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干吗的?” “……” “噢,是犯人吧,”胖姑娘恍然地说,“你是不是来探视的?” 大概满
车的人都把鄙视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了,她的背上像有无数小刺作怪,脸上烧起一片火来。 那售票姑娘倒是见惯了
似的,毫不在意,给她打了张五分的车票递过来:“要是不知道他在哪儿,就先到总场场部下车吧,到场部打听打听。”
于是她在场部下了车,问了三个人,才辗转找到了狱政科的接待室,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干部接待了她。 “你是
周志明的什么人呀?”她一边翻着卡片柜一边问她。 “我是,他爱人。”她生怕关系远了不让见。 “爱人?”
女干部抽出一张卡片看着,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填呀?”扭过头来,又对她说:“你这次来,事先跟砖厂联系好了?”
“什么?” “我们这儿有没有给你发通知书,或者是他本人给你写了信叫你来?” “不,我不知道,没有。”
她紧张起来。 “没有?”女干部放下手中的卡片,皱起眉毛,“没通知怎么就来了。你的介绍信哪,我看看。”
“我没带介绍信,我不知道要介绍信的。” “那你的工作证哪,也行。” “我没工作。” “户口本带了
吗?” 她愣在那里。 女干部有些不耐烦了,关上了卡片柜子。 “规定带的证明你都没带,那就不好办了。
这样吧,你先到招待所住下,能不能见,等我们跟砖厂联系了再说。” 砖厂?女干部几次提到了砖厂,显然周志明
就押在那儿。施肖萌接过一张介绍住招待所的条子,走出了接待室。
15一切都平安无事
她在招待所熬了三天,天天都去接待室询问结果,头一天得到的答复是:“还没联系上。” 第二天的答复是:
“正在研究。” 到了第三天,接待室终于有了个能摸得着的说法,“最迟明天做决定,你明天来吧。” 明天,
就是第四天了。她“失踪”了四天,不敢想象家里头,特别是母亲该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明天一定要见上他,
不能再拖了。所以她第四天一大早就堵在接待室门口,堵上了那位第一天接待她的“老太太”。 “老太太”让她在
屋子里坐下,先给她倒了杯开水,然后才慢慢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周志明的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噢——,这样吧,你把通讯地址留下,先回去,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探视,我们给你发通知。” 她脸
色苍白地站起来,用全部力气克制着自己愤怒的眼泪,一句话也没说便往外走,把那“老太太”弄得愣住了,直到她跨
出门槛才在身后说了一句: “地址也不留了吗?” 她连头也没回,浑身发抖地走到大路口,这就是四天,足足
等了四天所得到的答复!她恨得胸口发闷,觉得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可憎。 大路从脚下伸向远方,柏油路面在烈日
下蒸着虚抖的热气。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司机把头埋在扬起的前罩盖下,背上的衣服渍出一片汗渍,一
个六十来岁的干部在旁边来回踱着步子。她向他们走去。 “同志,请问去砖厂怎么走?” 那个干部扬起一张瘦
瘦的脸膛,很麻利地打量了一下她,用微哑的声音答道: “往西,一直走,再往北,远得很哪。你不是农场的孩子
吧,到砖厂去做什么呀?” “找人。” “你是从南州来的还是从哪儿来的?砖厂有你什么人呀?” 她没有
回答,转身向西走去,心里头感到厌烦。在这些公安干部眼睛里,好像谁都是坏人似的,都得接受他们刨根问底的盘问,
她讨厌这些盘问,也害怕这些盘问,她虽然背着家里跑出来,像个冲撞了闺戒的姑娘不顾一切地去私奔,但她毕竟害怕
被人查到底细而连累家里,只盼今天一切都平安无事吧。 加快脚步走了一段路,背上已是汗水津津,远远的,传来
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越来越近,突然在她身后戛然而止,显然是冲她来的。她心惊肉跳地转过头,只见刚才那位给她指
路的老头子从吉普车里探出身来,招呼她说: “喂,小鬼,要不要我们给你捎个脚啊?我们也是去砖厂的。”
她犹豫起来。那人又笑着说:“凭你这两条腿呀,怕要走到后晌去了,上车吧。”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车。不
知道这老头儿还得问她什么,她低着头,不说话,车子又开动起来。 “姓什么呀,小鬼?” 看,来了!“姓史。”
她灵机一动,话到口边把施音念成了史音,这样就算以后给查出来,也还可以圆。 “砖厂有亲戚?” “有,是
犯人。”她索性自己先说了。 “噢,叫什么?”那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车窗外边。 “叫周志明。”
“周志明?”那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思索着说:“是原来在市公安局工作的那个吗?” 她点了一下头。老头
儿显然有了点儿兴趣: “你是她什么人呀?” 老头儿的表情没有半点儿恶意,但她仍然不愿多说话,“未婚妻。”
“啊——”老头儿点点头,又把视线移向车外。 一路上他们没再说什么。到了砖厂,老头儿领她找到了一个姓
常的干部后才办他自己的事去了。 这个干部有三十多岁,一副阔边眼镜给他不怎么好看的脸上添了些文质彬彬的风
