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抽在脸上,火烫一般。 “你小子服不服?”田保善居高临下,一脸残忍。 “不服!”他拼出全部力量喊出这
两个字。田保善不见了,换上郑三炮狰狞的脸,嘴角上还拖着一条血道子,鬼似的,短粗的指头铁棍子一样勾在他的软
肋上,他眼睛发蓝,叫人发昏的疼痛,哎哟!……他的意识迟钝起来,耳边一片杂乱的聒噪,不一会儿,叫喊声悠然远
去,变成了一个声音。 “他要干什么?”这是教导员细细的嗓子。 “他要闹监,是他先动手的,”田保善的声
音一下子变得那么老实、忠厚、娓娓动听,“您看郑三波的嘴巴。” “为什么动手?” “什么也不为,我们都
不知道怎么回事,嘿!就揍人家郑三波哎。” “先铐起来!”细嗓门很果断,“小丁,带几个人送他到反省号去,
我就知道他要闹!” 于教导员,你不是个公安人员,你不是! 他还记得,前些天他胃疼,蜷着身子缩在反省号
的床板上,丁队长硬把于教导员拉来看,要求送他到总场医院去。可于教导员居然当着他的面对丁队长说:“肚子疼这
玩意儿,全凭自己说,检查也查不出真假来,有的犯人这疼那疼事儿多啦,无非想泡顿病号饭,歇两天工。上次二队的
刘海顺,拿体温表往热水杯里插,为什么?为的是能到总场医院瞧瞧女大夫女护士去,当了几年犯人,憋急了眼了。”
“你看看,你看看,”丁队长指着他,“这是装的吗!他又不是演员!” “我不是说他。你叫医生来看看也行,
医生说送医院就送。” 他那时几乎忘掉了疼,拼着力气叫了一声:“我不去!”他不能受这个侮辱! 他这一叫,
倒把丁队长僵在那儿了,于教导员却满不在乎地冷笑,“甭理他,这种人浑到家了,好赖不知!” 丁队长还是把医
生叫来了。所谓医生,就是厂里的卫生员。一串老生常谈的问诊,哪儿疼?多久啦?是绞着疼还是胀着疼?吐不吐酸水
儿?…… 看完,卫生员说第二天下午要带他去总场医院做个钡餐造影。因为做钡餐的规矩,要空腹一天,所以第二
天早上就没给他送饭,结果连水也忘了送,整整一上午,他渴得嘴巴里又粘又涩,拼命想在舌面和上腔之间碾出星许唾
液来往冒烟儿的嗓子里咽。下午到了总场医院,当一个女护士端给他一杯带有怪味儿的白糊糊的液体时,他竟像见到了
牛奶似的,急不可待地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女护士吃惊地瞪起眼睛,嗔训他说:“你急什么,不怕呛着?又不是什么好
喝的东西。” 从钡餐造影的第二天,他就一直拉不出屎来,肛门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在马桶上一次次拼命的挣扎
都归于无效。卫生员来开了一点儿泻药,吃下去以后只流出些黄稀便来又是老样子。他有点受不了了,真恨不能大哭大
闹大喊大叫地发泄一通才痛快,但当他真的张开了嘴巴要喊的时候,却又觉得出不来声了。 “快成精神病了吧?”
他常常发自内心地产生出这样的恐惧,这些天,脑子里出现的种种极端而怪诞的念头不正是一种精神倒错吗?这倒也好,
大概真的发了疯,倒算是进入了超凡脱俗、没有痛苦的境界了,他心中偶或也有这样自弃的闪念。但是在心灵的底层,
另一种相反的意识却越来越强硬地滋长和上升起来,那就是活的信念,他要好好地活下去!至于为什么要活,他没去多
想,只感到在这个信念迸发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同时想到父亲;想到肖萌;想到段科长、大陈、小严、小陆和同志们;
想到花白了头发的施伯伯和江伯伯;想到待人热情的安成;想到许许多多熟识的人们;想到了自己毕竟是一个实际上同
他们一样的好人,一个有信念的共产党员,一个并没有做过恶事的青年。“田保善、郑三炮、林士杰,他们算什么东西?
