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冬至感到了小香莲的善意。
“别怕。这是我家,你已经没在赵队长手里了。”小香莲看着冬至惨白的脸,慢慢地说。冬至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然后,他哭了。
小香莲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冬至由默默流泪到小声哽咽到大声痛哭。他没感到心疼,只是淡淡想起自己最初的那一夜,想起那个一身肥肉的胖子,想起他腋窝里发出的汗味,想起第二天早上的痛哭。人,疼过一次,以后就会能忍得多。
冬至哭到麻木,心里的绝望也没有丝毫退却,眼泪却渐渐干了。
小香莲端来了一碗汤药,说:“喝了它,能止痛的。”
冬至趴在那里,没有动。小香莲放下碗,去搬动冬至的肩膀。冬至猛地一甩,将他的手挡开。
“不喝算了,也不是我疼。”小香莲撇了撇嘴。
家树一大早就陪着一家人到庙里烧香。
大年初一,庙门口的空场上挤满了人。卖年货的,做小吃的,演杂耍的,每个摊子前都围了一堆人。说唱叫卖声,呼朋唤友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吵得他心烦意乱。
偏偏金桂还不停的跟他说话,“你还说都准备好了,结果一早起来什么都没预备。贡品还现装的,晚了这么多。”
“都是烧香,晚点儿就晚点吧。”家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护着金桂往里挤。
“这么多人,车也停不过来……”金桂喋喋不休地抱怨。
家树懒得搭理,回头找家彤,看见他护着芙蓉紧跟在后面,嘱咐:“别走散了。”
“嗯。”家彤答应,“怎么今年这么多人。”
“时局不好,大家都来烧香保平安呢。”在金桂另一侧开道的张福说。
进了庙门,人还是这么多,不过有了些秩序。家树松了口气,一直送到大殿门口,对金桂说:“娘,您进去烧香,我在外头等。”
金桂瞪了他一眼,还没等说话,已经被人群裹进了门槛。“不许走,待会一起吃素斋。”她努力扭着脖子喊。
张福赶紧扶着芙蓉跟进去,家彤却留了下来。“你不陪着了?”家树问。家彤摇摇头,“我也不信。”
两人走到殿角背风处。家树点起一根烟,望着满院子的善男信女,冷笑:“菩萨要是能保佑这么多人,得累死。”
家彤笑笑,“求个心里平安呗。”
正说着,家彤忽然发现在人堆儿里有个高个子,没戴礼帽,倒留着个锃亮的光头,显得十分醒目。他推推家树,指给他看:“那不是赵队长吗?”
家树更觉得扎眼,想起冬至满身的伤,脸上微微变了颜色。他说:“走,咱们出门去等。”
“怎么了?我还想问问他冬至怎么样呢。”家彤不解,眼睛紧盯着光头。
家树更觉得闹心,拉着家彤的胳膊抢先迈步,“问什么问。他不会告诉你的。”
“哎,哎……”家彤装没听见,正好看见赵队长往这边张望,踮起脚挥了挥手。赵队长眼尖瞧见,拨开人群向他们走过来。
第三十六章
“哎,哎……”家彤装没听见,正好看见赵队长往这边张望,踮起脚挥了挥手。赵队长眼尖瞧见,拨开人群向他们走过来。
家彤拱手:“赵队长,过年好,过年好。”
家树双手拢在袖子里,垂头看地。
赵队长回礼:“哟,兄弟俩都在,是陪老太太烧香吗?”
家彤笑着点头,“对。赵队长也信佛?”
“过年吗,谁不想讨个吉利。”赵队长转向家树,“是不是,家树?”
家树冷冷地:“是啊,菩萨哪有那个胆儿,敢不保佑你?你还不把庙拆了。”
家彤奇怪地望向他,心想:“怎么大哥今天的话横着出来了?”
赵队长哈哈一笑,“家树这是话里有话啊。怎么,昨晚上打牌输了?”
家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输了,把老本都陪上了。”
“那天我给你坐镇,赢了你拿走,输了算我的。”赵队长明显兴致很高,毫不在意的样子。
家树没说话,把目光转向别处。
家彤微微有些尴尬,他不知大哥与赵队长之间出了什么事故,该如何应对。三人之间有个冷场。半晌,赵队长笑道:“那……你们呆着,我到里面看看。”
看他要走,家彤压不住,说:“队长,冬至在您哪儿挺好的?”
赵队长一愣,看看家树。家树阴沉着脸没抬头。他含糊着:“啊,啊,挺好,挺好……”
家彤趁热打铁:“您看大过年的,我想去瞧瞧他,行不行?”
赵队长又看家树,发现他还是没反应,有些生气,说:“行,怎么不行。让你大哥带着你去。”
家彤喜出望外,“真的,那太好了。大哥,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合适?”
