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可又没钥匙,所以就到车站将就一宿,结果还让你们给搅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我,够惨的吧。” 马三
耀没有笑,挠了挠头皮,很不自然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呃——,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他从来
没有见过马三耀有这副吞吞吐吐的口气。 “你被捕以后,我有一次去市第六医院办点儿公事,办完以后,我悄悄去
看了看你爸爸……” “是吗,他没问我吗?”他的心有点儿发紧。 “那时候,他的神志倒还清醒,我没告诉他
你的事,只是说你出差了,短时间回不来,我想他当时可能预感到见不着你了……因为,因为他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这封信……有点儿像遗书。” “是他亲笔写的吗?”他的心怦怦地跳。 “是他当着我的面写的。这信,我没有
通过预审处转给你,因为我是悄悄去的,而且当时这封信他们也断不会给你看,所以我把它保存着,即便是十五年吧,
你总有出来的一天。” “在哪儿?”他的声音都变了。 马三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递给
他,“我刚才回家拿来的。” 这张粗糙的、没有格子的白纸上,七扭八歪地写满了字。这的确是父亲的字体,只是
被剧烈的手颤弄得变形了,结尾的两行字挣扎得几乎连成一片,可以看出完成这封信的艰难。他的全部神经、感觉,似
乎都缩在一个小小的点儿上,爸爸,这就是你对我说的最后的话吗?志明: 每分钟都在等你,也许没有人能真正体
会到一个垂死的父亲盼见儿子一面的那种可怜的心情。今天,你托老马同志来看我,我真高兴。孩子,我知道你的工作
重要,走不开,我不怪你,能把精力寄托到事业上是难能可贵的。我过去总说你生活能力低,性格也太软弱,很少说你
的优点,你生气了吗?我心里知道,你一向是很直的孩子。正直,是做人,特别是做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公安人员最基
本的品德,这也是唯一能使我在将要离开你的时候感到宽慰和放心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一个立身正直而无旁顾的人,
他一生都会是快乐的。 有人说,太重感情的人成不了一个出色的公安人员。而你偏偏从小是一个很重感情的孩子,
不过爸爸却觉得这恰恰是你的长处,是你将来争取成为一个出色的公安人员的性格基础,因为公安工作是最能够把个人
对党对国家对人民对同志的爱,直接体现在职务上的工作。孩子,重感情不是坏事,只要不失之偏颇就好。我想,对党
和人民的爱,也许就是一个公安人员责任心的魂与源吧。 有一件事,就是在我的书桌里,在那个小木盒里面,有几
个存折,大概是一万二千多元钱,我本来是准备死的时候交给组织上做党费的,这个想法是在我第一次敲着锣挨斗的时
候产生的。我这一生,犯过很多错误,又在家闲呆了这么多年,我很想为党做这点儿事,也让党了解我。可我今天看到
老马同志,引得我是那样想你。我想,还是把这些钱留给你吧。你知道我现在牺牲我原来多年的愿望是多么难过,可我
又实在不放心你,还是留给你吧,就在第三个抽屉里,钥匙放在笔筒里了。 另外,你们单位那个女同志前两天也来
看过我,给我带来一些苹果,我还没吃呢。还有你的那个小朋友,萌萌,也来看过我。孩子,你要回来得早,就来,我
真想见见你呀。 爸爸 周志明趴在桌子上哭了,这两年忍下的所有泪水都一泻无余地放任出来。 “爸爸,爸
爸,是我不好,我在这儿,是我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马三耀眼睛红红的,手足无措地走过来,
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你,就到我家去住吧,咱们一块挤着住。”
19找个睡觉的地方
周志明摇摇头,哭声很低,可全身都剧烈地抖动着。两年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一条不会哭的汉子了,可现在,
不知为什么,简直不能控制那悲伤的怀念把眼泪催下! “走吧,上我家去,我今天上午休息,以后咱们俩就住我那
外屋,让我爱人……” “不不,”他用手绢揉着洇红的眼睛,推开马三耀过来扶他的手臂,从桌边站起来,“你别
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没事,我就是哭哭痛快,哭哭痛快……”他把父亲的信叠好,放进衣服口袋里,“我上
班去。” 说完,他抱起自己的行李卷,摇晃着步子向门外走去。 一连好多天,父亲丢下的垂爱;施肖萌往昔的
柔眷;自己淹没在自新河里的时光,他都不叫自己去想,不,他不去想!这些个眼泪、悲痛、伤感和怨恨,都叫它们过
去吧,他不应该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了。命运之路既然没有把他引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那他就该给自己开辟一个新
