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的月影中，枪筒后面显出士兵，士兵后面又显出枪筒，他一眼就认出是5。8毫米口径的狙击步枪，这是武警特种兵。
四十二
电话会议的气氛沉重、紧张，主持人大致介绍了情况。
“为帮助祖祖获得交配，委员会批准实施第二应急预案，”他说，“客观地讲，这其实不是预案，而是一个缺乏科学依据，也完全没有成功把握的临时方案。当初我们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没想到瞎猫撞上死耗子，真引来了一只雄虎！”
主持人的话音变得感慨了：“盼星星盼月亮，我们真盼来了老虎，却怕是一场空欢喜。如果这不是一头华南虎，它只能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极大的麻烦。从它出现的方位推断，这头虎不是来自偏僻的浙闽或浙赣山区，偏偏来自居民稠密的西南方，那里怎么会有野生老虎呢？”
他话锋一转：“现在，请第一现场目睹老虎的崔嘉尔同志给大家介绍一下。”
嘉尔似乎没准备，仓促发言，她声音低沉哽咽，有些像是做检讨。
这个程序完全是中国式的，根本没必要，与会者都得到过简报了。其间有两个人提了问题，也是关于虎种之间的辨别，嘉尔坦承她当时因为害怕，没有留心，况且她的知识有限，不能准确区分虎的亚种。
嘉尔说完了，主持人接过话头：“林教授有没有要补充的？”
林中原开口了：“现在的确无法断定这头虎的种属和是否野生虎。小分队采集有这只虎的粪便和毛发，已经送到杭州，有关部门正在组织力量，希望能通过基因鉴定技术，给我们答案。”
“现在的技术能不能测出来？”有人发问。
“主要负责鉴定的浙江大学高科技基金会已经从浙江自然博物馆、上海动物园等单位取得对比样品，鉴定是有可能的。”林教授说，“但要想得出结果，还需要几天时间，恐怕来不及了。”
“老天爷真不公平，和咱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主持人说，“这只虎被专家怀疑不是野生虎，更严重的是，怀疑它不是咱们梦寐以求的华南虎。关于它的来源还在追查，但它已经逼近祖祖的栖息地，如何对待这只雄虎，今晚——准确说是今晨，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做出决议。”
主持人讲罢，话筒里一片沉寂，能听得见呼吸声，话题太沉重了，太敏感了，压得人都不敢随便开口。
主持人礼貌地请国际专家斯蒂文博士先发言，这位山姆大叔毫不客气：“如果不能在两小时内出鉴定结果，就必须中断雄虎的行动，Stop it！”
这显然是与会多数人不愿意的，不是满世界找公老虎吗，好不容易来一头，还不要！什么这虎那虎，能下崽儿就是好虎。
当然，抱这想法的，都不是动物专家，只有专家知道血统的重要性，也知道一旦血统不纯正给华南虎保护带来的危害。
“为什么怀疑这头雄虎不是华南虎？”一个声音响起来，“我想听听斯蒂文先生的看法。”
“第一，”斯蒂文回答道，“中国动物园中被认定的纯种中国虎都有国际组织的统一编号和详细档案，这些虎走失的可能性很小，在野外也无法生存，即便真的走失，我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报告。”
林教授旁证斯蒂文的话是正确的，为数不多的华南虎集中在几个大城市的动物园里，已查询过了，都没有遗失。
