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六上下打量他,点点头,示意身后的手下:“给他。”
家树低头吸了口烟,嘴唇裂了一个口子,正慢慢渗出血来,染红了烟蒂。他说:“这我帮不上忙,你应该去找赵队长。所有的事都是他安排的,我只是听他的命令而已。我也不想跟您作对,可赵队长说,我不干他会找别人干,到时候连我都得完蛋。所以……庭审的结果,不是我能把握的。”
金六冷哼一声,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壮汉围过来,一个把家树的双臂拧到身后,一人挥拳向他身上打去。家树觉得眼前一黑,腹部如翻江倒海一样剧痛,挨了几下,背后的人手一松,立刻瘫倒在地上。
金六用脚尖在垂头呕吐的家树面前点了点,说:“能不能不是你说了算。如果你摆不平这事儿,我还留着你干什么。”
家树吐出口中的血,说:“那两个被判有罪,你无非受些牵连,要是你杀了我,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呸!我杀你还不就象碾死只蚂蚁,你以为会有多大动静。”金六踢了他一脚。
“是吗?”家树勉强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六爷,您除了柳镇,在琢县、姜镇也有放债的生意,对吧。”
金六一愣。
家树的笑容里带着狠劲儿,“虽说没有这儿的生意大,也不少钱呢。我保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儿,你那些钱,一个子儿也收不回来。”他俯身咳嗽。
金六拿扇子挑起他的脸,说:“什么?”
家树笑道:“您有多久没查看那些欠条了?离要债的日子还远的很,是吧?”
金六的脸色变了。
“你在柳镇的,还有在涿县和姜镇的两个帐房,已经从我这儿支走一年的薪水了。”家树慢慢地告诉他。
金六面色如土。他突然抛下扇子,从墙上抄起一根鞭子,劈头盖脸地向家树打去。
家树双臂护住脑袋,由他打。虽然有棉袄隔着,还是很疼,有一鞭抽在手上,割出一个血淋淋的伤口。
金六的几个手下也过来,伸脚乱踢。可马屁拍在了马脚上,金六抡起鞭子抽向他们,骂道:“一帮吃里爬外的东西,我养的好一群废物。”几个人讪讪地退了下去。
金六气咻咻地扔了鞭子,喝道:“走什么,先把这个混帐王八蛋扒层皮再说!”
家树挣扎着坐了起来,说:“六爷,你折磨我也只是为了出口气。我身子弱,到时候挺不住死了,您可就亏大了。不如,我们来谈个交易吧。”
金六扬手阻止了围过去动拳脚的几个人,他抬起脚,踏在家树流着血的手上,使劲碾了碾。家树咬紧牙不出声,但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
金六盯着他,慢慢点点头,松开脚,说:“行,还算有种。你说吧,什么交易?”
殷宅。
家彤将最后一件长衫放进箱子里,舒了口气。
“都收拾完了?”芙蓉问。
“嗯。”家彤把箱子盖好,拎了拎,“比我回来时候沉多了。娘,我用不着带那么多衣服。”
“多吗?”芙蓉扬扬手里的活计,“你要是再晚走两天,这件褂子就做完了,天热一点儿就能穿。”
家彤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手中的衣服放在一旁,说:“娘,外面那么多裁缝,以后我的衣服,您就别辛苦做了。”
芙蓉摇头:“外面哪有家里做的细致合身。我说呢,你要是想让我不辛苦,就赶紧娶媳妇。媳妇进了门,我这个当婆婆的,也就该歇了。”
家彤叹气:“又来了。您能不能有一天不说这个。再说了,天下女子,能有几个像您这么会做针线活儿的?我看大娘就不会。”
芙蓉抿嘴一笑:“你就会说好听的哄我。要我说,你再呆两天,我托人给你说了门亲事,这就给回话,等拿了照片来,你先看看。”
家彤不胜其扰,苦笑道:“我这已经晚很多天了,要不是大哥说铺子里事多,让我留下帮帮忙,我早就应该走了。”
“哦,他让你留你就留,我让你留你就不听。”芙蓉不悦。
家彤不知怎么解释,正为难,轻轻地敲门声解了他的围。
进来的是喜凤,她把端着的木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说:“二太太,二少爷,夜宵。”
“哦。”芙蓉冷冷地应了一声。
家彤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接过碗,里面是清汤馄饨。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喝,点头赞道:“真好吃,喜凤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喜凤高兴地羞红了脸,“荠菜馅儿的,不够我再去盛……”
芙蓉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你出去吧。”
“哎。”喜凤收敛了笑容,转身出了门。
“娘,您怎么老是对喜凤冷言冷语的。”家彤不解。
芙蓉不置可否。
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家彤自语:“谁啊,这么晚了。”忽然听到喜凤“啊”地惊叫,然后又没了动静,好像被谁捂住嘴似的。家彤一凛,开门出屋一看,见张福拉着喜凤正往院外走。
“你们去哪儿啊?”家彤扬声问。
那两个人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家彤发现喜凤一脸的喜色,而张福却是焦急中带了些尴尬。
“二少爷,大少爷找喜凤有点儿事。”张福答道。
“什么事?”家彤踱到喜凤跟前,“有什么喜事吗,喜凤?”
