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审判庭。 审判席的正上方,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在碧蓝的衬幕前赫然醒目。 上午八点半,可以容纳五百人的
旁听席上座无虚席,一片嗡嗡的声浪从黑压压的人头中传来。 周志明和严君是在开庭前半分钟来到法庭的。 周
志明来旁听,与其说是为了欣赏肖萌的辩护,倒不如说是因为案件的本身,这个看起来普通实则奇特的案件,已经把他
牢牢地吸引了。至于施肖萌的辩护,他并没有抱多大兴趣,甚至觉得对肖萌自己来说,这场辩护也是一件十分无味和十
分难堪的事情。 严君却是实打实地冲着施肖萌的辩护而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古怪的心理,大概是觉
得周志明今天的主要兴趣一定在肖萌身上,所以也想来看个究竟吧。 他们两个往四下里找了半天,才发现了两个不
挨着的空位子,在一连串“劳驾”、“对不起”的抱歉声中挤了进去。 施肖萌已经坐在了审判台右侧辩护人席位上,
为了使自己显得庄重,她今天穿了身很老式的蓝上装,雪白的皮肤在深色衣服的衬托下,更给人一种娇嫩的感觉。她低
头翻着摆在面前的辩护词,一丝紧张隐然牵在嘴角上,——也许,只有周志明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8四方脸盘的中年人
在她的对面,是公诉人的席位,坐着一位四方脸盘的中年人,正侧着头,目光自若地在旁听席上扫来扫去。 侧
门开了,审判长、人民陪审员和书记员鱼贯走进大厅,人声顿时静下来。 审判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身材瘦小,
双颊苍白,眯着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凛然的气质,坐在她两侧的人民陪审员都是四十岁开外的中年人。 铃声。 静
场。 “卢援朝充当外国间谍,窃取我国绝密情报一案,现在开庭。” 审判长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肃然的大厅里清
晰有力。 “提被告人卢援朝到庭。” 旁听席上一片细细骚动,人们伸长脖子,几百双眼睛一齐注向左侧的耳门。
卢援朝在两个法警一前一后的押解下,走了出来。他穿一身深灰色的棉衣,没有罩外衣,显得有些邋遢,剃光的头上刚
刚长出些茸茸的短发,刺猬似的立着,脸虚胖,眼皮微觉浮肿,一双眼珠却仿佛比以前还有精神似的,在眼镜后面一闪
一闪地往听众席上张望。 审判长用平静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宣布案由;宣布合议庭组成人员、书记员、公诉人和辩护
人的名单。然后,她面向卢援朝: “被告人卢援朝,对法庭组成人员和公诉人,你有权申请回避,你申请吗?”
卢援朝似乎对要他享受这一法律上的权利没有什么精神准备,迟疑了一下才摇头说:“不。” “现在,由国家公
诉人宣读起诉书。”审判长向左侧的检察员点了一下头。 公诉人站了起来,周志明这才发觉他是个体格异常魁梧的
大汉,他首先向审判席行了一个礼仪性的注目礼,然后从容地环视了一下会场,操着淡淡的山东口音,朗声宣读起来:
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起诉书国营941厂翻译员卢援朝充当外国间谍,窃取我国重要绝密情报一案,经南州市公安局
侦查终结,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日移送本院审查起诉。 本院审查确认,卢援朝充当外国情报机关特务,于一九七
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撬开国营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的住宅,非法窃取我国防工业绝密情报,危害了国家安全,
后果是严重的,已经构成了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卢援朝犯罪事实如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
卢援朝以串门拜客为借口,在国营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家中窥见江一明记载有关我国防工业重要绝密材料的工作笔
记本之后,遂起意窃取,并在临走前暗中拉开江家洗漱间窗户的插销,为行窃做了准备。当天夜里二十三时左右,卢援
朝乘江一明未在家中过夜的机会,携带外国特务机关提供的微型红外线夜视照相机,从洗漱间窗口潜入江家,撬开存放
笔记本的抽屉,窃拍了江一明的工作笔记本,并将与笔记本置于一处的肆拾元人民币同时窃走。 根据941厂技术
部鉴定,被窃拍的笔记本所记载的内容为国家绝密级文件材料。 根据南州市公安局的勘查、调查、鉴定和证人的揭
发检举,以及从卢援朝家中起获的特务用具等大量确凿可靠的人证物证,本院确认:卢援朝触犯了《惩治反革命条例》
第四条,第六条,犯有反革命间谍罪,结合犯有盗窃财物罪,应当追究刑事责任,本院依法提起公诉。 被告人卢援
朝,男,现年31岁,河北省保定市人,汉族,大学文化程度,捕前任国营941厂技术部翻译员,在押。 此致
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南州市人民检察院分院 检察长 张浩明 公诉人庄严有力的声音仿佛给整个起诉书
的结尾打上了一记鲜明的惊叹号。他微微停了一下,向审判长行了注目礼,然后坐了下来。 按照审判程序,审判长
宣布开始庭审调查。 “被告人卢援朝,”审判长一丝不苟地问道:“公诉人在起诉书中指控你在一九七八年十一月
十六日夜间,潜入南州市941厂总工程师江一明家中,窃取国家绝密材料,你承认这一指控吗?” 卢援朝用喑哑
