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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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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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见惯的现象。他记得当时看完了这份通报后,还就“新犯人为什么不去找看守人员告状”这个问题和大陈辩论过,
“干吗受这份气?告他们嘛!”他当时那种愤然不解的议论言犹在耳,现在竟也作为一个新犯人在体会屈服的滋味了。
“你是用一个公安干部的心理状态来看问题的,犯人可不一样,就是那么个受制于人的地位,自我感觉和一般人就不同
嘛,他们才不愿多惹什么事,都是抱了能忍且忍的宗旨。”现在看来,还是大陈说得实际。  屋角沙哑的嗓门又响起
来:“有水吗?怎么不打水去?”他这才注意地循声望去,在靠北墙墙角的被子垛上,歪斜地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
儿,和他苍老喑哑的声音正相反,他有一副骨骼宽大的脸盘和魁梧的身躯,又圆又小的眼睛深陷在隆起的眼眶骨里,眉
毛既浓且乱,如两撇干草堆在额上,乍看上去像个精力极壮的大猩猩,只有眼角洒出来的鱼尾纹儿和开了顶的天堂才显
示了他的实足年龄。  杜卫东懒懒地站起来,走到门边的水桶跟前,刚要拎起来,郑三炮用匙子当当敲着碗边,说:
“傻小子,今天你有接班人啦。”杜卫东先愣了一下神,然后会意地看了周志明一眼,脸上登时挂出老犯人的倨傲,用
脚踢踢水桶,空荡荡的水桶发出当当的响声。  “嘿,打水去。”他冲志明发号施令。  志明没说什么就从铺板上
站起来,走到门边,提起水桶。  “在哪儿打?”他脸上像烧了火,他恨自己的卑屈和下贱!  “出门,往北走。
伙房前面。”  卞平甲走过来:“我陪你去,我告诉你在哪儿。”  一出门,卞平甲便热心地把院内的一些诸如厕
所、水池一类的公用设施指点给他,又把日常监区里的一些规矩关照给他。自从和卞平甲相处以后,他潜然觉得他和其
他犯人不同,所以在无形中对他产生了一点儿信赖感。他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对卞平甲的每一句话都报以感激的表
情。  “这几间房子是放工具的。”卞平甲嘴不停地说着,“这间也是。怎么着,闹了半天你也是公安局的呀?对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折进来的呢,”他突然压低声音,“是不是和十一广场事件那批人一回事?”  他若明若
暗地点点头,岔开话题,问道:“那边那间小房是干什么的?带锁的那间。”他把手指向大院墙角下的一扇隐蔽的小门。
  “那间呀,你想进去住两天吗?我还在里头住过一天哪。”  “什么?”  “反省号。”  “你进去反省过,
为什么?”  “咳!那次才叫不值,我刚来头一天,晚上点名,于教导员把我的姓念错了,卞字念成了卡字,我没答
到,他问我为什么不答到,我说我姓卞不姓卡,可于教导员愣说那字也能念卞也能念卡,说我是有意犯各,就这么着,
让我蹲了一天反省号,倒正好,省得我干活了。”  “咱们这儿都干什么活?”  “做砖呀,咱们班是管往机器里
运土的,你推过那种独轮车吗?可不好推呢。”  周志明想了一下,“你说的于教导员,是不是刚才胖胖的那个,说
话细嗓门。”  “对对,就是他,他叫于中才,砖厂的第一把手,”卞平甲又把声音放低,“其实原来是六分场园林
队的一个工人,前几年乱的那阵子,他一个人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叫‘一棵松’战斗队,算出了点儿标新立异之名,后
来就参加到全场大联筹里去了,出来就当了砖厂教导员。”  “那个常,常文树,他是干什么的?”  “就刚才领
咱们回来那个?他叫常松铭,咱们砖厂的文书。”  “文书?我还以为他叫常文树呢。”  俩人沉默片刻,卞平甲
看着他,叹口气,说:“小伙子,十五年,够熬的。咳,其实想开点儿,也没什么了,熬出去你还不到四十岁嘛。” 
 “四十岁……”周志明不由打了个寒战。  一进了六月份,天气便明显地热起来,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路面像个大
火炕似的直冒虚烟儿,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暑气还没有退尽。  严君骑车子出了机关大门,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坏
极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恨不得马上扑进母亲的怀里哭一场。  公安部派来的311案调查组上个星期五到
达了南州市,一到,就被局里接进惹人注目的南州饭店住下,并且配上了一个颇为庞大的接待班子。宴会、游览、和局
长们的互拜,然后又是市委领导接见,日程安排得紧凑而又周到,耽搁到第四天,才下到五处来。调查组到五处的当天,
就召开了有关人员的会议,当众宣布了四条,这四条毫不留情地撕破了严君很久以来一直保留在自尊心上的那块神圣天
地,她终于明白了,在她理想中纯而又纯的公安机关里,也有人人自危的时候。

4任务和宗旨
    第一条没什么,无非是说调查组下来的任务和宗旨:专案专查,不把潜入特务徐邦呈脱逃的原因查个水落石出,誓
不收兵云云;第二条,严君就有些不明白了,调查组是受部领导的委托而来,但调查工作却讲明是在南州市公安局党委
的统一领导下进行。党委是谁?是311案的负责人甘向前呀,这岂不等于说,甘向前领导着调查组来审查他自己吗?