的生活,他,才二十四岁! 生活是很实际的,首先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开头,他就睡在办公室里的桌子上。桌上短,
伸不直腿,睡上一夜累得屁股酸痛,而且老睡办公室也容易让同组的人讨厌。后来,他就去替别人值夜班,为的是可以
占领值班室的那张小床,但值班室毕竟也不是个久住之地。大陈以组长的身份把行政科的门槛都快踏破了,管房子的老
万还是那句话,“你叫我下出房子来?”段兴玉也去找行政科长商量过,想叫行政科出钱在市局招待所里包一个床位先
让他住上,行政科长倒是开诚布公:一个床位一块五一天,一个月不过四五十块的数目,钱是拿得出,就是财务上没这
笔项目,上不了账。后面还有一句难听的,“他自己把房子送了人情,转过脸跟单位里找地方,这种情况,不好解决。”
当然,这句话段科长自然不会告诉他,他就这么在值班室里凑合了将近一个月。 这天晚上下了班,行政科老万到值
班室来打长途电话,看着他一个人捧着个铝饭盒在屋里吃饭,不由动了点儿恻隐之心,打完电话没马上走,在椅子上坐
着陪他扯了会儿闲话。 “一个人,够凄凉的啊。”老万说。 他笑了笑,“没辙呀。” 老万迟疑了一下,
“西边家属院里,倒有一间工具房,不过,住人怕不行。” “是吗?”他倒有点儿动心,“明儿带我去看看。”
第二天上午,老万把他领到西院,打开了围墙拐角处的那间小房子。 这是间光线很暗的房子,墙上挂满尘土,不
少地方灰皮已经剥落,暴露着墙砖的红色,天花板的四角全被陈旧发黑的蜘蛛网封着,地上凌乱地堆了些大扫帚、铁锹、
木箱子之类的东西,一股子杂七杂八的味道从这些什物中散发出来。 “你看,我说不能住人吧。”老万门都不进,
只把头探进来看了一下。 他站在屋子当中四下打量了一番,“行,行,就是得收拾一下,这儿可以支个床。”
牢狱生活已经使他成为一个在物质上随遇而安、易于满足的人,就像那种最普通最低贱的麻雀,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筑
巢栖息一样。下午,他就开始收拾这间屋子,扫地、扫墙;用水把门窗都冲洗干净;把那些乱堆一气的东西清理整齐,
码放在屋子的一边,在空出来的地方搭起了一张铺板。第二天,组里的几个人又用旧报纸帮他糊了墙,晚上,他便正式
在这里落了户。 房子小、潮、有怪味儿,可他却觉得日子过得满舒服,至少,早上用不着听哨子起床了,用不着排
队出操了,可以足足睡到七点多,起床后到街口的回民馆子里吃完豆浆油条,也耽误不了上班。他常常想起以前听到的
一则笑话,讥笑一个目光短浅的穷光蛋发誓要在发财之后天天吃油条,现在才知道这笑话并不可笑,因为他也能体会到
对天天吃窝头和杂交高粱的人来说,那刚从滚锅里捞出来的、黄酥酥的、作响的油条,会带来多么大的诱惑和满足
了。 是的,他事事感到满足,事事觉得新鲜,生活变了,世界也不同了。他好像回到了自己智力发育的“史前时期”,
总是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每天都会有不熟悉的,没有经验过的事物输入到脑袋里去——农民在城里开
了整条街的自由市场;工人在厂里利润提成;广济路口盖起了和外国人合资的十六层大饭店,小伙子们好像一夜的工夫
全戴上了贴商标的蛤蟆镜;在办公室、在食堂,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人们什么都敢说,省却了许多过去不可或缺的手势、
眼神、暗语和心领神会的默契。电视节目也丰富起来了,时而能看到东京的高速公路、慕尼黑的大学生活。还有刚刚兴
起的婚姻介绍所和大家都在谈论的舞会。真新鲜,连公安局这样“正统”的、老气横秋的单位,也大大地发了一次舞会
的票,局机关的一群姑娘们穿了平常不好意思穿的衣服大显身手。他很喜欢舞会上年轻活泼的热闹劲儿,但又无奈于自
己在其中的笨拙,他高高兴兴在那儿消磨了一个晚上,尽管没有试着走上一套最简单的“四三三”,因为气氛和节奏已
经使他挺快活的了,何必再去露那个怯呢。 他还去看了一次京剧,《大闹天宫》,他不能像王大爷那样去听味道,
看行道,只因为在色彩和声音都极单调的环境中呆得太久了,他图的就是那花脸、长靠的绚美、锣鼓喧天的热闹,让眼
睛和耳朵过过瘾罢了。 星期天,又到广济路礼堂看电影,局里发的票,日本片《追捕》。电影演完后,当他杂在散
场的人群中往胡同口走的时候,三年前的那个清明节,他被捕的前一天下午在这儿开会的情形又蓦地浮上脑际,那天,
他就是从这儿直接去了施肖萌家的…… “要不然,去看看她?”他的心又动摇起来,“不提以前的关系,只以一般
朋友的身份去看看,未尝不……” 身后,几个姑娘在高谈阔论,一个有点儿耳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
么呀,你瞧人家真尤美的家里头,一栋小楼,自个儿还有飞机,其实县知事算什么,顶多是个县团级,要是在咱们国家
……” 他转过头,身后是四五个花花绿绿的姑娘,他想不起来那个说话的到底是局办公室的还是政治部的,反正以
前在哪儿见过她。 “咱们国家,给你架飞机你往哪儿放呀,放你们家胡同里?还不得叫人连机翅膀都偷了打家具去。”
另一个声音笑着说。 “油钱你就出不起。” “还油钱呢,你会开吗?先把自行车学会了再说吧。” 咯咯咯
的笑声。 “小李,今晚你还加班吗?” “算了吧,给公家省了那三毛钱夜餐费吧,那么多资料,都说是急件,