可居然还有滋有味儿地活着,我干吗要死呢?”他觉得自己虚弱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生机,有一刻他竟突然产生了一个
壮烈的自我发现,他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坚强的人!如果九泉之下的父亲还能感知的话,他也会说,孩子,你是一
个坚强的人!
2憋胀感越来越厉害
他要活下去! 大便排不下来,饭却还要往下咽,一天早上他在一碗清水里望见自己神形枯槁的脸,知道不吃饭
是绝活不下去的。他找出被捕时穿的那双尼龙袜子,把高粱米装进袜筒,再把那碗清水倒进去,挤出半碗淡红色的汤,
然后再把汤倒入袜筒,再挤出来,周而复始,一直到把袜筒里的米挤成一团渣子,才把那微稠的汤水喝下去,经过这番
加工的“流食”,喝进肚子后大多能从尿里排出来,腹部和肛门便能好受些。这法子没人教过他,是他的首创。
“嘟——”外面又响了一阵哨儿,该晚点名了。今天的晚点名真短,值班队长高腔大嗓地讲了几句话,就散了。院里乱
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突然,有人向他这边走过来了,接着就是哗啦哗啦的开锁声,他一听见这声音就紧张。
门开了,他眼睛一亮,是卞平甲! 卞平甲从门外提进一桶清水,对他笑笑说:“你该擦个澡了。今儿轮丁队长值班,
我请示了一下,丁队长叫以后天天给你送桶水。这天儿,太热!”接着又坐在他的铺位上,握着他的手低声问:“还没
让你写检查吗?” 他摇头,他明白卞平甲的意思,如果叫他检查,那就意味着快放他出去了。 卞平甲握着他的
那只手微微用了用力,然后站起身往外走,他依依地在身后叫了一声: “老卞。” 卞平甲在门前站住,“干吗?
队长还在外面等着锁门呢。” 他很想同他说说话,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行,他实在太需要有个可以交谈、可以倾吐的
人了,可仓猝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了张嘴,问:“今天……几号了?” “七月二十八。” “……”
“我走了啊。”卞平甲一抹身,出了屋门。 到了夜里,他辗转反侧,腹部的憋胀感越来越厉害,算算,大约已经一
个星期没能排出大便了,肛门被顶得像烧了火,全身冷汗淋淋。在熄灯哨子吹响以前,就已经挪不动步了,这时他突然
觉得身体的痛苦和虚弱似乎已经难以使生命维持到天亮,一阵死的恐惧蓦地笼罩在心头。 月亮升起来了。迎门的一
面墙壁投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光芒,门上的玻璃虽然早被取下了,屋里却仍旧闷热异常,几只长脚蚊子不厌其烦地在耳边
吵闹起来。不!他得活!他咬咬牙,侧身趴在床上,左手的食指哆嗦着从肛门缝里深深地插进去,想掏出些大便来。他
心惊肉跳地感觉到,指尖触在一种坚硬的东西上,用指甲抠抠,竟然喀喀有声,像是块粗糙的石头。他把手指再往里伸,
咬紧牙关把这块堵住肠道的硬东西往外抠,一阵穿心挂肺的疼痛从下往上扩展开来,他不由松下劲,喘了一口气,又接
着用力抠,又一阵头晕目眩的剧痛使他的意识飘忽起来。也许是昏迷了几秒钟吧,当意识又回到他身上的时候,手指感
触到那硬邦邦的东西已经碎成了几块,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外抠,一线热乎乎的液体同时从肛门里流出来。在惨淡的月
光下,他看清手里浸着热血的碎“石块”,原来是一个星期以前喝下的那缸子钡液的凝块。大便终于排下来了,一种非
常舒适的畅通感立时传遍了全身。 他疲乏地瘫软在床板上,望着被门上的铁条划成两半的素月,仿佛生来没有发觉
月亮竟是这么动人,在皎洁的清辉下,似乎自己的整个身心也同明月一样爽然不染。他咧开嘴笑了,一个人呆呆地笑了,
笑容一直带到梦境里。 朦胧中他恍惚变成了一个婴儿,仰卧在摇篮中嗷嗷待哺,两边是父亲和母亲,父亲很老,母
亲却很年轻,她那么轻娴地摇动着摇篮,可这种母性的温柔却似乎很虚远很陌生。父亲宽厚的手又抚在自己脸上,脸痒
痒的十分舒服,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触。他想坐起来,投进他的怀抱,身子却动不得。不知是谁,把摇篮剧烈地摇撼
了几下,仿佛要连他一同撕碎,他张开嘴巴,拼命地呼叫了一声…… 他惊醒了,四周漆黑如墨,耳鼓响彻了排山倒
海般的轰鸣,“呜——呜——”门外像是刮起了十二级飓风,嵌在地上的床板疯狂地抖个不停,整个屋子都在抖,在跳!
