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等它盼它念它找它,这回可好,撞老虎嘴里了!嘉尔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装得极悠闲,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老虎,都快看成斜眼了。有趣的是,她事后回忆道,那小鹿也知道不看老虎,而且比她坚决得多。
“屋檐”下的地方,约五六平方米大,嘉尔和小鹿缩在一角,占去四分之一不到,老虎居中间位置,另一边还空着一块。
其实,如果老虎靠那边一点,双方之间的距离还宽敞一点,可这头老虎偏在中间,让嘉尔和它几乎挨着,连发抖都怕碰着它。事后,赵队长评价说,那叫猛虎不处卑势,雄鹰不立垂枝,老虎啥时候都不会靠边站。
人呆在老虎身边,有点像躺牙科手术椅上,铁了心让你拾掇,横竖这几颗烂牙,兵败如山倒,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这只老虎比祖祖魁梧,气味也更浓烈。
忽然间,一个声音在山峦间回荡,好像是斯蒂文,他呼唤着嘉尔的名字。
嘉尔听到了斯蒂文的声音,一阵狂喜,可她不敢答应,她看到老虎昂起了头,耳朵雷达似的转动,它应该能测出声音的源头和距离。
声音不断从雨中来,老虎动弹了,它没有搭理嘉尔,也不像小鹿那样闪电般行动,而是勾头仔细看了看“屋檐”外,溪流之外,也几乎是一片汪洋。
它小心地伸出一只前爪,试了试水的深浅和温度,放心后,才慢条斯理地迈出去,蹚水走向溪流边的水烛草。
它走到草丛边,突然站住,回头看了一眼嘉尔,这是嘉尔第一次和它对视,分明感觉到老虎眼神的深长意味,从那一刻起,她能坚信老虎有思维。
老虎头一低,水烛草两边分开,老虎钻进去不见了。蒙蒙雨中,草丛犹如水面,一路晃出波浪和涟漪,那浪尖的去向,正朝着百山祖主峰。
嘉尔软软坐下了,飞散的魂魄逐步回归团聚,身上的每一丝肌肉都明显酸痛,她大哭起来,眼泪是放松,也是喜悦。
斯蒂文和龚吉找来了,他们沿着河床走来,拄着棍子,一瘸一拐,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斯蒂文把手卷成筒状,大声喊着嘉尔的名字。
嘉尔回应了,清亮的女声,穿透迅速降落的夜幕,如同流星一闪,斯蒂文和龚吉都几乎蹦起来,那边搭腔的要是林老头子,他俩肯定没这么兴奋。
他们相遇了,嘉尔冒雨跑出“屋檐”,两个男人不要命了,毅然蹚过洪流。
重逢狂喜后,嘉尔说她刚才和一只公老虎一块避雨,两个男人几乎瘫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可怜的嘉尔神经错乱了。
也难怪,风太大雨太猛,跟天河捅了个洞,朝下漏水一样。据说是五十年来之最,西天目山千年的柳杉都刮倒了好几棵,全省死了一百多人,何况只身野外的女孩子呢。
两个男人竞争奶妈的角色,争相流露的慈祥和同情让嘉尔哭不下去,她甚至愤怒,怎么跟你们说不清呢?谁的神经短路了?
斯蒂文腻腻歪歪地拍着她的背,用英语说一切都结束了。龚吉够不着她,鸭嗓子不停地提醒,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男人有时候真烦人!管你在哪里呢,我说的是老虎!可他们都不接老虎的腔。
嘉尔忿忿地拉他们到溪流边,此刻的溪流已成了大河,宽了几倍,水演变成旧式军装的土黄色,并夹有几分深绿,看上去厚重和沉甸甸的。
好在,密集的水流没有淹没入口处,在洞口旁一米多高,折断的草秆上,虎黄色的毛有好多根。
龚吉和斯蒂文顿时傻眼了。
三十九
一只老虎随暴雨出现,它给百山祖人带来的震撼,超过了强台风“云娜”。外界忙着救灾的时刻,管理站几乎是一片欢腾。
“这只老虎从哪里来的?我不信任它!”
