在一起。家树熟门熟路地用手探向那个隐秘的洞|穴,香莲摆动身体,在手指伸入的时候,发出低低的叹息。
他摸索着桌上的刨花油,喘息着说:“家树,家树,用一点儿……”家树拉住他的胳膊一带,刨花油瓶子翻着跟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香味一下子浓郁了,更增加了屋里颓靡的气息。
“啊。”小香莲发出痛的呻吟,随即呻吟变成了喘息和低笑。家树手掐着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律动着,发泄着,在小香莲的浪叫声中达到高潮,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飘着冬至的脸。
家彤送走了冬至,照例去给爹请安。来到小院,却见仆人往来匆忙,各个神情紧张。他拉住一个,问:“徐妈,出什么事了?”徐妈把他往屋里一推,说:“快进去吧,老爷他……”
家彤心里一沉,忐忑着进了房。金桂正在房门口站着,一脸的心急火燎,看见他,拉住问:“看见你大哥了吗?” 家彤摇摇头,溜着边儿躲开她,四下找母亲。
这时,张福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拎着药箱的大夫。金桂来不及招呼大夫,先揪住张福,说:“你知道大少爷去哪儿了?”张福点点头,先让仆人将大夫请进屋去,才说:“一个时辰前我瞧见他,好像是去,是去……”
金桂恨不得把他摇晃散架了,说:“快说,去哪儿了!”“去戏园子了……”
金桂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你怎么不拦住他!混帐!”张福捂着脸,说:“我拦了,他……”“去找,去找!!”金桂几乎是把张福吼出房门。
家彤挨到父亲床边,看见大夫皱着眉头在诊脉。殷泰安的脸已经成了死灰色,圆睁双眼,顶着屋顶倒气。家彤低低地叫:“爹,你觉得怎么样?”
殷泰安忽然转过脸,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大夫的手挣脱开,拉住家彤的胳膊。家彤吓了一跳,“啊”地叫了一声。殷泰安喘着粗气对他说:“叫……叫……叫……冬至,冬至……”
“谁?”家彤没听清。“冬至!”殷泰安用尽气力说出两个字。
“是。”家彤慌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爹要找冬至,只是机械答应着,回身向外屋走。忽然,肩膀被按住了,他抬头,看见大娘闪着寒光的眼神,“你到哪儿去?!”
小香莲赤裸着身子,蹲在地上捡刨花油瓶子的碎片。家树斜倚在床头,把春色看个十足十。他发现在香莲白皙的背上,有几条青紫色的伤痕,刚才只顾尽兴,却没有发现。他伸手摸了摸,香莲吃痛,往旁一躲。
家树问:“怎么弄的?”香莲没抬头,懒洋洋地答道:“没练功,师傅打的。”
“笑话。你师父还不知在哪儿吃咸菜呢。”家树起身在自己裤兜里翻出香烟,抽出一支,在烟盒上磕磕。他突然醒悟过来,停下手,说:“是赵队长……”
香莲把碎瓶子扔进屋角,从桌上拿起一包火柴,擦亮了替家树点烟。家树趁机低下头去,火光掩盖住他眼里的惭愧。
香莲轻轻一笑,上床抱住了他,把脸在他腿上轻轻蹭,说:“你能有一分真心,也算对得起我。”
家树默默抽烟,半晌说:“你别老使小性,赵队长那个脾气……”
香莲抬手拿过他嘴上的烟,深深吸了一口,白茫茫的烟雾遮不住他眼中的恨意:“哪天我烦了,一刀捅了他。”
家树一惊,坐起来瞧着他。香莲笑了,把他又拉倒下,说:“放心。我也就是说说。我舍得了他,还舍不得你呢。”说着,扔了烟卷,把嘴向家树下身埋去。
张福急急火火地赶到戏院。
门口的红灯笼下面,戏班里的小徒弟勾着丑角的脸谱,正吆喝着卖票。几个闲人围在周围,总想着趁他不备溜进去蹭白戏听。
张福凑过去问:“殷家大少爷在里头没?”小徒弟眼明手快地揪住一个从身后混进戏园子的,头也不回的说:“没瞧见。”
张福伸脖子往里张望,隔着门帘,也看不见什么,只得继续央告:“你进去看看,家里有急事找。”
小徒弟冲他一乐,说:“您看我这忙,要不您等等,开了戏,我闲下来给您找去。”
“那可来不及!”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