的声音答道:“不承认。” “你大声回答。”审判长要求。 “不承认。”卢援朝把声音抬高了一倍。 “嗡
——”一片议论的声浪在旁听席上卷过。 “那么你回答,那天夜里你是否去过江一明的家?” “江一明的家我
是那天下午去的,是和我女朋友施季虹一起去的。晚上大约七点多钟我们同江总工程师一块儿离开那里,然后我就没有
再回去过。”这段话大概在预审中讲过很多遍了,所以他回答得十分流利。 “那天晚上七点半钟到十二点钟你在什
么地方?” “回家睡觉,我经常不到九点钟就睡觉了。” 部分旁听者发出轻轻的哗笑声。 公诉人举起了一
只手,要求插话。 “审判长,被告人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潜入江一明家进行犯罪,是有充分证据可以证明的。我建议
法庭宣读有关的证据,并传唤证人出庭作证。” 审判长微微点头,然后说:“现在宣读南州市公安局一九七八年十
一月十七日现场勘查记录。” 审判员左侧边角上的书记员开始宣读,周志明对现场勘查记录已经背得烂熟了,他毫
不费力就能听出所读的是从哪一段落中节选出来的。勘查记录读完了,又读了刑警队调查鉴定材料中关于卢援朝的那一
部分,读完,审判长问: “被告人卢援朝,以上证据材料说明从现场出入口到现场中心,都有你的鞋印和指纹,你
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用不着解释,这都是我下午串门的时候留下的,夜里我确实没有去。” “那天晚上
你在家睡觉,是否可以提出证据加以证明呢?” “证据?我没有什么证据。对了,我弟弟跟我睡一间屋子,你们可
以叫他来问。” 审判长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传证人段兴玉出庭作证。”她把目光向审判席左侧移去。
段兴玉步态从容,从左侧门走向证人席。 “证人,通报你的姓名和职业。” “段兴玉,南州市公安局科长。”
审判长面向证人席,“根据法律规定,证人在法庭上应当如实提供证言,有意做伪证或者隐匿证据的都要负法律责
任,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现在你把十一月十六日夜间被告人是否具有作案时间的问题,如实向本庭
提供证言。” 段兴玉耽了一下,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十一月十六日晚七点半钟,卢援朝离开江一明家,七点五
十分左右回到自己家里。晚九点钟和他住同室的弟弟卢跃进到杏花西里停车场替人值夜班,卢援朝独自留在屋里睡觉,
所以,他是具备作案的时间条件的。” 段兴玉退下了证人席。审判长问道:“被告人卢援朝,刚才证人的证言证明
你弟弟卢跃进那天没有在家过夜,他显然是不能证明你当天夜里的活动的。” “我……”卢援朝的声音略略有点儿
慌张,“我记不得他那天是不是替人看车子去了,平常他是睡在家里的……” “审判长,”公诉人又举起了手,
“南州市公安局在依法对卢援朝的住所进行搜查的时候,当场起获特务用具,无可辩驳地证明被告人接受外国间谍机关
的指使进行犯罪活动的事实,我建议法庭出示这些物证加以确认。” 根据审判长的命令,法警取出微型照相机、密
写药、显影药,陈示庭前,引起不少听众的兴趣,纷纷欠身翘看。 审判长目光凌厉,“被告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吗?” “我在预审的时候就说过了。”卢援朝的声音很冷淡,“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也许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9传证人施季虹出庭
“审判长,”公诉人有些愤然了,“在大量人证物证面前,被告人一味狡赖,拒不认罪,请法庭继续传唤证人出庭
作证。” 审判长又将目光移向左侧,“传证人施季虹出庭。” 施季虹在左侧门出现了。她一身素蓝,在一名法
警的指引下进入法庭,听众们的目光跟着她走向证人席。周志明却坐直了身子去看肖萌,只有他,当然只有他才能明白
肖萌的那副惊怔不已的神情。他看不见卢援朝的脸,但是那上面惊呆的表情也是可想而知的。 “证人,通报你的姓
名和职业。” “施季虹,南州歌剧院……演员。”她答得有些口吃。 审判长照例做了关于应如实作证的告知,
然后说:“证人施季虹,你现在把十一月十六日夜间所见到的情况,如实向本庭提供证言。” “我……”施季虹不
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缘故,一时说不出话来,梗在那儿好半天才发出一种细弱的声音: “我是……被告人卢援朝
的朋友,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就是我和他到住在我家旁边的江一明家做客的。那天晚上,我是十点多钟躺下睡觉的,可
是一直到十一点多钟也没睡着,我起来倒水喝,当我走到窗户跟前的时候,突然看到对面江一明家的洗脸间的窗户开着,
可里边又没点灯。我知道那几天江一明不在家住,家里是没人的。开始我还以为是晚上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呢,可这时
候,突然有一个人影从那窗户里跳出来,当时月光很亮,我看清那人原来是卢援朝。” “季虹!”被告席上的卢援
朝突然叫起来,“你是在胡说,在欺骗!那个人不是我!不是我!” 叫喊声引起全场哗然,审判长用尖锐的铃声盖
过一片乱哄哄的议论。 “被告人不要打断证人发言。”审判长严厉地注视了一下情绪激动的卢援朝,转过脸对施季
虹说:“你继续讲。” “那个人是他!是他!我看得很清楚!”施季虹也失去了平静,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月
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死人一样白,眼镜的玻璃片一闪一闪的,他穿了件银灰色的登山服,从江一明家跳出来,就是他!