四壁和房顶发出咔喳咔喳的怪叫。院子里,是一片杂乱的喧嚣,有人在喊,“原子弹!”但是更多的声音压过来,“地
震啦!地震啦!” 他惊悟过来,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翻身从床上跃起,冲向屋门,门是反锁住的,他用力
去撞,撞不开,他叫喊:“开开门!这儿还有人呢!”可他的声音马上淹没在四壁的咆哮和门外的狂呼乱喊之中,惊恐
万状的人们谁还能记起这间小屋里还反锁着一个活人?不,这时候人们是不会记起他的!他浑身颤抖地回到铺位上坐下,
向黑暗的四周望去,整个屋子依然猛烈地摇撼着,发出行将倒塌的惊心动魄的巨响,他现在真正体验到一个人在生命最
后一刻的那种绝望了。 “轰”的一声,一面墙倒下来,碎砖齐展展地向外飞迸出去。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豁口,一
股求生的力量推动他猛地站起,连滚带爬从豁墙的尘雾中夺路而出,往前跑了几步,便无力地倒在地上。 大地的震
动在他的身下渐渐停下来,院子里,赤足赤背的人们在惊惶地奔动,有两间监房和几处围墙塌了,一团一团的人围在倒
塌的房前嘶喊,院子的大门洞开,几个管教干部冲进院来,无线电喇叭的声音旋即压住了混乱的人声。 “列队,不
许乱跑!” “赶快救人!一班、二班,到这边……” 混乱中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报告队长!反省号!反省
号塌了!” “哎呀,里边有人呢!” “早跑了!” “少废话,赶快救人!” 几个人影向倒塌的反省号
奔过来,领头的一个高声呼喊:“周志明,周志明!” “丁队长,我在这儿!”他拼足全力爬起来,迎上去。
3蓝色属于安静色
爸爸回来了,望着客厅里杯盏狼藉的茶几,竟连一句招呼都不同客人们打,皱着眉径自走进了卧室。这帮时髦的朋
友们大概也都感到了一点儿没趣,讪讪地告辞走了。施季虹拉上天蓝色的尼龙窗帘,经过过滤的阳光在雪白的墙壁上映
出一片恬静的淡蓝。刚才跳舞时还十分拥挤的客厅此时显得豁然宽敞起来,也许是在神农街头条那间打着隔断的斗室里
蜗居得太久了,虽说搬到这幢“复辟房”里已经将近一年,但她对这间客厅的那种初始的开阔感却仿佛还是簇新的。客
厅里的陈设布局和色调基本上都是出自她的审美观,素雅豪华兼而有之。窗帘是蓝色的,沙发套子也是蓝色的,她特别
偏爱蓝色,是因为蓝色属于安静色,可以减少视觉的疲劳,据说还有降血压的特效。和蓝色相衬,地毯是深红色的,红
色显得富丽堂皇,具有强烈的温暖感和刺激性,使人兴奋。屋子一经铺上这种深艳的尼龙地毯,立即抬高了一格似的,
连那几件略嫌陈旧的家具也给它衬托得漂亮了。这地毯是上个星期市外办送来的,原来是加拿大工业展览会展品包装箱
里用来减震的,展览会一结束便处理给了市委几个主要领导,价钱自然是象征性的。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在其位,
自会有人巴结你,父亲担任了市委政法书记以后,不但房子问题很快得到解决,连沙发也配套送来了,镶了菲律宾木的
大办公桌也抬来了,这些事用不着你开口提,自然会有人操持着送上门来,这些人说不定在“四人帮”那阵儿整你整得
最凶,现在又拍你拍得最响,一帮小人! 她半躺在长沙发上,顺手打开茶几上的收录机,因为刚才放舞曲,收录机
的音量放得很大,一阵粗犷强劲的音乐便突然爆发出来。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
……” 她一向鄙薄戏曲,对常香玉这样的名家也不例外。发音就是不科学,靠喊,年轻时还能凭口底气,一上五十
岁,高音就没了。西洋唱法就优越得多,瞧人家张权,六十岁的老太太了,照样唱出小姑娘水灵声儿来。她把调频旋钮
拧了一阵,看见吴阿姨手里拿着把扫帚探进身来,便关掉了开关。 “小虹,有人打电话。” “是我妈打来的?”