累死你也打不出来,我也不那么傻了,慢慢干吧。”
20变来变去
啊,他想起来了,这个面熟的姑娘是户籍处的打字员,过去是全局的优秀共青团员,反腐蚀标兵,还来他们五处做
过事迹报告,讲她怎样在一些细小问题上进行无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交锋的,公家发了毛巾,她每次都要逐个
捏一捏,拣最薄的拿;发了肥皂,也要逐个比一比,拣最小的用,她的私字一闪念全都是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上被
狠斗的。他还能依稀记起她做报告时那副严肃而神圣的样子来。侧脸再去看她,才注意到她现在几乎变了一个人了。穿
了件深紫色有点儿反光的上衣,衣服的开领处露着米黄色的厚毛衫,有点发红的头发烫成无数圆圆的小卷,高高地蓬在
头上,一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出怡然自得的响声。要不是以前有过一面之缘,他大概绝不会想象出她过
去的那个两条长辫、一身布服的极土极土的形象来了。 “唉,人啊,”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变来变去。” 出
了胡同口,他忽然看见马三耀坐在一辆摩托车的挎斗里,沿广济路由北朝南驰来。 “停停!”马三耀冲驾驶员挥挥
手,没等车停稳便从挎斗里站起来,一身警察制服紧巴巴地绷在魁梧的身躯上。 “找到住的地方了吗?”他用手绢
擦擦满是灰尘的脸,匆匆忙忙地问道。 摩托车没有熄火,显然是不能多谈的意思,他笑笑,反问道:“怎么星期天
也忙成这样,局里组织的电影没来看吗?” “哪儿还有闲情看电影,今天早上太平街刚发了一个大案,把市政协副
主席的家给偷了,市委限期破案。我这不刚从局里回来,从早上忙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呢。” “市政协副主席,谁呀?”
“江一明,941厂总工程师,对了,上午现场勘查的时候他对我说他认识你,直问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啊——,是江一明呀,怎么把他家给偷了?偷得惨不惨?” “现在只发现少了四十多块钱,关键不在钱多少,老
头儿是政协副主席,著名科学家,偷到他家里去,社会影响太大了,所以市里很重视。” “行了,你这新官上任三
把火,算是烧起来了。” “哈哈,”马三耀在他肩上亲昵地拍了两下,“闲话少说,我得走了。等案子破了,我请
你一顿,咱们还没好好聊过呢。” “那我从今天起就留肚子了啊。”他只和马三耀才有这么多俏皮。 摩托车带
着马三耀哈哈的笑声开走了。 他在广济路漫无目的地蹓了一会儿。没有个可回的家,星期天也不那么可爱了。郑大
妈一家的日子倒是越过越有味道,抱上了孙子,眼看又快抱外孙了,淑萍不知道办事了没有,该抽空儿去看看他们。对
了,得给人家买件结婚的礼物呀。他在身上搜了搜,还有十几块钱,便就近在旁边的玻璃器皿店里买了一套考究的凉杯。
刚刚走出商店,站在路边,眼睛突然被人从身后蒙住了。 “谁?”他挣脱开来,回头一看,惊讶得差点儿没把新买
的凉杯给扔了,“杜卫东!哎呀!” “我在马路对过儿就看着有点儿像你,果然是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出来快三个月了。嗬嗬,你可真是变了样啦,要是迎面走过去我还未准敢认呢。” 杜卫东上身穿了件棕色条绒夹
克装,下身穿着黑蓝色毛料裤子,三接头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再加上刚刚理过发,人显得很精神。 “人五人六的哪。”
杜卫东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电话本儿,“你现在住哪儿,有电话吗?” “我现在住单位,今天没事,咱们找
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现在不行,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个人在街对过等我呢,你先把电话和地址留给我,来日方
长,找时间咱们好好聚聚。” “嗬,现在也学得满嘴蹦词儿啦。唉呀,可真没想到能见到你,”他接过小本儿,写
上自己的电话,随口又问:“对过儿谁在等你,女朋友?” “还女朋友哪,早过时了,我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你
不知道?” “都结婚啦?”他惊讶地又叫起来。 “瞧你急的,喜酒一定给你补上还不成。你不知道我出来以后
多想你。”杜卫东把电话本塞进兜里,抓起他的手使劲握了握,“等着我给你打电话。”然后朝街对过儿跑过去。
他一直呆呆地看着杜卫东的背影被马路对面的人流淹没,才想起竟未问一句他现在是否找到了工作,住在什么地方。他
慢慢地转身往机关里走,路过汽车站也没有停下来等车,路不太远,正可以用来把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慢慢梳理和回味
一番。 生活真是在往前走啊,想想杜卫东当初叫田保善他们捆得那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