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儿抓的小偷就有几十个。” 江一明摊开两手,涨满一脸没有方向的愤然,“难道说那么多花圈都是小偷送的,
那么多怀念总理的好诗也是出自小偷们的手笔?这没道理嘛!” 周志明哑口无言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自圆其
说,本来还想把刘亦得在会上说的送花圈是以悼念总理之名,行破坏批邓之实的话说出来,又怕这话更其火上浇油,所
以只好咽下没说,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有点道理的道理来引起他们的自警,沉默了一会儿,他想不如索性明说了:
“施伯伯、江伯伯,市委已经决定要给予反击了,这两天再去广场就很危险,我看还是叫肖萌她们先不去的好。”
施万云脸色铁板,手指头下意识地不停敲打着沙发的扶手,没有答他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反击去吧。” 施季
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反击?广场上那么多人,谁怕谁呀,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群众都是什么情绪!我看咱们中国
算完了,真他妈没劲儿!”停了一下,她又冲志明问道:“喂,我说你自己是什么观点,你说到底是不是反革命?”
“我……”他堵了一肚子的闷气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却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嘴。他何尝不愿意痛痛快快地说心里话呢?
他也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把自己实际的感情压在心底下。可今天是来干吗的?是来说服他们的,他们不像他,把面前的
危险看得那么清楚。季虹大概还以为,但凡是众怒,就必定难犯。其实她根本不懂如今的事,批邓小平谁服气呢?不服
气还不是照样搞运动批吗! 季虹几乎不容他再说什么,嘲弄地笑起来,“在你们这帮警察的眼睛里呀,只要上面一
说谁是反革命,你们大概就看着谁像反革命吧?哎,你知道我们厂的工人都管你们叫什么吗?叫狗子,管工人民兵叫二
狗子。哈——” “季虹!”施万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中透着严厉,“你有你的观点,别人有别人的观点,谁也
不要勉强谁,不用说别的了。”说完,他连江一明也不管,一个人阴沉沉地踱到里屋去了。 屋里的空气重压着难堪
的沉默。周志明听出来施万云话中的弦外之音,心里不是滋味,坐在那儿又尴尬,又委屈。正在这时候,房门砰一声打
开了,施肖萌一脸风尘钻进屋子,人还没站稳,嘴里先嚷嚷开了,“妈,还有饭吗?安成和援朝他们都还没吃呢。”
安成和卢援朝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他们都看见了他,肖萌丢下别人,兴高采烈地和他说起话来。 “你们都到广场
上去了?”周志明淡淡地问她一句。 “啊,这会儿去的人可多呢,我们本来想多转一会儿,可是他,”她指着卢援
朝,“说什么也不敢多呆了,老怕出事,老怕出事,还说他看出好几个便衣来,我怎么没看见?草木皆兵,援朝哥哥,
你怎么那么胆小啊!” 卢援朝指着手表给她看,“也该回来了,都几点啦,你不饿呀?” 宋凡招呼小萌到厨房
去下挂面,安成和周志明闲扯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问江一明道: “江总,您不是也要写首诗吗,什么时候写?
我们好给你往广场上送啊。” 江一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竖格子纸,说:“昨天晚上信手填了几笔,
一诗一词,文白相杂,平仄也不工对。但我想,做这种诗,只须真情实感就行,格律上不必太讲究,免得因韵损义。你
们看看行不行。” 安成接过诗稿,先浏览一遍,然后朗声念道: 清明感怀周总理清明祭日满地花, 断肠哀思遗
万家。 临风草木皆染泪, 为感心血注中华。 区区数丑灵前嚣, 芸芸国人曰可杀。 忽喜人间传未死,
遗灰铺成助阵霞。“太盖了!江伯伯,这诗太盖了,要感情有感情,要文采有文采,明天我们就给你贴到观礼台墙上去。”
季虹的情绪十分热烈,抢过诗稿接着念道:满江红一年一度,又匆匆到了清明,人相问,寒食今日,举国悲声。莫谓等
闲儿女泪,莫谓寻常骨肉情,看国愁民怨多少人,此心同。 几人欢,万家痛,挡不住,悼周公。一生功与罪,史家
怎评?壮士如今何处也,齐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灵前众百姓,奋请缨!季虹念罢,安成说:“我看,咱们干脆把这两
首诗词抄成大字贴出去,弄得醒目一点儿。江总,这下面落什么款呢?” “就写江一明,我这老头子做事情真名实
姓,敢做敢当,不怕什么。” “还是换个名字好,”安成说,“我提一个,叫‘百姓点灯’,如何?” 季虹首
先赞成:“好,这个落款没治了,又明白又新鲜,哼,要是我,我就落个‘放火’,有时候我生闷气,真恨不得放把火。
这日子有什么过头呀,破桌子烂床,小黑屋,你们瞧这俩小沙发,原来在我们家是最赖的一对儿,现在倒他妈成了宝贝
了!我一瞧见那些暴发户就有气。” 周志明听着那一诗一词,心里也挺痛快,但又觉得季虹的那几句话不免有些杀
风景,这种时候老把个人和家庭的不如意扯出来,反倒没劲了。
11空洞而又乏味
