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快出来,你干吗哪?”又转脸对志明说:“和大福子一单位的,今儿轮休。” 刚才那个洗衣服的年轻女人端
着个茶杯从里屋走出来,不无歉意地冲他笑笑,把茶杯放在他跟前,没等王焕德介绍就大大方方地说:“这位是志明兄
弟吧?老听我爹妈和有福他们念叨你。” 周志明谢了她的茶,他快一天没有喝水了,口中早就干涩无津,端起杯子,
也顾不得烫,狠着劲儿一口气喝干,梅英又忙给续上一杯,他一连喝了三个干,冒了一头汗,王大爷递给他一把大蒲扇,
他一边呼打呼打摇着,一边同公媳两个说话。 王焕德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志明怎么
也猜不到,王大爷从里屋抱出来的,竟是一只睡眼惺忪的大白猫。那猫身上的长毛又亮又软,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他
一时语塞。 “……白白!” 他抱着白白,白白咪呜叫了一声,叫得他心头直发颤,他忍不住要去亲亲他的白白。
“我们一直替你养着呢。”王大爷说。 傍黑时候,大福子和郑大妈几乎是前后脚回了家,小屋里自然又响起一阵惊
喜的笑声。 大福子用拳头咚咚擂着他的胸脯,嘿嘿笑着:“还行,两三年不见,你倒壮起来了,脸怎么晒这么黑,
要是在街上走,我准以为你是哪个山沟里的大老农民呢!” 郑大妈忙着同梅英支锅做饭,也不时插进来同他说话。
“前几天,派出所管片的小韩还说你要教育释放了,没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什么叫教育释放呀,”大福子
一劲撇嘴翻白眼,“这是反‘四人帮’英雄。我们冶金局有一个小伙子就是,他去年就放回来了,是他们单位敲锣打鼓
放鞭炮接回来的,满处做报告不说,现在又是区人大代表,又是市团委委员,一下子就出名了。志明,将来红了可别忘
了咱们。” 周志明苦笑一下,没说话。 米饭梅英早就蒸上了,菜也大都洗好切好了,郑大妈又是个做饭的快手,
不一会儿,小屋里便飘溢着饭菜的香味。郑大妈用抹布把一张簇新的方桌子蹭得锃亮,摆上碗筷,周志明问:“怎么淑
萍还不回来。” 郑大妈叹了口气:“谁知道她呀,大概又跟男朋友一堆儿买东西去了。志明你说说,见面才几个月
就寻思办事儿,哪儿有这么急茬儿的?我这儿呢,整天价在街道上给别人家做工作,晚婚呀,晚恋呀,可自个儿的女儿
倒一通急着张罗,以后人家要给我一句难听的,我不也得听着呀!可不是吗,女大不由娘。”她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什
么,对他又说:“你瞧,我还差点儿忘了,有件事正想和你商量呢,虽说淑萍结婚急了点儿,可到底也不老小了,这几
年又越来越瞅着老相,要结就结呗。当妈的,还不是得给她操办哪。先前我们也不知道你要回来。你王大爷就和房管局
说了一声儿,先借了你那间外屋给淑萍办事,你们家的东西都搬到里屋去了,你看呆会儿是不是叫大福子给你腾出来?”
