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飘飞,宇宙银白。
一匹毛片墨黑骏骑驮著一个白衣少年鼓著怒吼朔风,奔上芦沟桥。
往昔长桥卧虹,洪涛吞鲸,此时已不可复辨,银砌玉堆,天地同色。
骑上人正是吕松霖,玉面朱唇,星目胆鼻,神采照人,他一鞭在手,策骑如飞而去,口中低吟道:
“严冬飞雪出都门
怅然失意空断魂
妲娥应知多情恨
浇酒解愁天地昏。”
吟声凄苍。
忽闻身後传来宏亮大笑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人生一大憾事。”
吕松霖不禁一怔,勒住丝缰,回面一望,只见一个乱发蓬松,衣不蔽体的化子,一双赤脚在骑後赶来。
这化子大约四十开外年岁,虎头燕颔,目中神光炯炯如电,身法迅快,不带出半点声息,分明是一身怀绝学武林好手,遂抱拳含笑道:“在下信口胡诌,反被尊骂见笑了。”
化子竟若无闻,目光端详那匹乌骓一阵,啧啧称赞道:“好马呀好马。”忽双目一瞪,望著吕松霖道:“阁下意欲何往?”
吕松霖笑笑道:“在下飘踪无定,到处为家。”
化子大叫道:“好哇,化子吃十方,到处乱跑,寂寥得紧,这下可找著伴了。”
吕松霖见他自说自话,一厢情愿,不禁暗中好笑,但口中答道:“尊驾如不嫌弃,何妨同行。”
化子大喜自称邵元康人称“太极铁掌”。
吕松霖双肩一扬,离鞍下骑,抱拳道:“原来是邵大侠,在下吕松霖失敬了。”
邵元康双眼一瞪,道:“什麽大侠不大侠,委实刺耳,叫我邵化子好了。”说著仰面望了望天,又道:“这场风雪正旺,说不定要下个一天半日,咱们赶至龙平,找个僻静酒店,打上两角酒,赏雪倾谈如何?”
吕松霖朗笑道:“但凭尊意。”
一跃上鞍,叭叭长鞭挥空脆响,策骑翻蹄奔去。
邵元康不即不离,并肩随行。
…………
翌日清晨,大雪仍是纷飞,呵气成雾,滴水成冰,酷寒凛冽。
吕松霖与邵元康已远在燕京五百里外漕河镇郊。
途中邵元康考问吕松霖胸中所学,吕松霖虽有不答,却含蕴不露锋芒,令邵元康揣摸不出深浅。
距漕河镇不远,邵元康忽道:“吕老弟,此去漕河镇有一化子多年未见好友,你我扰他一顿酒饭如何?”
吕松霖无可无不可,道:“在下奉陪。”
漕河镇本极热闹,但为这酷寒飞雪气候,显得异常冷落荒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三两行人埋首疾行。
邵元康引著吕松霖循著正街岔入一条小巷,巷尾一所巨宅巍然矗立,门楣横有四字:“颖川世家。”
朱漆大门紧闭著,邵元康直趋门前,敲击兽耳铜环。
半晌,两扇大门开露一线,探首出来,一个老苍头,打量两人一眼,道:“两位是……”
邵元康忙道:“烦劳通禀,就说邵元康求见。”
老苍头面有难色,笑道:“家主人远游未归。”
邵元康哦了一声道:“他不在家麽?咳!真是不巧。”
吕松霖立道:“既然不在,你我且去酒店喝上两盅驱驱寒气。”
邵元康道:“也好!”