江一明笑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偏要点点灯。好,就用这个落款。其实这个典
故原不过是个小小的笑话,是说宋朝的一位知州叫田登,封建社会‘讳名’的风俗很盛,因此他不许百姓说点灯,叫他
们改说放火,老百姓于是编出这两句话讥笑他,后来又被人们引申为对官吏暴虐的不满了。我看可以,就用这个名吧。”
施季虹扯扯江一明,半真半假地说:“江伯伯,说话留点儿神,那儿可坐着位公安人员哪。” 江一明冲志明笑
起来:“放心,从我嘴里出不来反动话。” 周志明对江一明也笑了一下,可心里却对施季虹的玩笑有股说不出的恼
火,几次想告辞回去,可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只好挨挨地又陪了一会儿,直到宋阿姨和肖萌端着面条儿走进来,招呼安
成他们吃面,他才站起来,抓起放在床上的帽子,说:“你们慢慢吃,我得走了。” 宋阿姨拉住他,“你跟小萌他
们一块儿再吃一点儿嘛,吃完再走。” 他这时才觉出腹中空空,可没有留下,还是向大家道别要走,肖萌拿了自己
的围巾,说了声“我送送你”,便跟他一块儿出来了。 南州的夜晚,春寒还未曾退去,细长弯曲的胡同里,时时有
一小股一小股的风直砭在脸上,很凉。堆在路边等候清洁车的垃圾土被风吹得窜来窜去。路灯吊得高高的,昏黄的灯影
在风中摇曳着。还不到静街的时候,可胡同里却已没了人迹,只有他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哒哒的响声,空洞而又乏味。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施肖萌转过脸,先开口道:“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我哪儿不高兴了?”
“别老是心事重重的,损寿。”她有意想把两人之间的气氛搞活泼一点儿。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承认的,
他这个人心太重了,肚子里要是装点儿事,就总放不下,这性格对于他,当然已经不是个优点了。 走到胡同口,他
扶着自行车站下,犹豫片刻,问道:“你这是第几次去广场了?” “第一次,干什么?” “你姐姐他们常去?”
“常去,怎么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萌,你知道,我心里也是想能和你们一起去悼念总理的,可是
……,你听我一句,这几天不要再去了,叫你姐姐和安成他们也不要再去了。”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为什么不能
去?” “不为什么,这几天……可能会出乱子。” 她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出什么乱子?我看广场上秩
序挺好的。难道送花圈写诗词也犯法吗?我看你们干公安的就是事儿多,什么你们都想管。你不知道现在大家一看见街
上穿‘官儿服’的人就有多么讨厌,我要是你,干脆改行算了。” 肖萌把话收住了。他的脸上是映着神农街上明亮
的灯光的,她大概已经看出他的面色很难看,他也感觉出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抖,不是冷,不是气愤;也不是委屈和激
动,全不是!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虚弱的病人,心里犯堵,难受,不舒服,是一种说不清名堂的不舒服,他所热爱的,
全身心热爱的公安工作,这一向被人们尊敬的职业,现在在人们眼里竟是这样可厌!使他心寒!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
这样一句话送到舌尖: “好,我是瞎操心呢!” 他说完了,骑上车子就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二天,
是清明节。 早上,周志明因为去技术处取材料,来到班上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机关里静静的像一座空楼,他们
组的办公室也是锁着的,他满腹狐疑地打开门,屋里空空无人,站在屋子当中发了一阵愣,他突然看见墙上的小黑板上
写着两行粉笔字: 小周:今天全处干部去十一广场执行任务,你马上来,到观礼台后门去。陈全有。他用黑板擦缓
缓把字擦去,走到桌前,打开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习惯地伸进手去拿他的手枪,指尖触到那硬而滑的牛皮枪套上,
他却停住了,想了一会儿,缩回了手,把抽屉重新锁好,又带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楼。 十一广场居于
南州市的中心,离处机关并不很远。解放前,这儿原是个军校,解放这座城市的时候,在攻城的炮火下成了一片瓦砾场。
十一广场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国庆节正式落成使用的,恰好和周志明是同岁。广场南面立着一座朴素而高指的方尖碑——
革命烈士纪念碑;北面遥遥相对,修起一座乳白色的观礼台,在观礼台和方尖碑之间,一律大方的水泥板墁地,形成了
广场宏大的规模,再加上东、西、南通衢大道三面环抱,让人一眼望去,是那么宽阔而庄严,伟岸而有气魄! 周志
明骑着车子,顺广场东沿的大马路由南往北奔观礼台来,马路上,人流如潮,似乎全然没有了交通秩序;广场上,花海