“是个男的。” “噢。” 她站起来走出客厅,来到走廊上,见鬼,电话的听筒不是明明挂着的吗,她把疑
问的目光向吴阿姨望去。 “哪儿有电话?” 吴阿姨怔了一下,走到电话机前,抓起话筒放在耳边听了一下,用
难听的安徽口音大呼小叫起来。 “咦,怎么没有了?” 她恍然有些明白了,“你叫我的时候是不是给挂了?咳,
你怎么连电话也不会用,叫人的时候,这东西要放在边上,不能挂的。” “哎呀,我,我不知道的呀。那……怎么
办?”吴阿姨脸上尴尬地堆起歉疚的笑来。 “算了算了。”她恼火地摆摆手,“怎么办也没用了。”她向自己的卧
房走去,快进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你把客厅收拾一下吧。” 吴阿姨是从安徽望江县来的,那个县份到南州市
来帮人做保姆的很多。吴阿姨四十一岁,可农村人老相,看上去足有五十多了。不过手脚还麻利干净,饭菜也蛮会做的,
她来这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现在家里这么多屋子,爸爸工作忙,妈妈又有病,小萌上了大学,晚上就是回来也埋头书
本,像个张手张嘴的大小姐,不请个阿姨做做家务是不行了。 她关好自己卧室的房门。“电话是谁打来的呢,是卢
援朝?他原来说好了明天一早去火车站送我,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了?” 走到窗前,窗台上一盆文竹养得深翠逼人,
妈妈原来在这儿摆了一只花里胡哨的瓶子,还插了些红红绿绿的塑料假花,全叫她给扔出去了,俗不可耐!大红大绿纯
粹是农民的美学要求,摆假花更是小市民的趣味,这种素雅的文竹那些人反倒不那么喜欢,真是没治。 透过文竹挺
拔多姿的细杆向外望去,窗外的地面上,散落着厚厚的红叶。这条街的两侧栽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金秋落叶的时节,
地面上便如同铺了一层绚丽多彩的织锦。在她窗前十多米外,是一幢和她家外表相同的房子,整个这条太平街,靠东侧
全是这样的房子,因为这是七五年给一些落实政策的老干部、老知识分子盖的,所以到现在人们还习惯地称之为“复辟
房”,其实“复辟”这个词在七五年人们的嘴里并不是个坏词,“复辟房”便自然也不包含什么贬意了。可房子盖好后,
全让些反复辟的“勇士们”给占住了,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才完璧归赵。也真凑巧,挨着她家的这栋房子现在是江
伯伯住着,他的四个孩子有两个考上外地大学走了,一个还在部队,另一个最小的还在东北农村没办回来,江伯伯一个
人住这么大一所房子,可能也够害怕的吧? 不知道又是什么客人来了,小汽车的车轮声在门外刹住,门铃响了一下,
又响了一下,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老施老宋都在吗?” 她听出来,来者是市委政法部的部
长乔仰山。乔叔叔原来和他们家并不熟,只是粉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