周志明刚才一看到门上那对红喜字,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所以就一直坐在王家,没急着进自己的家门。现在,郑
大妈虽然主动提出叫大福子给他腾出房子,但辞色上显然带着试探的意思,他也是明白的。人家布置好的新房叫人家搬
出去,他断然不会如此行事,他不愿意任何人由于他的归来而发生为难和不快,所以连忙摆着手,说: “不用腾,
不用腾,腾了,淑萍在哪儿结婚呢,我一个人总好办。” “那使不得,我们是看了你不在才借用的,你回来了,当
然完璧归赵嘛。”王焕德说。 梅英正往桌子上端菜,这时便插了嘴:“爸爸,您看这么着行不,让妈和我睡里屋,
让志明兄弟暂时跟有福和您在这屋挤两天,让淑萍把事儿办了,咱们再想办法腾,这么久的邻居了,还不跟一家子似的。”
17去寻找一点温暖的回忆
大家一齐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志明,本来就抱定了绝不打乱别人生活的宗旨,也不想和王大爷挤在一起住。邻居好是
好,可生活习惯毕竟相去较远,况且他住进来,衣食住行,人家也会有许多不便。于是说:“我现在已经住在机关里了,
那儿有宿舍,这样上班下班也方便,省得整天到晚疲于奔命的。今儿我就是来看看你们,顺便带一床被褥回去。我这房
子淑萍就先住着,等有了地方再腾吧。”于是王大爷和郑大妈一个劲地说了许多感激和歉疚的话。接着便皆大欢喜地开
饭。晚饭吃得很慢,郑大妈使劲往他碗里挟菜;大福子不住地提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监狱里吃什么饭哪,干什么活哪,
打人不打人哪,等等,王大爷更是十分高兴,喝着酒,咂着京腔插科打诨,他是校场口戏院老资格的票友,一口戏韵倒
也吟哦有味,只有梅英一个人不大说话。 吃罢饭,天色已晚。志明说要拿床被褥走,起身和王大爷他们一起到自己
家的屋子来了。 家……这屋子,这台阶,这门,这儿,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感情中既熟悉又旷远。在跨进门槛的一
刹那间,他的鼻子忽地酸了一下,万端感触系于心头,心里暗暗说了句:“啊,我回来了。” 他家的外间屋已经被
收拾得一团新气,他免不了要笑着说几句恭贺和称赞的话,而实际上却没有一点笑的心情,颇有些“半是主人半是客”
的空茫。他急于想看看家里的那些东西,去寻找一点温暖的回忆。 里屋本来就小,他家的东西虽然堆放得既科学又
整齐,但仍然没能给人留出多少驻足的余地。外屋明晃晃的灯光带着喜气洋洋的调子,把里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这
儿更透着一股子陈旧暗淡之气,有点悲凉。物是人非,见物思人,他一想到父亲,思绪就要颤动,爸爸,你真的走了吗?
你的儿子回来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诉诉委屈;他要报答你二十年含辛茹苦、一粥一粟的亲子之爱,他要得到报答你
的机会啊! 身边的人太多了,他没法让自己的身心沉浸在回忆和感念中,郑大妈和王大爷高腔大嗓地向他讲着他家
那些零碎物件所摆放的位置,他不得静,只好拿了一床被褥、几件衣物,打成个行李卷,告辞了出来。 他又回到了
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华,美丽。可这重获自由的第一夜,哪里是他的栖息之所呢?他原来是打算好去办公室睡
沙发的,但在出了王焕德家门后才想起手中没有办公室的钥匙,一时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漫无方向地顺着大街往前
走。白天兴高采烈的心情这会儿竟跑得无影无踪了,还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的呢?下午纪处长那一席居高临下的教诲刚
刚在他心里蒙上一层暗淡的阴影,严君转告他的关于施肖萌家道中兴的消息又使他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顾虑和不快。
他本来是可以立即去找她的,记得在自新河遭到田保善、郑三炮们痛殴后被扔进反省号的那个凄厉的深夜,他是多么疯