就是他!” 施季虹不知是激动、气愤,还是紧张,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着气,几乎说不下去了。 “证人,
他跳出窗户以后怎么样?”审判长适时地问道。 “他关好了窗子,一眨眼不见了。当时我很害怕,心慌意乱的,没
看清他是怎么跑掉的。再往后,再往后,我就缩到被子里,不敢再到窗前去看。当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
看错人了,是幻觉,还一直把他往好处想。可现在,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事实是无情的,我不能再用自我安慰来欺骗
自己了,我要揭发他,他是伪君子,是特务,是特务,他是个……” 审判长打断她的话:“证人,关于你看见卢援
朝夜间从江一明家跳出来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实需要补充吗?” 施季虹这才很疲倦地喘出一口气,摇头说:“不,
没有了,我知道的都讲了,请法庭严肃处理。” “好,”审判长把脸转向右侧,“公诉人有什么要对证人问的吗?”
公诉人:“没有。” 审判长又转向左侧,“辩护人有什么要问的吗?” 施肖萌马上欠了一下身子,声音中
略略带着些紧张,“辩护人要求向证人提一个问题。” 这是开庭后辩护人要求提的第一个问题,旁听者们都极感兴
趣地坐正了身子,在此之前,庭审的主角地位一直是由那位公诉人占据着,而辩护人似乎早已成为数学上那种可以忽略
不计的小数点儿了。 施肖萌把目光正对着姐姐的脸,问道:“证人,十一月十六日夜间,你从窗口望见有人从江一
明家跳出来的时候,你的房间里开着灯吗?” 施季虹怔了一下,旋即说:“没有。” “江一明家有灯光吗?”
“没有,刚才我都讲了。” “在你家和江一明家之间有路灯吗?” 施季虹眨着困惑的眼睛,隔了一下才说
:“你不是都知道吗?” “证人,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路灯。” “既没有任何灯光,你在黑暗
中怎么能够辨认出那个跳窗子的就是被告人呢?” 施季虹的口气有些不耐烦,“其实我刚才都讲过了,我是在月光
下看到他的,当时月亮把外面照得很白。” 施肖萌向审判长点点头:“辩护人的问题问完了。” 听众席上漫过
一片失望的议论声,周志明听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嘟囔了一句:“这辩护人,瞎耽误工夫!” 审判长示意法警
把施季虹带下了场。 接着,作为施季虹证词的印证和补充,审判长命令宣读了两份证明材料。 一份是南州市气
象台提供的关于十一月十六日夜间的天气情况——除傍晚有过一场约二十分钟的雷阵雨外,全市天气,晴。 另一份
周志明很清楚,就是他们提供的现场侦查实验的证明材料,这份材料证明:一、在十余米左右的距离内,在毫无人工光
照的条件下,凭借月光是可以基本准确地辨别出所熟悉的人的轮廓,相貌,姿态和衣着的;二、橙黄色的尼龙绸登山服
在月光下呈银灰色。 这两份证据材料是对施季虹证词的强有力的支持,在听众席上引起了显著的反响。审判长令法
警取出从卢援朝家里搜获的那件橙黄色的登山服,向卢援朝出示。 “被告人,这是你的登山服吗?” 卢援朝探
着脖子辨认了一下,抬起头说:“好像是我的。” 审判长不满于他的模棱两可,“你看清楚,究竟是不是?”
卢援朝又辨认了一下,说:“是,是我的,可那天我根本没穿。” “嗡——”听众们显然对他的一味否认不满意了,
卷起一片嘲笑的声音。 审判长简短地向身边的两位陪审员征询了一下,断然宣布庭审调查结束。 审判程序进入
了法庭辩论。 公诉人发言,他的辞色都是踌躇满志的。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我的话很简短,从刚才庭审调
查中所看到的大量人证物证上,足以说明被告人犯有起诉书中所提出的罪名,被告人在事实面前拒不认罪,企图逃避法
律制裁完全是徒劳的。被告人接受外国特务机关的任务,出卖祖国、背叛人民,罪行是重大的,后果是严重的,为了保
卫国家人民的利益,维护法律的尊严,被告人应当受到国家法律的惩罚,这是毋庸多言的。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