喜凤看看张福,又看看家彤,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张叔说带我去看我哥。”
“真的?”家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向张福求证。
张福尴尬的笑笑,稍一犹豫,还是点点头。
家彤顷刻之间打定主意,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等等,我去穿大衣。”
张福张了张嘴,泄气地啥也没说出来,心想:“这要是把事儿办砸了,大少爷还不得宰了我。”
冬至刚刚睡下。
他听见小香莲进屋的声音,随后,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四周。
小香莲把蜡烛放稳,自己坐到冬至床边。他披了件棉袍,没系扣袢,露出里面白色的缎子里衣。
“徒弟们都睡了?”冬至问他。
“嗯。”小香莲点头,他刚刚查了铺回来。
“你不去睡?”冬至不知道他在发什么呆。
小香莲看着他,反问:“你睡得着?”
“有什么睡不着。”冬至笑笑。
“明天你去法庭,就跟戏文里上公堂似的,紧张不紧张?”
冬至的笑容变成了冷笑:“自从我去过一趟警察局,就什么事儿都不会紧张了。”
小香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在我这儿呆了二个多月,明儿一审完,也该回家了。”
“回家……”冬至咀嚼着这个词,“我哪儿有家。”
小香莲的心被刺了一下,他打量打量四周,心想:这儿算家吗?摇头,我也是个没家的。
冬至说:“我一走,你也就能好好教戏了。你那些徒弟,荒废了二个月,不知心里怎么骂我呢。”
小香莲笑道:“不知心里怎么夸你才对。你在的这些天,我快把他们象菩萨一样供着了,天天好吃好喝,一顿都没打。”
冬至叹了口气:“他们也不容易,小小年纪,练得累死累活,还得不着个好脸儿。”
“谁不这样?你以为我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屁股都被板子打烂了,走不了路,趴在床上还得接着吊嗓子、背戏词。不打,不打哪儿出的来角儿啊?“
“成了角儿又怎么样?还不是……”冬至看见小香莲的脸一沉,知道捅到了他伤口上,心里有愧,赶紧岔开话题:“明儿你去听审吗?”
小香莲没精打采地摇头:“不去,我一看见那些人就恶心。”他站起身,把蜡烛拿在手里,“睡吧。”
冬至心里不是滋味,犹豫一下,还是说:“你别……难受……”
小香莲噗哧一笑,说:“我难受什么,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倒是你,千万别跟那帮人搅合在一起,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以后瞅准了机会,带着你妹妹走吧,离得远远的。”
“哪儿没有赵队长那种人呢?”冬至喃喃自语。两人陷入了沉默。
张福领着家彤和喜凤,在巷口下车,七拐八拐地来到门前,看四周没什么动静,才伸手拍门。
门内传来警惕的声音:“找谁?”
张福咳嗽一声,“殷老板叫我来的,跟香老板说点儿事儿。”说着,由门缝塞进一张纸去。
不多时,门开了,探出一个警惕的脑袋,是警察王九。他上下打量门口这仨人,张福是认得的,天黑看不清家彤,他拿下巴比划:“这是谁啊?”
张福赶紧闪开,把家彤露出来,说:“这是殷老板的弟弟。”
“这个呢?”王九的下巴又转向喜凤。
“嗯,这是李冬至的妹妹……”张福打了个磕巴。
“她来干什么?”
“你烦不烦啊。”家彤听烦了,“又不是贼,让你审这么半天。”
王九生来欺软怕硬的脾气,立马有些气馁,拉开门让他们进来,问张福:“这么晚了,殷老板是要……”
“他不放心明天的事儿,让我们再来嘱咐嘱咐。”
第四十一章
小香莲披着外衣,看着进来的几个人。
那个高个男子相貌不俗,让他觉得眼前一亮。张福说他是家树的弟弟,细看之下,眉眼确有些相似,只是家树身上的阴郁世故,换成了他身上的明朗纯净。
“冬至呢?”张福低声问小香莲。
小香莲这才回过神,指指里屋:“睡着呢。”
几个人往里屋走,小香莲拿着油灯跟在后面。冬至早已听见动静坐了起来,他看见进来的喜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喜凤大叫着扑过去:“哥,哥。”
冬至一把搂住她,捧着她的脸细看:“喜凤,你怎么来了。”
喜凤说话带上了哭腔,“哥,我以为再也瞧不见你了呢。”
冬至也掉泪了,“对不起,喜凤,让你受委屈了。”
家彤跟小香莲并排站在后面,看着这个情景,眼眶也有些湿润。小香莲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看到这儿,心里更增了些好感。
冬至问:“喜凤你过得好不好?”