这样一来谁还敢说话?第三条也叫人不舒服,是希望大家认真回忆、大胆揭发、主动坦白、不准串联。名曰“希望”,
实则命令,口气是相当严厉的;最叫她接受不了的是第四条:所有和311案有关的卷册、文件,甚至连个人的工作笔
记本,一律交出封存,不许片纸遗漏,就跟防贼一样,仿佛他们这些侦查员当真都有涂改和销毁这些证据的危险似的,
这算什么事呀!  接下来,就是开会,发动大家揭问题,摆看法。参加会的,除了他们承办311案这个小组的成员
外,连几个当时帮过忙或者知道点情况的干部,也被提拎来了。纪处长垂着头,一言不发,调查组的人更是面孔僵硬,
一脑门子官司,严君坐在墙角,心里真是委屈透了。  那个会的气氛,从一开始就是非常紧张的。因为信是段科长写
的,他当然要先说。  “我的观点,信上已经写明了,导致这个案件失败的原因尽管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是我们自己
判断指挥上的失当,这个失当,又是由一系列侦查工作的漏洞和审讯工作的错误造成的。现在,人已经跑了,损失是没
法儿挽回了,我写信的目的,不过是想引起各级领导的注意和警觉,侦查工作像这样子干下去,不打败仗才见鬼呢!”
  “那么你说该怎么干呢?”甘向前横着插过来一句话,把严君吓了一跳,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会才刚刚开始就
像吵架似的,她不知道还怎么能开得下去。  “侦查是一门科学。”段科长从容地环顾四座,声气并不见软,“既是
科学,就得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它。科学的态度是不排斥一切有益的经验的。说到这个案子,对徐邦呈,究竟该不该那
么急着就抓起来,还有对‘三月计划’的认定,究竟有多少根据?大家可以摆出来,一块儿分析……”  “你当初不
也是一口赞成逮捕徐邦呈吗,记性何以会这么坏呀?”甘局长声色俱厉,又打断了段科长的话。  “对,我当初是赞
成逮捕徐邦呈的,但那是出于侦查工作正常需要以外的其他原因。这个问题以后是要讲的,我现在只讲明面上的毛病,
比如像审讯上的毛病就很明显。我不赞成把所有案卷材料匆忙封存起来,既然要彻底查原因,不如索性把审讯录音拿出
来,叫在座的都听一听,看有没有我信上说的那些问题,指供啊,引供啊,这都是过去明文禁用的手段嘛。我并不是为
十七年翻案,可过去有些规章制度、工作经验,是在长期对敌斗争中总结积累起来的,如果一概看成是九分反动一分无
用的东西,是不是太简单了?我们对封建社会的文化遗产,还主张批判继承嘛……”  “段兴玉同志!”甘向前当当
地敲起桌子来了,“我提醒你注意,对旧公检法的那一套办案方针,我们的态度绝不是什么批判继承,而是彻底砸烂、
彻底决裂!你不要越说越出格了!公安部的同志下来,是为了帮助我们查清罪犯逃脱的原因,局党委也是有信心查清的。
你今天借题发挥,执意要扯出这些早有历史结论的大是大非问题,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逼着局党委发动一场政治辩论!”
  段科长大概完全没有料到甘向前会如此盛怒,怔了片刻,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一屋子人大气不敢出,都把眼睛
直勾勾地盯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连公安部的几个人也默默无言,脸上表情颇不自然。甘向前的声音略略放低了一挡,
接着说:  “我前些天就已经向有些同志吹过风了,311案的问题恰恰反映了我们局的问题,说复杂也复杂,说简
单也简单,关键就在于我们能不能抓住要害。当时我们是几十个人夹着徐邦呈上山的嘛,为什么还给他逃了?根子在哪
里?我看就在于我们公安队伍的严重不纯,内部出了坏人,让周志明这样的异己分子混进侦查机关,还有不出错的!”