斯蒂文突然严肃地发问,让一屋子正兴奋的人顿时处于失重状态。
是啊,大家想老虎,就来老虎,祖祖需要雄虎,就是一头雄虎,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他们齐聚在地图边,顺着溪流的走向画个半圆,试图推算出雄虎的出处。
那一片都没有出老虎的山林,准确说就是,那一带没有自然保护区,居民稠密的村镇星罗棋布,山上的原始森林都被伐尽,封山育林是这几年的事,落实得还不怎么样。山峰一眼都能看出来,数目嫩绿稀疏,全是再生林,单一种植,覆盖还不完整,灌木丛分布不够,不具备大型猫科动物的生存要求。
这个方位是最不被看好的方向,也没有怎么涂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雄虎偏偏从这里出现,存心给人出难题。
“管它是哪里来的,不是要公老虎吗?它是公老虎就行。”龚吉说。
“当然不行,”斯蒂文说,“如果它是从马戏团逃出来的,或者是境外的偷猎者运进来,又走失的,那就不是中国虎。”
林教授脸色凝重了,这只突然现身的雄虎,很可能不是一只华南虎,也就是说,不是一只人们梦寐以求的中国虎。
对这只雄虎的追踪当时就展开了。
赵队长带几支小分队,不顾山洪和泥石流的危险,分三路沿溪流上溯,并随时向基地报告发现的情况。
由于地区电信公司老总也是虎痴,下狠心从单位小金库中拨款,在保护区赶建出一个稳赔不赚的发射塔,手机信号得以恢复,山内外联络畅通无阻。
考察组的人聚集在沙盘前,一边等候着信息,一边继续讨论局势。
“如果这只不速之客真不是中国虎,它还不如是头野猪,”林教授摇头道,“外来老虎不仅帮不了忙,还会带来无穷的麻烦,使整个计划乱套。”
“假如它和祖祖交配,会怎么样呢?”嘉尔问。
“后果不堪设想,”林教授说,“如果确定它不是华南虎,就必须阻止它。”
“阻止!”嘉尔一惊,“怎么阻止?”
“不管采用什么办法,必须阻止!”斯蒂文说,“万一我们的第二方案奏效,北面原始状态好的森林里,可能还有某只中国雄虎在靠近。可这一只先闯进来,将毁灭中国虎繁殖的希望。”
电话铃响了,赵队长的小分队发回报告,雄虎仍在向百山祖挺进,移动速度相当快,中间没有捕食行为和意愿。
“看来,它还真不是一只流浪虎!”林教授又激动又担心。
斯蒂文点头:“目的明确,就是奔祖祖去的。”
他们在沙盘上标出雄虎的位置,从距离上计算,离自然保护区还有两座山头,中间隔着一条县级公路。
“照这样速度行进,一天后,它就能跨越公路,进入祖祖的范围。”斯蒂文口气越发严峻了,“我们必须在此之前,弄清它的种属,并做出决定。”
“最好能拍到几张照片,”林教授对嘉尔说,“让赵队长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拍到正面和侧面的照片。”
小分队的追踪是成功的,也不断派人送回虎粪、虎爪印和虎毛,这些东西也都火速送往杭州做鉴定。但内行人知道,用DNA技术来鉴定同一物种的血统,而且还缺乏比对的资料,目前还很难做到。
傍晚的时候,虎的高度也算出来了,通过爪印的大小和步幅的间距,长度大致也有了,甚至连体重都推算出来了。
结果让人吃惊和沮丧,这是一个大块头的雄虎,体重在二百五十公斤左右,这样的体重更像是孟加拉虎,长江以南的中国虎,长不了这么大个头。
考察组等到天黑,小分队也没有传回来一张像样的图片,最清楚的一张,是猎犬欢欢跷着腿朝核桃树撒尿。
关键证人崔嘉尔,几乎被“双规”了,她也没时间出门,守着大堆的老虎图片和幻灯片,恶补虎种外观的差别。