转身之际,突瞥见一个江湖打扮中年汉子立在巷口,目光闪烁注视著他们两人,只一闪便已不见。
邵元康老於江湖,即知此人可疑,不禁鼻中冷哼一声。
吕松霖淡淡一笑,马首一牵,与邵元康冒着漫天飞雪迈开大步转向正街。
堪欲步出巷口,忽听一声冷笑传来,漫空旋舞雪片中,三点银星疾向邵元康打到。
三点银星打来手法高绝,两只分取胸前,一取气海,互换方位,隐於雪片之後,令人防不胜防。
邵元康大喝道:“鼠辈敢施暗算。”
猛地全身一塌,铁掌旋弧疾挥,劈出一片强劲掌风,将三点银星震得散了开去,身形一侧,斜窜了出去,疾如离弦之弩。
吕松霖已先邵元康一步冲霄而起,掉首一式“苍鹰攫免”,目光落去,只见一团黑影立在风狂雪涌中。
此人不防打出暗器有失,待警觉对方功力甚高,心中一震,吕松霖已自飘落他身後,邵元康接著扑来,无可退避,猛一咬牙,狞笑出声,双掌翻天推了出去,身形斜飘,落在一所民户檐下。
邵元康单掌引开那人推来掌力,落地冷笑道:“化子与你何怨何仇,竟施辣手暗算。”
那人正是方才所见目光闪烁中年汉子,冷森森一笑,忽地窜上屋詹,如飞遁去。
吕松霖不禁一怔,道:“莫非他认错了人,将邵兄误作仇家。”
邵元康摇首道:“此中大有可疑,先别管它,走。”
吕松霖回身牵过乌骓,步向正街,望一家“四海春”饭庄走去。
立在门首店夥趋了过来,接过吕松霖手中绳缰,高声吆喝:“看座!”
吕松霖揭开厚重门帘,只觉内面一股热气涌上身来,不禁出声道:“好热!”
抬目望去,内面只上了三成座。
邵元康选了一副靠壁座头,点了数味酒菜,催促店夥快快送上。
吕松霖目光向四外缓缓一巡,瞥见相邻一席踞坐六个武林人物,细声谈论,神情诡秘,不时目光望自己两人偷觑过来,这六人个个貌像阴狠险鸷,一望而知不是良善。
对面靠壁一座,坐著一老一少,老者面色红润,狮鼻凤眼,海口一部花白长须及腹肩上插著一柄红穗连鞘钢刀。
另一是年方十八九岁少年,眉目如画,面貌娟秀佼如少女。
突然,门帘一扬,走进一个中年汉子,直趋六个武林人物席上。
吕松霖一眼瞥明正是方才途中猝施暗袭遁逃之人,不禁冷哼一声。
邵元康倏地按座立起,冷笑道:“自投上门,还不向化子实话实说,何故暗算化子,如有一字是虚,须知化子辣手心黑。”
这汉子呆得一呆,面目微变,淡淡一笑道:“那是一宗误会,风雪迷眼,误认仇家,倘阁下不见信,为友为仇,悉凭尊意。”
但闻面色红润老者飞出一声冷笑,自言自语道:“险诈之徒,防不胜防。”
七个阴险狠鸷匪徒不由面色一变,目中凶光暴射。
吕松霖忙立起向邵元康微笑道:“既是误会,你我就此揭过,何必为著这点小事引起轩然大波。”
邵元康哼了一声,缓缓坐了下来。
店夥趁机送上酒菜,一场即将燃发之拚搏暂时平熄。
一顿饭时刻过去,七匪徒离座走出门外。
一老一少倏地立起,丢下一锭银两接著离去。
邵元康霍地放下手中杯箸,道:“老弟,你我也走,马匹权寄在店中马厩。”
两人步出四海春,只见风吼雪涌中一老一少身影,望镇外扑去。
邵元康道:“你我尾随二人。”
两人身法迅快如电赶向镇外。
彤云密布,灰压压地穹苍低垂,雪更大了,狂风呼啸怒吼夹著鹅毛似的雪片飞涌旋舞,凛冽彻骨。
原野上一片银白,一望无际,秃干凋枝被厚厚的雪封住,显得光怪陆离,景色满目凄凉。
在一处不太高的雪丘之後,聚坐著十数个黑衣江湖人物,四海春内七人亦在内。
中心燃著一堆木柴,火光熊熊。
只见一个吊客眉,鱼眼威棱逼射老者重重咳了一声,宏声道:“经半月查访,陈鸿秋老儿似未离开居宅,当家的又尚未赶到,我等奉命不可轻举妄动,如此僵持下去,万一有变,如何是好?”
“依小弟之见,索兴登门寻衅,不怕陈鸿秋老儿不露面。”
那老者冷笑一声,道:“如万一有失,被陈鸿秋遁去,当家怪下罪了,你能担当么?”