家树看看大殿门口,说:“家彤,庙里人越来越多,我怕张福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要不你过去看看,别把你娘挤着。”
家彤一看,果然想出去的和想进来的挤成一团,有人已经嚷起来了。他赶紧往殿门口跑,边跑边说:“大哥,你和赵队长定个时间吧。”
剩下的两个人望着家彤的背影,回过头来目光一碰,赵队长是一脸的无所谓,家树把心中的憎恶压了下去。
“小香莲那儿你去了?那小子没死吧。”赵队长掏出烟来,想跟家树对火。
家树把手里的烟递给他,对着以后,拿回来顺手扔在地上踩灭。赵队长看到,冷冷一笑,长长吐了口烟。
“至于吗?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心疼。小香莲跟你的时间,不比他长?”
“他还是个孩子,你下那么重的手。”家树闷闷地说。
“孩子?”赵队长冷笑,转过头来给他看,“你家孩子劲儿可不小,瞧见没有,差点我的脑袋就开瓢儿了。”果然,他脑袋后面有个一寸长的口子,还有点儿渗血。
家树无语,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儿,心想:冬至怎么不再用点儿力气,直接废了他。
“腿也不是我弄折的,他从二楼跳下去逃跑,自己摔的。我告诉你,就凭这一点儿,我没直接弄死他,就是给你面子了。”
“身上的伤呢?也是他自己打的?”
“他敢伤我。怎么?你还打算让我忍着?”赵队长呲了一声,“这种小子,就是欠管教。不打,不打他下次怎么能乖乖的?”
家树听得心里憋闷。他打断赵队长,说:“他伤得太重,节后回不了警局了。”
“不行。”赵队长一口回绝。“我无法交待。”
家树怒极反笑:“你就从来没想过如何向我交待?”
赵队长盯着他,半晌,点点头说:“你既然对那小子这么上心,当初为什么答应我?”
家树怒道:“还不是你……”眼看赵队长冷笑,顿觉没什么脸面,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是因为金六那担子生意?”赵队长玩味着家树的表情。
家树沉默,他很想怒斥赵队长的冷酷暴虐,但心中隐隐感到:第一,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净人;第二,在跟赵队长谈条件的时候,就真一点儿都没顾到将来的生意?
赵队长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觉得差不多时候了,说:“这样,我回去谋划一下,看能不能堵住金六的嘴。要是能行,那小子就不用回来了。”
家树闭着嘴点点头。
“可有一样,在金六倒台之前,你可不能让他出来招摇。”
“不会。”家树苦笑,“我看他的伤得养上一段时间。我想,你不会拖很久,放着这么好的生意让别人做的。”
赵队长大笑,“说的是,既然想干,当然是越早越好。”
家彤挤出一身汗,好不容易护住母亲和金桂出了殿门。他看见家树一个人站在那儿若有所思,脚下扔了好几个烟蒂。
家彤招呼上他,几个人顺着人流往庙门外走。
家彤悄悄问:“跟赵队长谈的怎么样?”
家树不置可否:“没怎么样。“
家彤急了:“不是说好去看冬至吗?他都答应了。”
家树不答,眼看到了庙外的素斋馆门口,转头对金桂说:“我得走了。“
金桂满怀期望地说:“都到饭点儿了,一起吃了素斋再去。”
家树不耐烦地摇摇头:“我早跟人约好的。让家彤陪着您吃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香莲在为冬至换药。
前两次他都在昏睡,这次醒着,换药就跟受刑一样。况且,身上的还好说,隐秘处的伤口,清洗,上药,每一步都让冬至羞耻得发抖。
小香莲倒是不动声色,吩咐冬至:“把腿劈开,我够不着。”
冬至把头埋在枕头里,脸色已经发青,但还是咬着牙把腿分开一些。
“对。这样你舒服我也痛快。”小香莲轻轻用手巾擦拭着伤处,“没什么害臊的。你拖着不治,受罪的是自己,谁都替不了你。”
冬至忍着疼,在药粉撒到伤口上的时候,手紧紧抓住床单,还是痛哼了一声。
“装什么英雄。”小香莲不以为然,“疼就叫呗。我那儿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叫得比你惨多了。”
冬至扭头看他,露出惊诧的表情。
小香莲淡淡一笑,就着手巾擦了擦手,说:“真的。我跟了姓赵的两年,什么罪都受过。看没看见这条腿,”他抬起右腿架在床头,“他弄折的,废了。”
“那你……”冬至不知说什么好。
“我只是告诉你。不单你一个人倒霉,比你倒霉的人多得是。我都没疼死,你也就别想着死了。”小香莲冷笑,“倒是想着早点儿好起来,以后如何收拾了姓赵的,才是正经。”
小香莲端着盆脏水往厨房墙根走,家树推门进来。小香莲站定看着他。家树笑得有些尴尬:“没插院门……”
小香莲把盆里的水泼在院子里,扭身就走,倒像戏台上亮相一样。家树抢上两步,接过水盆,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小香莲回夺未果,松开了手,恨道:“你还好意思说。”
家树绕过了话题,拎着盆跟他肩并肩边走边问:“他醒了?”
小香莲点点头,“醒了。”
家树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又问:“他说什么了?”