喜凤擦了把眼泪,指指身后的家彤,说:“我给二太太做饭什么的,二少爷对我很好。”
冬至猛抬头看到家彤,吃了一惊:“二少爷,你也来了。”
家彤走过去,微笑道:“我来看看你,这几个月我都担心死了,大哥什么情况都不跟我说。现在瞧见你没事就好。”
他亲切真诚的态度,让冬至大受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家彤接着说:“刚开始喜凤一想起你和她爹就哭,现在好多了,她做的饭很好吃,家里的人也都喜欢她。”
冬至点头,哽咽地说了声:“谢谢。”
小香莲搬了几个凳子,摆在床周围,说:“坐,我去倒茶。”
家彤客气:“别忙了,耽误你睡觉,本来就不好意思。”
小香莲抿嘴一笑,飞了个眼风,“那有什么,平时我请还请不来呢。“
家彤一愣,眼前这个人他早就听说过,红的时候,也跟着大哥看过他两出戏。戏台上化了妆的脸他看不出好赖,此时长发下半遮半掩地素面,似女子又非女子的做派,倒是显出不同的风情来。怪不得大哥这么迷他呢。
冬至、喜凤和家彤都很高兴,张福却是一肚子的心事。看着大家的笑脸,觉得有些不忍心,但大少爷交代的,终究拖不过去。他清了清嗓子,说:“冬至,大少爷有话让我带给你。”
冬至这才注意到了站在阴影里的张福,那一脸假笑让他全身不自在。他放开搂着喜凤的手,向他点点头。
张福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冬至抽出信瓤,展开来看
家彤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但是他发现,冬至的脸渐渐僵了,眼里的笑意换成了冰冷。
“怎么了?”家彤探问。
冬至抬头,阴冷的眼光在他身上一扫,转向了张福:“跟大少爷说,我知道了。”
张福松了口气,上前拉喜凤:“不早了,咱们走吧。”
冬至“啪”地拍开他的手,吓了喜凤和家彤一跳。张福尴尬地退了两步,短促地笑了一声。
“哥……?”喜凤看看冬至,又看看他手中的那封信。
冬至慢慢将信叠好,塞回到信封里,又把信封压到枕头底下。他努力翘起嘴角,给了喜凤一个微笑,“没事。是我舍不得你走。”
喜凤不好意思地笑了。
冬至摸着喜凤的头发,说:“妹子,你长大了,哥以后怕是照顾不了你了。”
喜凤莫明其妙,“为什么?”
“我没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倒吃了不少苦。”冬至低声说。
“没有啊?我过得挺好的。我现在干的活,不比爹在世时多。而且,也不会有坏人来吓唬我了。”
冬至苦笑,把她推向家彤:“跟二少爷回去吧。”喜凤听话地走过去。
家彤越听越不对劲,绕过喜凤,走到冬至床边,说:“冬至,大哥给你的信上说了什么?让我看看。”
张福在后面急得咳嗽一声。
家彤回头瞪他,张福心虚地扭开了脸。冬至躺回到枕头上,缓缓说:“二少爷,您带喜凤回去吧。这些日子多亏您照顾着,我多谢您。”
家彤伸手就去枕头下掏信,冬至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说:“别,没什么可看的。”家彤一挣,没脱开,有些着急:“不行,看不见我心里不踏实。”
喜凤在一旁又是疑惑又是焦急,不知道该帮谁好。
“有什么可不踏实的。”一直在门口看着的小香莲说。他端着茶盘走上来,将一盏茶递到家彤面前。家彤不接,小香莲微微一翻,几滴茶水撒到家彤手上,烫得他松了手。
小香莲把茶盏硬塞在他手里,又把茶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斜歪着坐到床沿,用身体挡住冬至。
家彤托着茶杯,看着小香莲的笑脸,一时不知所措。
“你大哥写给他的私信,你哪儿好意思看呢?万一里面写了些……到时候你尴尬,你大哥也尴尬,是不是?”小香莲笑道。
“不是这么回事。”家彤红了脸,辩解道。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小香莲对那抹红润感到好笑,“大晚上的到我这儿来送信,还能有什么事儿啊?”冷不防后腰被冬至狠狠掐了一把,小香莲不动声色地受了。
家彤败下阵来,他不知道一个男人能把这种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明知事情决不向他说得这么简单,但却不想和他辩论下去了。
张福借机说:“二少爷,再不回去,二太太该着急了。您明天还得坐船呢?”
“您要出门?”冬至问。
“嗯。”家彤点点头,“我明天就要回学校去了,所以今儿晚上赶着来看你。”
冬至沉默半晌,“那喜凤……?”
“没问题。我会照顾她的。”张福在一旁说。
冬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告诉我,不然我走了,想帮你都帮不成。”家彤说。
冬至摇摇头,“有大少爷呢。”
“好吧。”家彤微微觉得有些憋气,“那我走了,等暑假我回来时再见吧。”
借着送家彤到门口,小香莲拽住张福,两个人窃窃私语了 一阵。回来以后,他没有去睡觉,而是向冬至摊开了手:“把信拿给我看看。”
冬至阴沉着脸,半晌,从枕头下面抽出信封,递了过去。
小香莲看完,慢慢把信折起来,却不还给冬至,反而自己揣在怀里。
冬至翻了个身,用脊梁冲着他。
小香莲内心交战好一会,还是决定为家树说话:“这信写的的确有点儿卑鄙。但我想,就算不按照他说的去做,你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