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忪霖不禁一怔,道:“恕在下不解,请道其详。”取出一包伤药,敷上道人断腕之处。
道人谢了一声,振身立起,道:“尊驾可知当年威望名振宇内,冠绝武林之紫虚居士出身来历麽?”
“不知,难道紫虚居士出身金天观?”
“正是,紫虚居士系敝观内定十三代掌门,後因上代尊长责他个性偏激,有失雍容大度,决不能光大本门,反贻无穷之祸,命其面壁五年修心见性。
紫虚居士因师命难违,不得已怀著一腔愤怒进入白塔山地穴闭关潜修,未及一载,十二代掌门羽化,命其师弟接充掌门,不知紫虚居士如何得信,一怒破壁离去,带走了一册‘紫府奇书’……”
吕松霖诧道:“紫府奇书,他可是在白塔山地穴中寻获的么?”
道人点点首,叹息道:“紫虚居士才华盖代,胸罗珠玑,堪为一代宗师,只嫌失於偏激,上代师长有意成全,命其面壁潜修实含有深意在内,紫府奇书非其莫解,岂知所期正好相反,紫虚居上恃技好斗,纵横天下,行事半在善恶之间……”
吕松霖道:“终紫虚居士有生之年,贵观为何不全力追回紫府奇书。”
道人微喟一声道:“紫虚居士在昆仑坐化之前,敝观始终不知他就是十三代掌门,若非十五代掌门发现十二代掌门遗牒,亦不知紫虚居士携走的就是紫府奇书。”
吕松霖方始恍然紫虚居士出身金天观,百年来蠡测纷纭,不攻而破,沉吟须臾说道:“贵观主挟掳霓裳公主出诸善意,在下不尽深信。”
道人道:“武林妖邪莫不知悉霓裳公主精擅甲骨文字,无不意欢网罗门下收作己用,敝观掌门虽说存私,却无如沦入妖邪之手好得多,施主如不信,且请拭目以待。”
吕松霖脑中思念电转,匆匆下了个决定,道:“误伤道长,殊深歉疚,日後在下终有以报德,道长速离舟中,寄语贵观掌门雷震子,善待霓裳公主,如果霓裳公主损伤一丝毫发,休怨在下血洗金天观,玉石皆焚,莫谓在下言之不预也。”
道人单掌稽首道:“贫道必将施主之语带到。”话落,身形一动,迈出舱外而去。
蓦地——
只听一声凄厉刺耳惨嗥传来,吕松霖不禁一怔,忙伸首探望舱外岸上。
但见那道人已尸横雪地中,四五条人影迅疾如电扑向舟中而来,吕松霖迅即一晃杳然无踪。
这四五条人影闯去舟中,四处搜索,舱板揭开,并未发现有人匿藏。
其中一人惊说道:“奇怪,怎么舟中竟未有人在,莫非……”
语尚未了,突然面色大变,气绝倒地。
其馀数人都似一般遭遇,目瞪口张,面色不胜痛苦,瘫倒舱中废命。
片刻,只见火舌外冒舱外,霎时烈焰高张,舟身全掩没在熊熊烈火中。
风仍是怒吼著,雪片依然鹅毛飞涌。
滔滔浊流卷冲一片片的焦干枯木送下下游,舟身逐渐沉没,腾出一蓬焦烟,支离破碎,送向水天远处……
※ ※ ※
洛阳西郊,冻云密布,灰暗如压,刺骨寒风不停地呼吼狂吹著,雪,刚停了半日,现在,继续鹅毛般疏疏落落飘了下来。
在这郊野景色,却是无比肃杀、凄凉,屋宇、茅舍、枯树、衰草均为一片灰白所笼盖,几乎分辨不出景物轮廓,但依然可以瞧出那古墓隆阜,虽不高而险峻的邙山。
雪野中,忽亮出一声“希聿聿”长嘶,渐渐现出一个黑点,瞬眼,可见得一人一骑奔向邙山而去。
骑上人丰神逸朗,在此风雪征途中,口中长吟道:
“苦游不住铁鞋穿,
踏到天涯又向前,
已自顿超海外海,
犹疑天外岂无天。”
铿锵悦耳,随风弥漫。
这骑上人正是吕松霖,他表面上潇洒从容,其实内心却负载太多的沧桑变故,不堪回首往事,永远沉郁心头,无人倾诉,似厚厚的一层积雪,莹洁澄净,但等明年春来,雪融寒消,地土上显出斑斑丑陋的痕迹。
他想,这一切均让时间来冲淡,不愿将太多的往事使心灵上加重负担,信口长吟,排遣愁怀。
蓦听身後传来一阵朗朗大笑道:“阁下雅兴不浅,信口成篇,的是隽才。”
吕松霖不禁一怔,同首一望,只见一个身著葛衣,足登芒鞋,三绺黑须中年人,目中射出异样神光,满面含笑踏雪走来。
这人身法看似缓慢,其实迅速无比,身轻如燕,雪上不见一丝脚印,一望而知是个身负绝学武林高手。
他不待吕松霖开口,已自又道:“似此残冬腊暮,风雪征途,邙山鬼域,阁下如何不惧?”