小香莲想想,摇头:“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那……”家树自言自语。
小香莲冷笑:“我想他要是能起来,肯定先去厨房抄一把刀,一刀捅死姓赵的,再一刀捅死你,然后……”
“怎么样?”家树居然没动声色。
“然后哪儿高就从哪儿跳下去呗,还能怎么样。”小香莲叹了口气。
冬至看见家树的那一刹那,闭了一下眼睛,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家树微笑着走过来。冬至把头扭向墙壁,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他没想到家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能够微笑。
家树在床边坐下,说:“我已经说好了,过了年你也不用再回警局去,没事了。”
冬至知道他是和谁“说好”的,恨得咬碎了牙。
薄被包裹下流畅的身体,让家树有一点儿失神,尤其露出的肩膀,苍白、消瘦,带着明显的伤痕,好像直印到他心里去。
小香莲站在后面,忽然问:“过了年,你把他爱送哪儿去送哪儿去,就是别放我这儿。”
家树倒忘了这个茬儿,一时有些结巴:“啊,这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那几个徒弟要回来呢,看见他,算怎么回事?”小香莲声音高了起来。
家树还未答话,冬至忽然翻身从床上下来,脚一沾地,立刻软倒在床边。
家树和小香莲都惊呼一声,赶紧扑过去。冬至这一动牵动了多处伤口,已经疼得直冒冷汗。
小香莲戏班出身,身形虽娇俏,力气却不小,当下连拖带抱地扶起冬至,和家树一起小心翼翼地搬他上床。
冬至挣扎,双脚乱踢。家树用胸口顶住他的脚,叫道:“别闹,骨头错位,你就瘸了。”
小香莲最不爱听这个“瘸”字,架在腋下的手一松,冬至被直丢在床上,后背的伤口压得剧痛,忍不住一声惨叫。
家树喝道:“你干什么!”
小香莲一脚踢飞水盆:“怎么着,吃喝招待,换药服侍。我才说一句话,就跟我玩儿这套,什么人啊。”他指着家树对冬至说,“我告诉你,有气别对着我撒。卖你的是这个人,玩儿你的是警察局姓赵的,有本事捅了他们两个。”
家树打掉他的手,看小香莲气得两眼冒火,又站起来搂住他肩膀往外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消消气,消消气,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香莲骂骂咧咧地被搡出去,家树又好言好语地安抚了一阵,才回屋,关上门。冬至仍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泛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家树伸手,初到冬至时,明显感到身体一僵。他把冬至慢慢翻成俯卧,用薄被盖好。冬至的泪顺着腮边滑落在枕头上。
“我跟你说过,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也同意,那么,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家树说。
冬至吸了吸鼻子,“你没说过会是这样。”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我没想到要做你生意的筹码,大少爷。”
“赵队长跟你说的?”家树问。冬至不答。家树反问:“要是你知道,你是选陪赵队长一夜呢?还是选继续坐牢?我是没的选,我是不能看着你做一辈子牢。”
冬至宁可选择撞死在牢里。
家树放缓了语气:“我是真没料到会是如此的结果。赵队长人是粗暴了些,但一般也弄不成这样。要不是你伤了他的头,他也不会……”
“他的腿折了……”冬至咬牙切齿的说。
“谁?”家树问,然后明白了,于是语塞。
第三十七章
大年初二,文娴一个人回了娘家。
对付文娴,家树远没有对付金桂有耐心。不过看在陈局长的面子上,他还是答应晚上过去吃顿饭。
陈太太从屋里迎出来,一看只有文娴自己,问:“家树他怎么不跟你一块来?”
文娴脱了大衣交给下人,边往里走边说:“他有事,晚上才过来。”
陈太太哼了一声,“听他糊弄你。我说,他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回娘家都不陪着。”
文娴笑笑,改了话题:“那顶皮帽子爹喜不喜欢?”
陈太太突然意识到,水獭皮的大衣刚刚挂进柜子里,就这么说女婿,有点儿不太合适。她连忙打哈哈:“喜欢,喜欢。你爹高兴得不得了呢。“
经过客厅,正与陈局长聊天的赵队长站了起来,招呼:“哟,弟妹回门来啦。家树呢?”
文娴笑笑:“赵队长,您坐着。家树待会就过来。”
赵队长上下打量她,渐渐露出一个奸笑。他想说什么,看看陈局长,又咽了回去。
文娴去母亲房里说话,等再出来,赶上赵队长告辞。陈局长起身相送,两人客套了两句,正好新装上的电话响了。赵队长赶紧说:“您快去接。”陈局长四下看看,吩咐文娴:“你去送送。”
文娴答应,跟着赵队长往外走,她这才看见他脑后的伤口,笑道:“这是干什么了,怎么大过节的还挂彩?”
赵队长伸手摸摸,叹了口气:“人倒霉呗。哪儿象我老弟家树,总是顺风顺水的。这不,过了年连儿子都有了。”
文娴抿嘴笑,“赵队长真会说话。”
赵队长瞅准四下无人,笑问:“家树这几天忙得很吧。”
“嗯。”文娴隐隐感到话里有话。
“弟妹,我可是好心好意地告诉你,男人外头的事儿,你多少也打听着点儿。不然,小心吃亏。”
文娴的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她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