斯蒂文接着说：“第二，这只虎来自西南方，这一方向是居民稠密的城镇和工业区，几十年都不曾有过野生老虎的报告，而且山林的原始生态都被破坏，现在种的大都是茶树和竹子，不适合大量的偶蹄类动物生存，也就没有大型猫科动物栖息的条件。”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强调说，“根据测估的数据，这头雄虎身体加尾长是2。5米到2。8米，体重是200至220公斤之间，而中国雄虎的体长在2米左右，体重不超过150公斤，这只虎显然不是中国虎，更接近一头小西伯利亚虎或成年孟加拉虎。”
一位与会者说，根据反馈的信息来看，华东一带各个动物园的孟加拉虎也都没有走失的报告，现在查询的范围已扩大到华北和华南。他还说，那些动物园的孟加拉虎即使跑出来，也跑不到百山祖地区。
斯蒂文知道这是对他的间接驳斥，就说道，单单排除动物园是不够的，查询应包括私人家养虎和马戏团的虎。
他话音一出，话筒中嗡嗡声起，不少人窃笑。
这位美国专家根本不了解中国国情，把中国当美国了。
主持人担心会议气氛失控，及时制止大家开小会：“林教授，斯蒂文博士的分析是否合乎实际情况？”
林教授简单而沉重地回答：“是的。”
“是否代表专家组的意见？”
“是的……”
“东南亚不是还有其他几个虎种吗？可不可能是这些虎呢？”
“印支虎和苏门答腊虎的个头小，黑纹鲜明，更容易辨认。”林教授说，“只有孟加拉虎和华南虎，必须是专家才能区分出来。”
主持人感叹：“看来这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真是洋馅饼了！”他转问道，“其他在座的专家，对此有没有异议？”
话筒中半天听不到任何回音，连咳嗽都没有一声。
“那么，我们就以斯蒂文博士的意见为基础，商量如何中断这只老虎行进的方案吧！”
四十三
蜡瓣花丛中，特种兵们纹丝不动，静静地守候着，带有瞄准镜的狙击步枪支起两条腿，架在草丛里。
他们要干什么？彭潭纳闷了，要打不打，要走不走，而且保持着绝对的安静，静到让蟋蟀又“这个这个”地叫起来。
树下的人不动，树上的彭潭也不敢动，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还是不舒服不协调的姿势，令他筋骨酸痛得要命。他咬着牙，寻找好支点，一厘米一厘米地调整姿态，放松静态下紧张的部位。
突然，他的下体有了感应，背上立马渗出一层细汗，附近有猛兽！
呼的一阵风声！风中还夹有腥味，森林内不会无故起风！
彭潭顾不上自己，扭头看去，只见一只苏门羚牛浑身一颤，四蹄蹬开就跑，它身后右侧的小叶蚊母树猛烈一晃，跟着是一声炸雷般的巨吼，一个庞大的黑影跃出来，旋风一般卷向羚牛。
老虎！彭潭差点叫出声，青檀树枝泄漏的月光，分明映出了巨兽身上的虎纹，梦幻一样的斑斑斓斓。
彭潭本能地抓枪，带出连串的声响，幸好，冷杉树下的人全被青檀林中的袭击惊呆了，没人留意树上的动静。
苏门羚躲过老虎的突然袭击，腾身飞奔，但那虎的巨吼扰乱了它的意识在肌肉中的传导，起跑慢了零点一秒，这是致命的。
苏门羚伸展长腿，利用众多的青檀大树做S形逃跑。追击的老虎，爆发力远胜于它，柔韧度也更好，还有准确的判断力，嘴上胡须对物体的感应，还能让它精确避开障碍物。任何猎物，若在三十米内不能摆脱老虎，它就死定了。
青檀林中，老虎追不到十米，便从树一侧截住了苏门羚。
老虎展开四肢，挟带着阴影，巨伞般跃上，前掌抠住了苏门羚的脖子，跟上的后腿朝苏门羚的后腿膝盖一蹬，轰通一声响，失去重心的苏门羚颓然倒下，就在它落地的瞬间，坠在它身下的老虎利用腰部的力量翻在上面，颈部一扭，准确咬住苏门羚的咽喉。