停了一阵,老者又道:“陈鸿秋老儿似已知道,放出风声,说他本人远游未归,令我等知难而退,殊不知当家的非找到他誓不甘休……”
说此面目一变,目光转向远处大喝道:“什么人偷听老夫说话。”
只听一阵宏亮雄浑大笑声中,雪地中冒起两条身形疾跃而至。
正是四海春中一老一少。
老者面色一沉,戟指冷笑道:“郑伯雄晋北大同夤夜杀死七命,恶行发指,老夫万里追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竟让老夫寻到,还不束手就缚。”
十数匪徒纷纷窜起,人影如飞,将一老一少围在当中。
那面貌娟好少年立时撤出肩上长剑,青虹疾闪,护住老者身後。
郑伯雄吊客眉一剔,桀桀狂笑道:“不错,大同七命是郑某一手做下,为友报仇,义行可嘉,但郑某手底不死无名之辈,阁下请报出万儿来。”
老者冷笑道:“老朽天罡刀沈万苍,你倚仗人多势众,老朽何惧,就是你当家矮阎罗艾丹阳赶到,也奈不得老朽何。”
郑伯雄面色一变,桀桀怪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名动三晋的沈万苍老师,不过阁下太狂了,三十六式天罡刀法未必胜得了郑某。”
他目中杀机毕露,右手一挽撤出肩後一柄青铜点穴镢,眼光一巡同党,示意若有不敌,全力合攻出手,将此一老一少击毙,以免後患。
这时天罡刀沈万苍已亮出金背砍山刀,沉声道:“郑伯雄,老朽今日要令你死得心服口服。”
未必—─
郑伯雄话才出口,青铜点穴镢振腕分心刺到,一式“毒龙寻穴”,碗大寒星点向“心俞”大穴。
他这一式似实还虚,暗含著无数变化,意在封住沈万苍舍攻为守。
沈万苍威望三晋,功力卓绝,经验老练,错出一步,视来招於无赌,翻腕斜出三招“漫天风雨”、“天河倒泻”、“星移宿换”,一式紧接著一式,金虹炫眼,疾厉玄诡。
一上手就是三式绝招,刀风猛烈,郑伯雄猝不及料,反为所制,先机顿失,暴喝一声,青铜点穴镢迎攻出手。
十数匪徒同时发动,挺身跃出。
那少年朗声喝道:“无耻匪徒,想以多取胜麽?”
振剑一挥,洒出一片寒星,迫开攻来五六匪徒,迅疾转身又是一剑挥出,身法轻灵无比。
少年剑掌并施,一时之间,匪徒被逼得不敢侵越一步,但匪众均是江湖成名人物,一身武学均有极深的火候,人多势强,此进被退,少年无法兼顾,似有疲於奔命之感。
只听沈万苍一声大喝,刀光电奔划开郑伯雄左臂一条血槽,鲜血如注涌出。
郑伯雄虽然左臂负伤,点穴镢却用险招斜点而起,寒星暴射,点中沈万苍左胁。
沈万苍禁不住痛得哼了一声,身形踉跄退得两步。
郑伯雄桀桀狂笑道:“天罡刀法也不过尔尔。”
青铜点穴镢翻腕一振,望沈万苍心口刺去,疾如电闪,眼看沈万苍就要丧生在点穴镢下。
少年瞥见沈万苍命在顷刻,不禁大惊,分心之下,一个虬髯匪徒双掌呼地推出一股强猛掌风。
待少年惊觉时已无及,顿为击中肩头,撞得身形倒飞了出去。
忽听一声大喝道:“休伤老朽好友。”
只见飞雪漫天中凌空扑下一条魁梧身影,双掌发出一股排山倒海劲风,望郑伯雄压下。
另一方向,两条身影疾如离弦之弩先後掠出,当先一人猿臂疾探,猛地挪开沈万苍避开郑伯雄堪堪刺及胸口青铜点穴镢。
另外一人一把接住倒飞撞来的持剑少年。
郑伯雄眼看沈万苍就要丧生点穴镢下,不想天外惊变,沈万苍被人救出,蓦闻一声大喝,猛感一片强猛潜力凌空压下,不禁胆寒魂飞,身形一塌,左窜三丈开外。
这惊人变化,全场匪徒立为慑住。
凌空扑下那人是一发须苍白青衣老叟,神清目朗,洒脱出尘,面有怒容。
救下沈万苍的正是“太极铁掌”邵元康。
接住持剑少年的却是吕松霖。
蓦地……
雪野近处随风传来一声龙吟长啸,接著哈哈宏亮大笑声中,只见一条矮小身影掠空落下,现出一矮仅四尺,蓄着一部山羊短须,貌不惊人的老头。
休看矮老头其貌不扬,其实乃威震滇南蛮荒,绿林怪杰矮阎罗艾丹阳。
艾丹阳面含诡笑道:“如非艾某略施诡计,你这擒龙手陈鸿秋也许一辈子也不会露面。”
青衣老叟正是邵元康访谒拒见之擒龙手陈鸿秋。
陈鸿秋目露歉意的望了邵元康,面色一冷,转注艾丹阳沉声道:“陈某与艾老师一在地北,一在天南,河水不犯井水,毫无前怨,用诡计毒谋逼使陈某露面为何?”