林教授和斯蒂文一再给她“开小灶”,详细讲解华南虎个体、头部、花纹的特点,可嘉尔就是下不了结论,一来天暗,俗话说夜不观色;二来大雨把老虎浇了个透湿,毛色花纹失真;三来,也是最懊悔的,嘉尔压根没敢正眼看老虎。
决定性的电话会议,于凌晨一点召开,因为再过三小时,雄虎就要穿过县级公路,进入保护区,奉命阻击的武警小分队已提前进入位置。
小分队是阻止还是允许,是放倒这只老虎,还是任由它跨入保护区,会议必须在两小时内做出决定。
会议气氛不光严峻,还很沉重,嘉尔像个罪人,眼泪就没有干过。
一个为寻访中国虎而成立的考察组,一个保护中国虎的委员会,却要决定一头丛林中老虎的命运,而这一决定,有可能使他们成为老虎的屠夫,这几乎是瞬间的职责转变,让谁也不能接受。
野外麻醉老虎,失败率很高,失败就意味着轻伤人,重伤虎,一头强壮的老虎,一头价值可能超过千把只大熊猫的中国野生雄虎,由此将被毁掉。
“我们抓紧时间讨论,现在是刻不容缓。”会议主持人的话语严峻,“决议必须尽快做出,不然的话,一失足成千古恨,谁也承担不起这后果。”
四十
得天独厚的浙江,一边傍海,一边是崇山峻岭,森林密布、气候适宜、雨量充足,自古就盛产中药材。
几代相传的老药农嘴里,流传着一些更具神秘色彩的花草。被彭潭盯上的冷杉断层上的这棵仙株,就是其中之一。
这仙株目前还没有学名,植物辞典中没有,Google上也查不到,当地的山民叫它“天女闹红”,又名“散魂草”、“还魂草”,这俩小名乍一听,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这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花色淡绿,异香味浓,但不管是蜂是蝇,有进无出,到里面就死。
这玩意看着可爱,毒性极强,吃下去会产生性幻觉,男孩女孩吃了,都会春梦不止,幻觉到和心目中的偶像交合。据说最严重的,能让男人遗精到尽,直至醒不过来,有《红楼梦》中害死贾瑞的的风月宝鉴镜子之功。
山外的老猎人对“天女闹红”都讳莫如深,多是一问就赶紧摇头,他们知道这东西缺德得很,甚至还迷信,说是谁采了它,生了儿子没屁眼。
在他们的圈子里,有这样的流传,逢到“天女闹红”结果,狐狸、豺狗或黄鼠狼会用来诱惑公野猪和雄鹿。
由于这些雄性动物的强壮和凶猛,小食肉动物平时可望而不可即,可骚性十足是大的雄性食草动物的共性,这弱点被小食肉动物偷窥到并掌握了,它们叼来果实,放在大雄性食草动物必经的路上,然后远远躲开。
雄野猪和雄鹿经受不住果实香味的诱惑,一旦吃了“天女闹红”,先是扭头摆尾、抻腰掉胯一番,药性发作后,就横躺地上,嘴歪眼斜,看上去像是面带微笑,嘴里的哈喇子流个没完,生殖器强烈勃起,还点点滴滴地流泻,浑身散发的香味引来成群的蜂蝶蚁蝼,嗡嗡一团、肉麻麻一片。
这时候,等待的豺狗、狐狸或黄鼠狼就会赶过来,轻松地使其“做鬼也风流”。
“天女闹红”不光是稀奇,还的确稀少。
更要一提的是,“天女闹红”因本身的奇异香味,很吸引各类昆虫,昆虫多了,又引来山老鼠,所以它本身成活率很低,不是被虫子吃没,就是葬身鼠腹。
正因为如此,“天女闹红”的根部,总隐藏有大蜈蚣和毒蛇这类毒虫,它们躲在阴暗的泥土中,以仙株为诱饵,等待虫子或老鼠上钩。
这些毒虫防不胜防,给采集者造成严重威胁,这也是山中老人们“谈虎色变”的原因之一。
冷杉枯树的位置,早踩几遍点了,彭潭闭上眼都能摸到,光线幽闭的树林深处,它黑黝黝的,好似半截柱子。
他把砍刀插进后腰,脱了鞋,依靠手指和脚趾的灵敏,紧抠树身上的裂缝或沟壑,像一头北美的树獭,缓慢和安静地朝上攀爬。