吕松霖道:“人不犯鬼,鬼何能侵人?”
那人哈哈大笑道:“阁下豪气逼人,佩服佩服,但不知阁下此时此地来邙山何故?”
吕松霖道:“银砌玉堆,美景无边,浇酒赏雪,以消块垒,还有何故?”
“逸士雅趣,难得,难得!”那人说後,电疾星奔,超越吕松霖之前,去势如风,瞬眼即杳。
吕松霖目送那人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策骑挥鞭急驰而去……
上清宫,在翠云峰上,邙山绝高处,红墙围绕,殿宇巍峨,相传老子索马修练於此,古柏数十株,霜皮铁叶,耸干凌霄,枝皆南向,皆因地势极高,北风劲疾之故也。
此时之上清宫,为一片重雪掩盖,凛冽砭骨。
上清宫北翠云洞上,一块宽旷数十丈平台上,盘膝端坐著身穿红、黄、篮、白、黑,五色长衫,面目阴沉怪异老叟,不声不语。
天空冻云密压,灰霾似暮,银片玉屑,漫天飞雪落,在五个老叟身上,竟然起不了一丝作用,为五老体内逼出热气融化,散作一缕缕轻烟。
平台左侧之下,壁立百仞,危岩削空,不幸失足,必罹粉骨碎身之祸。
正是邙山著名人厌鬼愁之处“断魂崖”。
良久——
红衫老叟缓缓抬目,向四外扫视了一眼,道:“此时大约什么时候了?”
篮衣老叟答道:“未未申初。”
红衫老叟冷笑道:“赤阳于是不会来了,漕河镇手持恶鬼令符,定是赤阳子同党调虎离山。”
黑衣老叟厉声道:“害得我等空自忙碌奔波,如不将昆仑夷成平地,难消心头之恨。”
忽听一声阴沉冷笑随风飘送入耳道:“谁说贫道不会来?谁说是贫道同党调虎离山,么魔小丑,贫道何能惧怕你们?”
话一落音,上清宫後南向冒出五条身影,迅快如云,掠向平台而来。
五行异叟见大敌已至,一跃而起。
来人鱼贯落定,现出赤阳子、天玄剑客、开碑手董克明、射阳神箭胡宏旭、百步神拳詹泰川五人。
红衫老叟双目倏睁,精芒寒电逼吐,沉声道:“赤阳道长果是信人。”话声一顿,扫了五人一眼,接道:“不论以恶鬼令符调开老朽五人是否为道长同党,亦不管五通鬼使商福之死是否真为道长赤阳子所为,就凭么魔小丑四字,五位就该丧命於断魂崖下。”
赤肠子冷笑道:“大言不惭!”
红衫老叟微微一笑,右手望後一招。
只见翠云洞内掠出二十馀人,屏封平台三方,独空断魂崖这一方缺口。
显然决意使昆仑五人丧生断魂崖下。
这二十馀人,个个太阳穴隆起如坟,身法轻灵,一望而知均是武功好手。
射阳神箭胡宏旭大怒道:“你们这是何意?”
红衫老叟淡淡一笑,手指断魂崖下,道:“奉劝舍身自跃,免老朽等动手。”
胡宏旭不由气往上撞,欺身电朴,翻腕抖掌,呼地劈出一股强猛掌风,迳向红衫老叟撞去。
红衫老叟冷笑一声,伸臂抬腕,反掌正待推接,忽听一声大喝:“杀鸡焉用牛刀!”