狂地渴望着能再见她一面,就是加十年刑,就是挨枪子儿也心甘情愿。而现在,当可以自由支配双脚去奔向她的时候,
他却不由得踌躇了。严君的话,似乎使施肖萌八个月没给他来信这一悬疑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她的父亲当了市委政法
书记,自己又上了大学,家境人运,今非昔比。刚才关于房子的小插曲就说明,他还是两年多以前的他,而别人,却都
随着时间而变化,而前进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肖萌会成为另一个肖萌,她也许在大学里相知了更为般配的男
朋友,而她的家,谁知道呢,谁知道会不会还像过去那样欢迎他这个所谓“教育释放”的劳改犯呢?不不!虽然他想念
她,在煎熬中等待着同她的重逢,向往着在一起互叙别情的欢乐;但是此刻,他却高度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他不想用
陈旧的往事搅扰别人的快乐,不愿意看到她在自己突然出现时的尴尬,而宁愿把她在自己记忆中的美好形象就那么永久
地、固定地保留下去。 坦荡如砥的柏油马路在脚下延伸,路灯像一串串金灿灿的流星甩向天边,和路边鳞次栉比,
匠气十足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显示着都市之夜的华美。在油漆得富丽堂皇的红旗剧场门前,硕大的广告牌上赫然画着一
个穿着民警制服的姑娘,他不由得站下来看,显然是出自一位不大高明的手笔,女民警的眼睛画得大而无神,下面的一
排黑体字写着:“中国歌剧舞剧院来南州公演大型歌剧——星光啊,星光”。他继续往前走,在剧场旁边有个冷饮店,
不大的店堂里已经人满为患,可仍然有人竭力想要挤进去,路边还有几个卖西瓜和冰棍儿的棚子,支着明晃晃的大灯泡,
此起彼落的叫卖声招徕了一簇簇闲逛的人群。他心绪空茫地往前走,这久违的热闹街景并不能叫他兴奋。一手夹着行李
卷,一手拎着手提包,他觉得自己活像只丧家犬一样狼狈。 总不能在马路上走一夜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向火车站
走去。 虽然现在不是火车班次的高峰时间,但宽敞的候车室里仍然拥挤不堪。烟草味儿、汗味儿和西瓜的腐烂味儿
混杂着充满了整个大厅。他转了半天,才在一排挤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和男男女女的候车旅客的长椅上占住了一个可
以容他横下身来的空当儿,便怀搂着手提包,头枕着行李卷躺下来。在他的旁边,坐着几个农民装束的人,旁若无人地
大声说笑,嘴里喷出叫人发噎的旱烟味儿,不远的地方,几个出差的外地人围在一只大果皮箱边上,正伸着脖子吃西瓜,
瓜子吐了一地。有好半天,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脑子里一会儿乱无头绪,一会儿又是一片
空白,时时又害怕有人对他横躺在椅子上,占了过多的位置而不满。又有几个班次的火车开走了,候车的人渐渐稀落下
来,也许是因为太乏了,耳边的噪声慢慢遥远了,模糊了,他的眼前朦胧起来…… 睡了多久?十分钟?半小时?他
突然被一阵嘈闹惊醒,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用无线电话筒大声喊话,又感到身边的人都乱哄哄地应声而起,周围全是杂
沓的响动和呼叫,有人在粗暴地推他。 “起来起来!” “干什么?”他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见一个年轻民
警正冲他不耐烦地挥手,“起来,到那边集中,听见没有,快一点儿!” “集中干什么?”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
不是一个犯人了,不由理直气壮地瞪了瞪疑惑的眼睛。 “这是睡觉的地方吗?”年轻民警仍旧是那种训诫的口吻。
“我,我等车。”因为脱口说了句谎,他顿时出了身细汗。 年轻民警棱起嘴角,“最后一班车早就出站了,你
等的什么车?” 他一看手表,哎哟,已经十二点多了。冷不防对方又问了一句:“你是本市人吗?哪个单位的?”