从老虎出击到扑倒猎物，人们才不过眨了几下眼，猎杀过程流畅果断，完美体现了优雅和暴力的结合，老虎优化的身体组合及配置都发挥到了极致。
苏门羚被老虎压在身下，头部扭成九十度，窒息的过程中，四肢激烈蹬弹，这垂死的力量足以踢穿牛腹，但巧妙压在它背部的老虎却毫发无损。
苏门羚终于咽气了，老虎松开了口，舔了舔它咽喉处咕嘟出来的血，然后立起上身，警觉地扫视四周，月色下，老虎的双眼如白炽灯泡，炯炯闪光，这一瞬间，万籁俱寂，似乎连地球都停止了转动。
彭潭也认出来，这不是他追踪的那个老对头，这只老虎个头大，也生猛得多，脖子和下颚有乱蓬蓬的长毛，加上黑影衬托，活像怪兽。
老虎略微喘气后，突然做出一些罕见的举动，它像撒欢一样，躺在苏门羚身上，四肢朝天，欢快地来回打滚，动作很像一只可爱的小老虎。这或许是它的庆祝仪式吧。
它庆祝够了，就歪起头，交换用两侧八厘米长的犬齿撕开羚牛的下腹部。
这是所有动物的最柔软和最薄弱处。眼睛极其好使的彭潭，趁着稀疏的月光，能看清由苏门羚腹股沟裂口翻出的脂肪层，它们呈现棉絮般的颜色，很快就被暗色的血流覆盖了。
老虎用前爪踏紧羚牛的后腿，用牙齿豁开创口，成堆的内脏随热血咕嘟咕嘟涌出来。老虎舔卷着血，先挑肝脏吞下去，这是含维他命A最高的，然后再把心脏和肺拖出来吃掉。动物园里，内脏是绝不敢给那些虎宝宝们吃的，会因胆固醇高而引发它们中风或心肌梗塞。
这只老虎吃得非常快，几乎不加任何咀嚼，就像人喝豆腐脑，稀里呼噜就下肚了。整座森林死一般沉寂，万物臣服和默认森林之王的杀戮和进餐。
老虎的吞食声伴着血腥味，四处弥漫和扩散，让四周的埋伏者纵使手握能杀死一百头老虎的兵器，冷汗照样淌到屁股沟。
几分钟内，老虎就基本掏空和吃净了苏门羚的腹腔，它将庞大的牛胃撕裂，扒出未消化的草叶后再吃，剩下的一团大肠，它也知道把肠子展开，用前爪踩住，一步一步挤出肠中的粪便，然后像吃面条一样，把大肠吞了下去。
吃饱的老虎有些醉意，它蹲着，身体略微摇晃着，开始洗脸了。它把唾液抹在前臂上，将胡须上和脸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这种功能对猫科动物来说很重要，不仅清除了寄生虫的温床，还确保它那雷达天线般的胡须的灵敏度。
它洗罢脸，竟然蹲在原地打盹，那一腔牛血下肚，起到酒精的作用。
彭潭不知不觉中，牙帮子都咬酸了，他突然注意到，特种兵们也缓过劲来，几个枪手都贴近了枪托，带红外线瞄准镜的枪口随老虎移动，几个发红光的瞄准点，都重叠在老虎前肢内侧的心脏部位。
彭潭更震惊了，这些孙子成建制的进山，竟然跟他干的是同一行当！
四十四
雄虎的捕猎及进餐，经分队手机直接传到会议中，立刻引发了轰动。
几名专家先后发言，一个说：“这样干净利索的猎杀，还有熟练的进食，没得说了，这是一只地道的野生虎。”
另一名专家道：“老虎在猎物身上撒欢，可真是不多见。这动作说明，它绝对是一只年轻健壮又活泼的野生雄虎，这可太珍贵了！我们铁鞋踏破都找不到，动物园里人工饲养的华南虎种群，迫切需要的就是它。”
中断雄虎前进的方案马上就搁浅了，与会者都要求谨慎行动，万一伤害了这头野生雄虎，其损失不可估量。
斯蒂文再次发言，他说：“我同意这可能是一只野生虎，但即使是野生虎，也不可能是中国虎。它竟然具有如此的活力和攻击力，更不像是在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中国虎。”
他说：“只有像祖祖这样极为谨慎和聪明的虎，才有可能存活在中国的山林环境里面。”
一个声音质问道：“你否定它是中国虎，那么，外来虎怎么会如此熟悉中国的山林和中国的羚牛？”