一个执刀大汉扑出,刀光电奔,一式“金鸡三点”,碗大三点刀花袭向胡宏旭三处要害重穴。
岂知胡宏旭已动了杀机,他乃昆仑高手,掌风如春潮泛滥,怒涛澎湃,竟是有增无已,犹若排山倒海之势。
执刀大汉顿觉迎面劲风如山重压,令人窒息,胸前气血狂逆,脚步浮跄,不禁大惊,两足一顿,冲霄拔起。
胡宏旭正欲他如此,左手一扬。
大汉身在半空,突发出一声凄厉惨嗥,身如断线般坠下,轰的一声大响,跌在厚厚雪地中,已然气绝。
只见大汉咽喉双目各钉著一支小箭,箭镞深入,鲜血汨汨如注渗出,惨不忍睹。
出手之快,认位奇准,劲道之强,胡宏旭委实不愧射阳神箭之名。
五行异叟等人不禁勃然色变。
红衫老叟身形电欺,右手迅如电光石火向胡宏旭拂去。
胡宏旭只见眼前红影一闪,劲风扑面,心中一凛,斜身踏步,右臂猛抬,掌心吐劲,撞向红衫老叟“气海”穴,左手袖底倏放,打出五支“穿阳”箭。
红衫老叟手法奇诡绝伦,五只鬼爪一把抓住胡宏旭腕脉穴上,冷笑一声,却不料五支穿阳箭电疾打至,逼得放松五指,疾然飘开七尺。
此刻——
天玄剑客见不可善了,已暗中打一手式,同赤阳子三人骤然发难。
开碑手董克明、百步神拳詹泰川两人武功均以刚猛见称,力能开山裂碑,一动起手来,惊飚巨涛四起,强劲呼啸,在平台三方诸匪措手不及,纷纷撞下断魂崖去,惨嗥之声不绝於耳。
天玄剑客一只长剑犹如怒龙搅海,寒虹电闪,赤阳子掌力如山,迭出奇招。
五行异叟面色凝霜,纷纷推掌,配合无间。
翠云洞上只见雪涌腾空,人影逐飞,猛搏激烈。
平台侧突又涌上三人,正是那沈万苍、陈鸿秋、朱玉琪赶至,加入赤阳子这方,战况愈见混乱。
暮冥四起,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擒龙手陈鸿秋正出手搏斗三名匪徒时,忽感左胁一麻,全身劲力尽泄,两眼发黑,一条如魅身影由身後掠至,伸臂一探,将陈鸿秋扶起,望断魂崖下电泻飞坠。
朱玉琪眼尖,发现陈鸿秋被人掳去,忙挺身一跃,掠下绝壁如削断魂崖。
断魂崖高可百仞,如非身负绝顶轻功,决不能跃下後丝毫无伤。
幸而崖下积雪厚达三尺,朱玉琪半空中连换几个身法,落实後虽无损伤,也不由骇出一身冷汗。
那掳走陈鸿秋之人已远在数十丈外,朱玉琪忙施展上乘轻功,流星电射追去。
但前面那人竟是越来越快,距离逐渐拉远。
天色已暗,风吼雪涌。
朱玉琪见那人挟著陈鸿秋掠入一所巨宅而杳,心中大急,不假思索,迳向巨宅扑去。
突然,只觉脚下一空,身不由主地望下坠去………
…………
一间斗室中,烛光荧然。
陈鸿秋躺在地面一束稻稿上,悠悠醒转,睁目四巡,只见此室并无门窗,但闻屋外强风怒吼,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为何人掳来。
他此刻四肢绵软乏力,生像功力被人废去了一般,他只觉生命已到了终极,绝望地长叹一声!
蓦地——
室门突然开启,走进一个身穿葛衣,足登芒鞋,三绺黑须的中年人,目中泛出异样的神采,嘴角噙著一种阴谲险笑。
陈鸿秋见了此人,不禁一呆,惊道:“鬼眼伽蓝姜煊!”
姜煊阴恻恻一笑,点首道:“陈大侠居然能认出在下不死之身,难得,难得。”
陈鸿秋道:“阁下将陈某擒来,意欲如何处置?”
姜煊朗笑道:“十五年前蒙陈大侠赦我姜煊不死,姜煊来而不往非礼也,是以也赐你不死,不过这活的滋味却难受的紧呢!”