他连忙说:“我也是公安局的,是五处的。” “五处的?怎么跑到这儿睡觉来了?” 没法说。 “你的
工作证呢?” 拿不出。 民警冷笑了一声,“起来吧,跟我走。” 没办法,只好夹着行李卷,提着手提袋跟
着他往人们集中的一个屋角走去。在候车室的其他地方,一群一群的警察把人们全都往这儿轰,他心里明白,自己头一
次在车站“刷夜”,就碰上公安局的“治安清查”了,不由得很别扭。这年轻民警准是把他当成“刷夜”的流氓,或者
当成了“盲流”进城的外地人,说不定还以为他是冒充公安人员的诈骗犯,再不就是个精神病呢。
18三种结果而已
民警把他领到人圈里,毫不理会他的分辩,扭身走开了。他只好在人堆里挨挨挤挤地坐下来。望望四周,大都是些
脏衣垢面、其貌不扬的外地人,表情呆板地等候着一个个被叫去接受讯问审查,他们好像对这种清查早都习惯了,反正
最后无非是轰走、收容、遣返三种结果而已。 他抱着行李卷坐着,等着,一肚子全是窝囊。轮到把他叫去问话的时
候,窗外已经晨光熹微了。 讯问他的是个中年民警,他很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周志明的相貌,带着几分惊奇的表情问
:“你不是外地的吧?干什么的,有工作吗?” 他没好气地回答:“有,市公安局五处的。” “市局五处的?”
中年民警愣了片刻,恍然地压低了声音:“哎呀,你是不是有任务在这儿,让我们搞误会了?” “不是,我就是在
这儿睡觉来着。”反正也懒得多解释了。 “哦?”中年民警不无疑惑地冲他手上的被子卷看了一眼,“那你等一下
吧。”他向屋子右面的一扇小侧门走去,大约过了三四分钟,又陪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民警走出来,周志明把头扭向一边,
赌气不理他们。 “马队长,就是他。”中年民警的声音到了跟前,他才转过脸来,目光和那个大个子碰在一起,竟
砰然碰出一个火星来! “马三耀!大黑马!”他惊喜地跳起来,“还认得我吗?” “哎呀!是你呀!”马三耀
一把抱住他,把那个民警吓了一跳。“我正打算找你去哪,我昨天才知道你要出来。你怎么跑到这儿睡觉来啦?怎么搞
的?”马三耀松开他说。 “睡觉?让你们圈了一夜,睡个屁。” 远处,好几个人在叫马三耀,马三耀对中年民
警说:“老祁,劳驾你把我这位小兄弟领到你们派出所让他睡一觉,拜托了。”说着又亲昵地拍拍志明的背,“好好睡
一觉,回头我找你去。”他朝喊声跑去了。 中年民警是车站派出所的,把他带到所里自己的宿舍,安排他睡下。那
个热情劲儿,叫他都有点儿过意不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他揉揉自己蓬乱的头发,从床上跳下
来,叠好被子,又哈着腰检查了一下是否把那位民警的白床单给弄脏了,身后突然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睡够啦?
你可真能睡。” 马三耀站在屋子里,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碗豆浆,上面架着几根黄澄澄的油条。 “快吃
吧,都快凉了。” 他坐在桌前,大口吃起来。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只吃过一次油条,那是机修厂狱灶炸出来
的一种可以吊死人的死面筋。马三耀坐在他对面,一直看着他吃完,才开口说了话。 “一粉碎‘四人帮’,我就以
为你要出来了,没想到拖到现在。我去法院问过两次,那帮人,让你急不得恼不得。我也问过你们纪处长,上次我在市
局政治部见到他,他想通过政治部到外单位请个反‘四人帮’英雄去做事迹报告。我跟他说,还请什么?你们周志明就
是,让他出来就能做报告,差点儿给他下不来台。” “你真是,干吗老喜欢让人下不来台。其实,纪处长人挺好的,
我出来不出来又不是他说了算。得了,别扯这些过去的事了。你怎么样,还在刑警队吗?对了,刚才人家好像喊你马队
长,提了吧?” “提半年了,刑警队副队长。昨天晚上我们抽了部分人帮助分局和派出所清查车站,最近盲流人员
可多呢。哎,你还没说说你怎么跑到车站过夜去了呢?” “我们家房子借给邻居家办喜事了,本来我想在办公室睡
觉,可又没钥匙,所以就到车站将就一宿,结果还让你们给搅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我,够惨的吧。” 马三
耀没有笑,挠了挠头皮,很不自然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呃——,有件事,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