“我说过了，这只雄虎很可能是一头孟加拉野生虎，被人偷捕后运进中国，途中逃了出来，所以身上保留有野性。”
“你这也是推断，”那个声音也很强硬，“并没有证据证明它是孟加拉虎。”
“但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中国虎。”
“是的，既然都没有证据证明虎的种属，现在阻止它进入百山祖核心区，就是假定它是外来虎了。”
“这个假定是必须的，因为雄虎一旦和祖祖交配，后果无法挽回。”
“我看没有那么严重吧，斯蒂文博士。”
“非常严重！”斯蒂文加重语气警告，“上世纪五十年代，捷克的布拉格动物园就干了蠢事，他们为延续蒙古野马的种群，偷偷混入现代马的血液，结果被国际组织查出来，所有与布拉格动物园有关联的野马都被剔除出国际野马谱系簿，损失极为惨重。”
他这一番话，立刻把反对的声音打闷了。
他又说：“在日本多摩动物园里，也饲养有几只中国虎，这是日本人说的，但也是因为血缘可疑和谱系不清，被国际组织拒绝承认。”
他说：“老虎的保护，在一些国家成效很大，比如在印度的孟加拉虎，已恢复到将近五千头。国际组织之所以重视中国虎，就因为这个虎种只在中国境内，也是独一无二的。中国动物园饲养的人工虎，尽管一代不如一代，血缘基本纯正，这就是国际组织在强烈的反对声中，依然拨款给中国的主要因素。”
他说到这里，激动地敲起桌子：“我可以告诉你们，一旦中国虎的血统产生疑问，国际组织将会中断所有的计划和拨款。到那个时候，真正受到损害的，就是现有的可怜的中国虎种群了，是你们葬送了它！”
斯蒂文的话分量很重，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辩，而且涉及到与国际组织的合作，一旦闹僵，谁也担不起责任。
会议又陷入沉闷，而时间已经不多了，小分队报告说，老虎已经叼起腹内空空的苏门羚，向草丛走去，若现在不加制止，就会失去目标，一只吃饱了的野生虎，再想追踪到可不容易了。
主持人怕来不及，只得要求通过刚才制定的麻醉计划（这个计划的补充方案是，如果麻醉无效，并给人身带来危险的情况下，可以开抢予以击毙）。
他连问了三遍，有没有不同意见，都无人接腔。
“如果没有人反对，就算通过了，请记录在案，现在就请武警支队的领导同志向一线下命令吧。”
咣当一声巨响，传入所有的话筒，震得人都一咧嘴，这是龚吉踹开门，闯了进来。这小子此刻像根愣葱！
“你们真要杀一只老虎吗？”龚吉的脸都扭歪了，浑身气得直哆嗦。
他在歌厅练出的大公鸭嗓子派上了用场，让各地的听话者不但听得真切无误，还因分贝太高，不得不把话筒移远一点。
“不是为了保护老虎，你们怎么会都拿着电话开会？”龚吉一急，忘了自己是小字辈，“你们成立什么小组什么委员会，不都是为了保护老虎吗？你们现在干什么，要下令杀一只老虎？这是怎么回事？我听不懂。”
龚吉这通脾气一发，短时间内没有人接腔，不在现场的与会者，都懵了，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谁都懵。
“龚吉，你干什么？”嘉尔站起来，要拉他出去，却被他挣脱了。
“我干什么？我来替老虎说句话，我来替老虎给你们磕个头！森林里的野生老虎太少了，杀一头少一头，不管它是什么虎，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就是人死，也不能让老虎死！老虎已经被我们杀死光了，你们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