度,他把她领进一间办公室里,问道: “不是叫你回去等通知吗,场部没跟你说?” 施肖萌长到这么大,从来
没有这样哀求过别人,“同志,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求求你让我见一面吧,哪怕一分钟半分钟也成,求求你。”她望着
那人的脸,心里有点儿急了。 那人扶扶眼镜,郑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说:“你先坐一会儿吧,我们研究研究。”
那人走出了屋子,她满心焦急而又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屋子里的摆设不多,办公桌、文具柜,都是那么简陋、陈旧,
墙皮上暴起一块块白花花的硝渍,叫人看了挺恶心;房顶大概是被冬天里取暖的炉子熏的,乌黑一片,早已埋没了原来
的本色。 四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害怕,空气中重压着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有人从房前跑过,咚咚的脚步声沉重地砸
在地上,在寂静中格外震耳。屋子的门吱地响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看时,却不见有人进来。一会儿,有两个人在
门外说起话来。 一个细得像女人一样的声音:“马树峰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管,连犯人家属探视也得插一杠子,
真他妈的……”下面骂的脏话她没听懂。 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跟他一起坐车来的,可能认识……”这是那
个戴眼镜的干部。 细嗓门儿又说:“……认罪态度那么坏,就不该让他见,况且……”越说越细,怎么也听不清。
戴眼镜的干部附和着说,“马树峰既认识那女的,可能也认识周志明,要是让那女的见他,说不定她会把那份诬告
材料直接捅到马场长那儿去。而且昨天小丁也问我周志明是不是写了份材料,我问他干吗,他又不说,哼,他对周志明
倒是挺关心的……” “让他们捅去,我怕个什么,别说马树峰这么个挂名副场长,就是捅到陈政委那儿去,我也不
怵。他那份材料我昨天又看了一遍,通篇都是攻击性言论,过两天我还想在犯人中公布出来呢。这家伙一来我就看出来
了,那副公安干部的架子还端着哪,典型的‘乱说乱动’,非好好杀杀他的气焰不可。” 这一段话,细嗓门儿也把
声量放大了,施肖萌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虽不很了解其中的原委,但却能明白无误地感觉到周志明似乎面临着某种危
机,她心里害怕! 戴眼镜的声音又低下去,“……那你看……” 细嗓门儿赌气般地抬高声音,“叫他见,革命
的人道主义还要讲嘛。你跟那女的交待一下,叫她也配合做做工作。” 以后又静下来,施肖萌抬起手腕,那块没有
卖掉的手表嘀嘀哒哒响着,时针斜指在十一点的位置上,一阵烦躁袭来,背上像爬上了毛毛虫,她魂不守舍地从凳子上
站起来往窗外张望。 “哎,”身后突然有人出了声,回头一看,戴眼镜的干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屋,他拉开桌
子的抽屉,一边找着东西一边对她说:“我们研究了,决定特殊照顾你一下,让你见,现在我先把情况和你介绍介绍。
哎,你坐吧,坐吧。呃,周志明到这儿来……来了一个月了,认罪态度一直没有端正,表现是不好的,这样下去有什么
前途呢?一点儿没有。你见了他,也可以从你的角度配合政府做做工作嘛,可以说说外面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也可以
好好劝劝他脱胎换骨,认罪服判,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新人嘛。啊——”他拿出一个拴着小木牌的钥匙,“走吧,跟我
来。” 她跟他出了屋子,绕过这排平房,又穿过一条斜坡路,一个用电网高墙围绕起来的大院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们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打开了离大门不远的一扇低而窄的小门。这是一间十几米见方的屋子,里面除了几张条凳和
一张没涂漆的长形桌子外,一无所有。 “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你先看看墙上贴的探视须知,——接见时间只有十分
钟,你先把想说的话考虑好了,谈的时候不准涉及案情;不准说不利于犯人改造的话;不准使用外语、暗语;不准打手
语,不准……你自己看吧。”
16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戴眼镜干部推开屋子的另一扇门走了,在这扇门一开一闭的刹那间,她看见了门外面的大院子,看见了那一排间隔
整齐的黑铁门,一股心酸泛起,“这就是他住的牢房吧?” 那人一去不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屋子的窗户
都严严地关锁着,空间散发着一股霉腐的气味,闷热得几乎像个大蒸笼。已经十二点了,她耐着性子等下去。 那扇
门终于又开了,戴眼镜的干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她紧张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张皇地从凳子上站起