一片,密簇的花圈把方尖碑的基座层层叠叠地盖住,拥成一个白花花的花团。从几面大道上,仍然能看到一个个的花圈
浮在人海中向方尖碑这边移动,整个广场构成了一幅既火热又肃穆的画面,他心头涌上一阵激动,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
出的十分复杂的激动。穿过纷乱的人流,沿着马路拐了个弯,又贴着观礼台的斜墙绕到后面,他一直把车子骑到观礼台
的后门。和广场上相比,这儿出奇的僻静,两个荷枪的解放军战士仔细看过他的工作证,才把他放了进去。 门内,
是个又宽又长的院子,往常市里在广场上举行什么大型活动的时候,这院子就是停车场;院子里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就
权作了司机们休息的地方。 这会儿,靠院子的北墙边摆着一大片自行车,院子中央,还停了几辆卡车和小汽车,一
群群民警和解放军战士散乱地布满了一院子,他发现有几个他们处里的干部正在一间休息室的门口说着话,便放下自行
车,向那排房子走去。在房檐下,穿一身崭新军装的甘向前正在和纪真谈着什么,声音虽不大,手臂却不停地在空中挥
动,纪真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眼神甚至有些憔悴。甘向前每挥一下手,他就强打精神点一下头,他们都没注意到
他从旁边擦身过去。 走到房间门口,他碰上了段兴玉。 “你来了,快进去吧,一会儿就要交待任务了。”
他走进屋子,屋子很大,已经挤满了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抽烟的,有喝水的,乱哄哄地说着话。他游目四瞩,
在一个窗户边上看到了大陈,挤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局里临时通知我们处今天到这儿来,现在这
儿是打击十一广场反革命活动的第二分指挥部,咱们处就在这间屋子。” 吵吵嚷嚷的噪声突然安静了许多,站着的
人纷纷找座位坐下来,他看见甘向前和纪真一前一后走进屋子。
12挨打的思想准备
纪真阴沉着脸,先说:“各科看看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好,现在请甘局长布置任务。” 甘向前脸上挂着踌躇满
志的冷漠,有人给他搬过一把椅子,他没有坐,两手按在椅子背上,向屋里环视了一下,然后用他特有的缓慢节奏说道
:“目前,广场上发生的事,性质嘛,我想不用多讲了,大家都是公安干部,大是大非问题站在什么立场上,我也不多
讲了。时间不多,我扼要把敌情介绍一下。从昨天广场上的情况看,送来的花圈比前天多了三倍,从今天早上的情况看,
还有增加的趋势。刚才广场上大概就有五六万人了,现在可能更多。昨天夜里,六处、十处和十一处的同志已经干了一
宿,现在他们准备撤下去休息,由你们处、刑警队和从各分局抽出来的同志接他们。昨天傍晚,我们在纪念碑那儿抓了
几个人,和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发生了冲突,十一处的一位同志还受了伤。有些人是狂得很呐!昨天中午市局政治部的
一个军代表在观礼台那儿只是对几个青年好言相劝了几句,就被打了一顿。今天,同志们上去,也要做挨打的思想准备。
第二分指研究了一下,今天,我们在策略上可以灵活一些。你们上去,主要是通过观察来发现那些利用送花圈进行闹事
和那些张贴、宣传反动诗词的坏人,至于围观的群众,可以不去管他。发现坏人以后,尽量不要惊动,在这些人离开的
时候再尾随出场,跟出下落。如果非当场抓捕不可的,也要以多胜少。昨天六处的同志摸出一个经验,群众一般最恨小
偷,对那些闹事的坏人,我们可以以抓小偷的名义公开扭获,这样还能得到群众的支持哩。这经验我看很好,你们也可
以试试。” 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周志明向四周看看,人们都在出神地听着,许多人脸上凝然有一种庄严的神气。
“公安机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铁的,不是豆腐的!”“大是大非问题站在什么立场上……”什么立场?……一
张张庄严神圣的脸……他不由联想起三月二十五日那个傍晚,他们带着徐邦呈从小招待所出发前甘向前的一番临阵动员,
自己当时大概也是这么一副深受鼓动的神情吧。可现在心里头为什么这样矛盾,这样发虚呢?他闭上眼睛,不论怎么想
也不能从甘向前的声音中找到一点儿激动和光荣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近于荒唐的感觉,仿佛他们不是去抓贼而是去做
贼,反正不是去干什么光彩事情。 甘向前终于结束了他那慢条斯理却又暗藏锋芒的动员,在椅子上坐下来。纪真又
说了几句什么,没听清。只见大家都轰隆轰隆站起来往外走,他便也跟着动作起来。 “不要太集中,分批出去。”
纪真在门口说了一句。 走到广场上,他没和别人在一起,一个人蹓跶着各处转,看到有讲演的,就挤在人群中听,
听完了抹身一走,根本不管;有新送来的花圈,他也凑上去看;一个中年妇女想跟一个花圈合个影,拿着个相机求他帮
忙,他用心仔细地给人家照得好好的;他看见一群小学生在一个大花圈面前呜呜咽咽地鞠躬,竟也忍不住站在边上跟着
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看着一片片的花圈,看着一片片的人,他心里直想大哭一场。这些年,人全是那么自私、冷冰、疏
远、互不关心,天下大乱,老是乱,人心成了不可收拾的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