树端上,他一眼就看到了“天女闹红”,长有一尺多高,叶子宽如脚掌,香味跟刀刃似的,闻着割鼻子。叶子下面,果然吊着一颗果实,状似小葫芦,彭潭伸手摸了摸,下部还真有条细缝。
他没有马上动手摘果子,而是仔细观察周围。
树的断面呈盆状,因底部垫着好几层飘来的树叶,中心还有积水。彭潭极为警惕,他知道,这地方很可能潜伏有致人命的毒虫。
他凭借月光,一方寸一方寸地检查,果然,两只红脚隼被惊起,扑扇着翅膀,扎往下面树林。他刚松了一口气,一侧的几株山柳苗下,猝然昂起一条黑眉锦蛇,
蛇信朝向他,咝咝有声!他想躲开已来不及了。
四十一
彭潭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合着该倒霉,从山里往外走的时候,还让毒蜂蜇了一把。
彭渊头肿得不像样子,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幸亏当哥的懂些草药,赶紧采些来,配好给他糊在脑袋上,他哼啊咳的,躺在床上下不来。
老弟的遭遇,更让彭潭感到处境的险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天女闹红”。他对这株怪草有了兴趣,决心把它弄到手,万一猎虎不成,还可以借这棵奇花异草,和那帮人谈判。
黑眉锦蛇昂起上半身,头微微摇晃,“嘘嘘”地朝彭潭发声。
彭潭镇定下来,他轻挥左手,在黑眉锦蛇的攻击距离外移动,分散它的注意力,然后突出右手,准确抓住蛇尾,倒提起来。他动作极快,不等蛇头翘起来,用力一抖,蛇的颈骨断了,成了一条软绵绵的线豆角,被他先尾后头,嚼甘蔗一样咽下了肚子。
他一向有生吃“五毒”的习性,而且上瘾。不管是毒蛇、蜈蚣、蚰蜒、蜥蜴和癞蛤蟆,只要被他逮住,都是当场吃掉,不然他会感到难受。
生吞一条蛇下去,抹一把嘴角的血沫子,彭潭醉了,有昏昏欲睡的快感,他不着急采“天女闹红”,那已经是他的了,谁也拿不走,他需要打个盹,怕采下的果实被身子压坏。
几十里夜路,他就是架永动机,也转乏了,一路在黑暗中摸索行进,高度紧张,山外提防武警和民兵,林中还要小心毒虫猛兽,眼观耳听鼻子闻,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上,心累,比什么都累。再说,伴着香味小眯一觉,赶天亮前出山,那是最安全的时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异样的响动惊醒了彭潭,多年的警觉习惯,让他睡不了一个囫囵觉,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催醒他。
他微勾下头,黑糊糊的森林是立体的,高大的乔木上,攀着藤蔓,下面是几乎不透风的灌木丛,说实话,这样的条件下,视觉没多大用,听觉和嗅觉才吃得上劲,所以熊瞎子活得很好。
彭潭的鼻子也练长进不少,闻出的一股味道让他惊讶,这不是野兽身上的浓烈的臊臭,略显淡,接近人的汗酸,还杂有几缕洗衣粉的碱香。
彭潭发现离冷杉不远,一丛蜡瓣花轻轻一晃,彭潭倒吸一口冷气,月光斑驳的枝丛中,露出乌亮的枪筒。
彭潭心里叫苦,完了,自己被跟踪了。
婆娑的月影中,枪筒后面显出士兵,士兵后面又显出枪筒,他一眼就认出是5。8毫米口径的狙击步枪,这是武警特种兵。
四十二
电话会议的气氛沉重、紧张,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