了身子。 这就是他吗? 他那种象牙般光滑明亮的肤色从脸庞上褪去了,双颊变得粗糙黧黑,满头泼墨般的软发
也只剩下一层被晒干了油色的刺毛儿,还遮不住黄虚虚的头皮,那对深不见底的眼眸现在竟是这样憔悴、疲惫和呆滞,
从满是灰垢和汗渍的黑色囚衣领口伸出来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几根粗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触目惊心地蜿蜒在皮下…
…这就是他吗?她满眶泪水憋不住了。 “小周,我,我看你来了……”只说了一句,喉咙便哽咽住。 周志明并
没有表现出她原来想象的那样激动和热烈,他只是在一见到她的瞬间发了傻,嘴唇微微张开,不知所措地喃喃着:“你
来啦,你来啦……” 她哭了。从他的声音中,一切期待和牺牲都得到了满足和报偿。她不顾危险来奔他,是因为要
把自己弱小微薄的同情和怜悯给予他吗?不,她现在才明白,她来这儿不光是为了给予,同时也是为了追求,为了得到。
因为内心的感情已经无可否认,她自己是多么需要他,需要他的爱和抚慰,需要听到他的声音……她扑到他的胸膛上,
双肩抽动,有百感而无一言。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泥土和汗酸的混杂气味,她的手触在他单薄的脊背上,那肩胛
瘦得几乎快要从汗渍板结的黑布服里支棱出来了。 她盼着他能紧紧地拥抱她,但是他没有,却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
子。 “砰砰砰!”一阵恼怒的响声压过她的欷殻В餮劬蹈刹坑妹潘谧郎嫌昧η米牛允挚床还叩纳袂楦缮媪恕�
“哎哎哎,周志明可是个在押犯,这儿是监狱,不能那么随便啊,又搂又抱的成什么样子!坐下谈行不行,这不是
预备凳子了吗,要说话抓紧时间,!” 她感到周志明的身子缓缓地往后退了退,她也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生怕由
于自己的失当而致看守人员移怒于他,使他今后在狱中的处境更难。 他们隔着长桌坐下来,她说:“志明,我很想
你。” “你……”他很拘谨,直挺挺地坐着,“你好吗?你爸爸妈妈,他们都好吗?”他的声音轻得近于耳语。
“他们都好,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你是不是很苦,很累……”她恨不得把所有想要问的话都问了。 “还有你姐
姐呢,她怎么样?她和援朝他们都好吗?”他仍然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声音问着。 “志明,你快说说你自己吧,你在
这儿怎么样,你身体怎么样?” “我挺好的。你找到工作了吗?最近又去过知青办吗?我看如果……” “别说
我了,快别说我了,”她几乎是哀求地说着,“我这么远跑来,我多想知道你的情况啊,你怎么这样瘦啊?全变了样儿
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你以后可怎么办呀……”她说不下去了。 “我没什么,我没什么,你赶快回去吧。”
他喃喃地、发呆地说。那个常干事站在桌子旁,看看她,又看看周志明,突然插进来说:“行了,到时间了,周志明,
你出去吧。” 周志明服从地站起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她蓦然感到这一刹那的眼神是那么熟悉,一下子把她
心中无数记忆都连接起来了。 “同志,还不到十分钟,还不到啊,你让我们再说几句吧。” “怎么不到?是按
你的表还是按我的表?怎么得寸进尺呀,让你见一面本来就已经是破例照顾了。周志明,你先出去。” 周志明望着
她,后退着蹭到通向院内的那个门边上,用背把门顶开,却没有立即出去。 “同志,求求你了,能不能再让我们谈
五分钟,再谈五分钟……” “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赖呀,?” “小萌!”周志明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终于
放大了声音!她的心酸酸的,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你回去吧,好好地生活,再别来了,一定不要再来了,
就算最后听我这句话,你自己好好地生活吧。” 他走了,声音留在屋子里,她双手捂住脸,双肩剧烈地抽动,泪水
涌泉一般濡湿了手掌,她用全部力气压抑着哭声,只能听到一阵尖细的鸣响在胸膛里滚动,如同遥远的天籁! 在9
41厂,坐办公室的“白领阶级”都在星期天休息,而在车间、仓库卖力气的“蓝领”们则是挨日轮休的,施季虹得轮
上七个星期天,才能和卢援朝凑到一块儿。 碰上这种星期天,卢援朝照例早上九点钟来。今天施季虹家里恰巧很清
静,她在里屋一边看书一边等他,萌萌一个人待在外屋,一大早就没听到她的声响。 萌萌从自新河回来已经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除了爸爸还和她说说话以外,季虹和妈妈全都不理她。萌萌自己呢,也不说话,老是一个人发呆,像傻了
似的,看着也怪可怜。 卢援朝从外屋进来的时候,施季虹没听见他同萌萌打招呼,一进了里屋,他放下肩上的书包
就指指外面,问: “回来啦?” 她放下书,轻轻说了句:“早回来啦。” 卢援朝在椅子上坐下来,没精打
采地问:“你爸爸妈妈呢?” “我妈腰疼,爸陪她上医院了。” 他又指指外屋,“净干这种随心所欲的事,你
妈能不病吗,没病也得气出病来。” “你小声点。” “没事儿,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