艾丹阳哈哈大笑道:“艾某生平不做暗事,话却要说得明白,两月前艾某登门造访,陈老师却拒而不见,推说远游未归,艾某意兴索然,怅然离去。”
“先只道陈老师远游在外是实,後经探明陈老师拾年来足迹未离开漕河镇一步,分明是有意相拒……”
陈鸿秋接口道:“不要说是艾老师前无一面之雅,即是至亲好友,如非万不得已,一概拒而不见,何独艾老师例外。”
艾丹阳冷笑道:“倘不如此,陈老师怎可今日留得命在。”
陈鸿秋大怒道:“艾丹阳,你也忒轻视我陈鸿秋了。”
艾丹阳淡淡一笑道:“艾某料事如神,晋北大同毙命七人是艾某授意而行,有意让沈万苍发现,追踪千里,沈万苍乃陈老师八拜之交,金兰至好,他来访你,你亦拒而不见,这事极不合情理,艾某料得你虽然拒见,但暗中必然侦查沈万苍来此何因……”
话尚未了,陈鸿秋已自面色铁青,目中精芒如电,怒喝道:“艾丹阳你这是何意?”
矮阎罗纵声狂笑道:“两月前,艾某不是将来意透露一点托贵管家转告陈老师?陈老师,艾某不是寻仇,意在询明当年一段武林疑案,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有何不可?”
陈鸿秋不禁怔住,面色阴暗不定,脑中思绪纷涌,内心极感为难。
第 四 章
在矮阎罗说话之际,吕松霖正眼望持剑少年肩伤。
那少年肩骨虽未碎,但皮开肉绽,震伤内腑,痛得面色苍白,满面冷汗如雨淌下。
吕松霖扶住少年,取出一颗丸药,低声道:“兄台伤势不轻,将这药丸服下保住内腑。”
少年目中泛出羞涩不胜之色,轻谢了一声,用手接过吞服而下。
吕松霖发现他手掌润洁如玉,五指纤细,暗道:“怎么这人生得似少女一般。”
他本拘谨不苟正人君子,念头不望别处想,此刻一心救人为务,取出一瓶金创圣药,五指向少年肩头即欲撕开伤处。
那少年忽惊惶嗯了一声,苍白面色上泛出一片绯红,身形让开吕松霖五指。
吕松霖不禁一呆,少年举动神色令他莫明所以。
少年赧颜一笑道:“肩头些许微伤,岂可亵渎兄台,小弟自己动手方便些。”伸手要过金创圣药,展齿一笑,背转身躯走出数步自行涂敷。
他那笑容,妩媚已极。
吕松霖不禁又是一呆。
此刻,场中擒龙手陈鸿秋与矮阎罗艾丹阳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目光转向场中望去,不遑寻思那少年。
只听陈鸿秋沉声道:“艾老师,你找错人了,陈某不知其内情,你这不是枉费心机,问道於盲么?”
艾丹阳哈哈大笑道:“陈老师别推得一乾二净,今日武林情势,也许陈老师比艾某知道得更清楚,即是艾某不来找你,亦难禁别人找上门来,恐怕日後陈老师睡难安枕。”
陈鸿秋道:“那是陈某自己的事,不消艾老师烦虑。”
艾丹阳面色一变,冷笑道:“看来,陈老师有意轻视艾某,不屑相告了。”
陈鸿秋道:“艾老师要作如此之想,陈某也是没有办法。”
矮阎罗艾丹阳面色异样难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放手一拚,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