  甘局长住了嘴,哗地打开扇子,呼哒呼哒地摇着,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屋里长时间地沉默,好一会儿,公安部调
查组那位领头儿的人才开口问道:  “纪处长说说吧,有什么意见,畅所欲言嘛。”  纪真打开笔记本,看了看,
合上,喝了口水,又下意识地打开来看看,语气格外迟疑:  “呃——,我说说,我说说。我拥护公安部和局党委关
于调查311案的决定,呃——,311案的失败,我首先应当负责任,这个……对周志明的事嘛,我也要负责任,也
要负责任,这个,侦查队伍中出了这样的败类,是我们全处的耻辱,全处的耻辱,特别是我,更应当认真吸取教训。但
是……”他停顿了一下,声音略略放开了一点,语气似乎也渐渐顺畅些了,“但是周志明在311案上是否有通敌纵敌
的问题,我看,我看……当然,也不排除,但要下结论,恐怕也不宜太草率,还要搞点扎实可靠的证据出来才好服众,
最好别单单地以一事推一事。呃,从形式逻辑上讲,在三大推理形式中,类比推理是最不可靠的一种,这个这个,我也
是个人看法,不成熟……”  话虽说得婉转,但与甘局长的意见相抵触,却是十分昭著的。不过严君倒是觉得,纪处
长的话,使会议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大家似乎也都透了口气,因为他的话不仅转移了一下甘局长的雷霆之怒,
而且在甘局长和段科长激烈的两端之间,起了一种缓冲的作用。  那个叫人心惊肉跳的会,当然没法儿议出什么结果
来,自然也不会再开第二次了。从星期二到今天又是整整的四天。段科长天天被调查组叫到秘书科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屋
子里去谈话,无话可谈时也得在那儿呆着,在严君看来,简直是被变相地办了“走读”学习班了。前天,甘局长在全处
干部大会上宣布:因为纪处长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调查上,所以处里的日常工作暂时移交;昨天,纪处长就送来了一张请
假条,告病不朝;今天早上,局里任命的新处长便走马上任了。  如果不算刚被降职“发配”到自新河劳改场去的马
局长的话,纪处长便是全局唯一留在处长职位上的“前朝遗老”了,前后才三天,终于被换下了台,而且简单得连一句
交代都没有。

5那间预审室
    按说,她这样的普通侦查员,毕业不满两年的大学生,在处里,人事关系既不深,业务上也算不上骨干,本来是用
不着为这些处科级头头儿们的起落荣枯操心费神的,可她偏偏老是觉得,这些变动都是和自己的命运、事业、生活息息
相关的,纪处长被撤职还倒罢了,她怕的是段科长也呆不长,怕再冒出一个甘局长一类的人来当她的科长,如果整天在
一个屋子里办公,横竖都不对劲儿的话,那该多么别扭啊!  不过看上去,段科长反倒比她还要沉着似的,每天照样
上班来,下班走;走道里迎面碰见了,照样和人点头打招呼;在食堂打饭时,该说该笑,没事儿人一样。  昨天,她、
大陈、小陆,分别被调查组“请”去谈话了。和她谈话的,除了两个调查组的人以外,还有一个市局来的人和他们五处
政治处的一个干部,那间小屋子被坐得满满的。她进去的时候,一看到摆在这些人面前的那张预备给她坐的空凳子,心
里先就不舒服,她想起审讯徐邦呈的那间预审室来了。  “来,坐吧,坐吧。”公安部的一位同志最先招呼她,口气
倒还亲热,“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有点反感,冷冷地答了一声:  “严君。”  “严君,
严肃的严?”  “严肃的严,君臣的君。”  “嗬,严肃的皇帝,哈哈哈。”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拿肉麻当有
趣。她心里发笑,在凳子上坐下来,眼神漠然,一副很不合作的表情,“有什么问题,问吧。”  “咳,没事,咱们
随便扯扯,随便扯扯。”那人有些尴尬,先是漫无边际地胡绕了几句,然后很生硬地扯到正题上来了。  “311这
个案子,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不用顾虑,大胆说,啊。”  “这我可说不出来。”  “你个人总有个看法嘛,说
错了不要紧。”  这人的神态简直像是哄小孩似的,她心生厌恶,出言也就有点噎人。  “我算老几?侦查方案都
是领导定的,我能有什么看法?”场面挺僵,冷了几分钟,一位公安部的人忍不住突然问:  “311专案组离开南
州去边境的时候,周志明是不是让你给他寄过一封信?”  “什么?”她皱起疑惑的眉头,“和这有什么关系?” 
 那人没回答,却接着问:“信是寄到什么地方的,寄给谁的,你能回忆一下吗?”  周志明托她给施肖萌寄信的事,
她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她却拧着脾气,非要反问:“这和311案有什么关系?”  市局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沉下脸,用一种教训的口气说:“严君同志,你今天的态度很不冷静,部里同志问你情况,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嘛,怎
么这么费劲?”  她也瞪起眼来:“那当然,你们不解释清楚,我私人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们?”  “什么,你私人
的事?”对方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话柄,“周志明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他和别人通信,怎么成了你私人的事了,啊?
据我们了解,周志明平常从来没有什么通信关系,偏偏在仙童山诱捕计划确定之后,临去边境之前,匆匆忙忙往外发信,
难道不值得我们打一个问号,啊?”稍停,对方又稍稍缓和了语气说:“严君同志,我们相信你是有觉悟的,会积极配
合我们调查的,周志明和什么人通信,究竟有没有问题,不查怎么能知道,你说对不对?”  她的心情已经十分败坏,
口气也越来越烦躁,“我忘了,早忘了那信是寄给谁的了!”  “时间并不久嘛,怎么能忘了呢?”  “三个月了,
怎么就不能忘?”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这简直是在顶牛抬杠了,严君咬了咬牙站起来,“对不起,我要出
去一下。”  “干什么?”  “上厕所。”  她并不需要上厕所,只是不能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纠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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