陈鸿秋已横下了心,自知生还无望,哈哈大笑道:“这个不消姜老师过虑,死活二字陈某有自知之明,姜老师所以饶我不死者,大概心有顾虑。”
姜煊不禁面色微变,沉喝道:“姜某有何畏忌?”
陈鸿秋淡淡一笑道:“如今姜老师身为龙虎十二盟中坛主,权尊位重,但心头一层阴影始终不能消释,惟恐龙头盟主知道十五年前往事?”
姜煊鬼眼中异样眼神闪烁,冷笑道:“请说清楚点!”
陈鸿秋道:“灵鹫峰下六凶争夺‘紫府奇书’,自相火拚一幕,你亲眼目击,这点你始终讳莫如深。”
“姜某又未参与其事,龙头盟主就是得知,又待如何?”
“你无须强辩,倘他们查明巫翰林为你救去,哼哼,姜老师处境恐无陈某眼前如此好受……”
鬼眼伽蓝姜煊不禁面色大变,目中泛出杀机,右掌暗暗蓄劲待发,但为一种顾忌按忍下来。
只听陈鸿秋似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倘贵盟龙头侦知姜老师暗怀心机,吃里扒外,与骷髅魔君暗中互通声气……”
姜煊忽大喝道:“住口,姜某之事你知道得太多了……”
陈鸿秋道:“所以姜老师三次遣人来漕河镇,不惜杀人灭口,欲置陈某於死地,怎奈陈某命授之於天,岂是你姜老师能伤害得到的。”
鬼眼伽蓝姜煊冷笑道:“如今呢?”
陈鸿秋哈哈大笑道:“眼前姜老师更是投鼠忌器,因为十五年前往事不仅陈某一人知道,而姜老师屈身龙虎十二盟者,无非让他们取得紫府奇书後,引起鹬蚌相争,遂你坐收渔翁之利。”
一言点破姜煊心病底蕴,不由自主地冒上一股寒意。
陈鸿秋神目如电,似已看穿姜煊首鼠两端,不禁暗喜自己暂可保全性命,当下微微一笑道:“姜老师,有一点陈某始终忖测不透,昔年姜老师曾被陈某点破穴道,废除一身武功,何能逃去?”
姜煊诡谲一笑道:“这一点姜某暂难奉告。”
倏地,姜镟面色一变,回面喝道:“门外是什么人?”
只听一个沙哑语声答道:“禀坛主,温盟主驾到。”
姜煊不禁色如死灰,身形一晃,掠出室外而去……
第 六 章
朱玉琪坠下陷坑後,身形只觉微微一震,为一层软软网形束住。
这面结网非丝非麻,用尽精力竟然捏它不断,不禁心中大感焦急。
突然,结网悠悠拉了上去。
朱玉琪骇然变色,暗道:“这番休矣,匪徒定然将自己折辱个够。”一想这情景,恨不得即刻死去。
网结已然拉出陷阱外,只觉一条黑影立在网外放松锁口,风狂雪涌,伸手不见五指,朱玉琪只道是匪徒,待网口一舒,立即挺身跃出,双掌迅疾向那人胸前撞去,口中喝道:“恶……”
猛感一只手掌掩住自己嘴唇,使他噤不能出声,双掌打上那人胸前,如中败革,力道尽被消卸,心中大骇。
他只觉为一只强有力手臂抱住,疾掠出去,用尽内力挣扎,但丝毫无用。
前掠之势立止,只听一个稔熟语声响起耳边道:“朱贤弟禁声,有厉害魔头来了,如发现你,必死无疑。”
朱玉琪听出那是吕松霖语声,不由面红过耳,只觉吕松霖右臂倏地一松,飞身而去。
他摆在那儿,思潮波澜起伏,喜怒哀怨,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无法遣释。
半晌,尚不见吕松霖返转,付道:“莫非他遭了盖世魔头毒手。”方一起念,身形情不由主往那所宅院扑去。
那知偌大的宅院竟空荡荡地一无人迹,一星灯火俱无,终於被他撞到囚居陈鸿秋斗室。
斗室中残烛将罄,微弱的火光,显得阴森恐怖。
朱玉琪走入斗室,一眼即发现陈鸿秋横尸在稻稿堆上,目瞪口张,似乎死不瞑目,禁不住惊呼一声,目中一酸流下两行清泪,哽咽道:“陈伯父,你如英灵不昧,助晚辈代报杀身大仇!”
背後忽生起一个极微叹息,道:“别痴心想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