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没事,我养您。”
' Chapter THREE:“是‘肯定’才对。”
小时候从父母口中听到的最多的骗人话,除了“不要用手指月亮,小心晚上尿床”,“鱼子越吃越笨”,“在屋子里打伞会长不高”,还有“你是我们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最广泛通用的一句。并且许多人在年少时都对此坚信不疑,要用很久才能消
除垃圾桶留在内心上的黑暗意义。
感觉仿佛所有的小孩子都是从垃圾桶里领回来的。
“那么,说不定我们曾经最初在哪个垃圾桶里碰见过哦,然后你被你爸妈带走,我被我爸妈带走。”
辛追回想起这句话。
她的脑海中浮现类似的场面,好像所有小孩都是在此等待,等着某天被人带走。在这天到来之前,他们都只存在于外貌上的区别,人生前途同样未卜。直到最后某天,陌生的手伸抚到她的脑袋上,由此出现了“爸爸”和“妈妈”,而她变成“女儿”跟着他们离开。
辛追站在法院门外,离着十几米的地方站着胜诉的原告家庭。半年里已经能够逐步记得其中几张面孔。而今天又加上了新的认识。
与死者的关系是爷孙,忘记了名字但从衣着上看得出与自己年龄相近,穿着不认识的高中制服,背朝这里,男生正在和他的亲戚们说话。
“走吧。”一边的声音喊住辛追。
辛追转过肩膀,看见父亲正朝外走,愣一秒后跟了上去。无意中回头,对方也正好看向这里。视线碰了碰再错开。
应该是同样听说过“小孩不能吃鱼子”或者“屋里打伞长不高”的人吧,应该也被他的父母开玩笑说过“你是我们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吧。也许某些环节上和自己的成长完全一样的同龄人,此刻却站到了“十四万赔款”的接受者位置上。而自己跟着爸爸站在“赔付者”的台阶下。
辛追想,十四万。
百元面额的钞票一共一千四百张。而一千四百本来就不是小数字。一千四百张的一百元,放在地上能一直碰到天花板吗?有那么多吗?还是事实上,比这个高度更甚呢。过往的生活完全没有提供可以辅助想象的参考。但由一个突然降临的声音说出“在本判决生效后一次性赔偿原告共计十四万零二百一十二元”。庞大的数字首度和自己家有了瓜葛,并且前面还加了一个负号。
后来和学校里与自己同桌的女生告别时,两人在电车上聊天到最后辛追问她:“你爸爸抽烟吗?”
“烟不抽。但是喝酒。”
“和我爸爸一样。喝什么牌子的?”
“这我倒没注意过。”
“我前几天去超市,还是第一次仔细看了下,有些啤酒真挺贵的,一瓶要六块多。但也有很便宜才一块多的,包装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漂亮。但是后来我发觉,去超市的人,几乎很少有买一块多啤酒的,好些都买的四块、五块,或者六块多的。开始我想,是因为大家经济条件都不错吗?回到家以后才明白,因为像我爸爸这样,买酒是不会去大超市的,在楼下的小店买,熟客不但可以打折,还能退瓶,十个瓶子退两块钱。”辛追低头看着鞋尖。
同桌的女生问:“你真要转学吗。”
“嗯,……嗯,大概是吧。”
贝筱臣学校每年发给高一新生的服装都会和上届略有不同,好比今年女生们的缎带颜色是紫,明年就是蓝,再往后就是黄。同样的配给男生们的领带也会按照年级做出区分,另一种意义是方便老师在第一时间知晓刚刚抓获的犯事学生属于哪个年级。
有的于是干脆不系,本来也不是什么电视漫画里描写的那样帅气的东西,几乎没几个戴着好看的。因而就算有被抓到后会扣班级纪律分的后果,甘愿拖着集体荣誉下水的照样大有人在。
贝筱臣是“大有人在”的其中之一。
“喂,那个,几班的?服装!把领带系起来!”远处冲他而来的点名。
“哦。”却在一猫腰后就不见了踪影。
那边消失了目标的老师只能干生气,毕竟此刻的环境给想藏身的树木创造了最好的树林——一年前建设成的国际赛车场,全校上千人的学生,被粗略估计有上万张的座椅分散得拢都拢不到一起。
因为天色渐显露出似乎要下雨的征兆,所以原先预定的环节匆匆压缩,学生提前进入自由活动。贝筱臣和班上另几人来到顶棚呈花叶环聚状的新闻中心,先前没仔细听解说的缘故,男生们坐在塑料椅子上一个个仰平了脸,围绕着头顶的“花叶”究竟有几片打起赌来。说二十四的也有,说二十五的也有,贝筱臣赌在了二十六上,作为发起人之一,下注结束后他便翻出坐椅去统计正确答案。
走出十几步后意识到,没有起点终点之分的环形新闻中心如果不做个记号,很难分辨自己是从哪里开始计数。男生在那里“噗”了口气,随后扯出一直被挤压在口袋里的领带,选了一根“花叶”下的支柱系上去。
“唔。”倒退两步检视了一下,“就从这里吧。”
贝筱臣离开大约半分钟,踱步到这里的体育老师瞥到视线里一个醒目的东西,走上去后,没一会便嚷嚷开。
“谁啊!谁把校服的领带这样随便乱系!”看四周朝自己投以注目礼的三两个学生中没一个出来承认的,老师将它解下来拿在手里扬了扬后,“不知道是谁的吗?我先没收了!谁发觉不见了,再到我这里来取!”
雨终究是下了起来。这个城市进入春天后总是湿漉漉的。
落到透明的花瓣上顺着银灰色叶脉流下去。下面的空间里响起绵绵不绝的柔润的声响。光一样染遍。
奇怪。
贝筱臣拧起眉心。
真的很奇怪,按预计差不多应该已经回到了起点。为什么不见了自己的领带?
男生左右找了十多米。最后确信在本应该系着自己那条灰色领带的地方,是一条只属于女生制服的配件替代了。黄色缎带。系成一个蝴蝶结。
裴七初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熟悉的嗓音与转过肩后看见的来人对上了号。只不过喊住自己的男生,表情一下变做“啊呀——”,没头没脑地跳到下一句:“没事没事了。”
裴七初站起来看着贝筱臣,让对方意识到最好解释清楚。贝筱臣挤出笑容说:“捡到你们女生的东西。”手抬起来示意着和垂在裴七初胸前一模一样的另一条缎带。
“高一的?”看颜色,“哪找到的?”
“那边,系在柱子上。”
“欸?系在柱子上?”
“嗯。”点点头。
“为什么来问我呢?”
“呵……”男生嘴角向外一扯,“觉得也许是熟人。”讲了一遍大致的前因后果。
“不是‘也许’吧,”裴七初听完后,“是‘肯定’才对。”
集合时裴七初跟着队伍逃进校车。雨已经很大了,打在车窗上蒙氲一片。裴七初对一个靠走廊坐着的女生点点头,对方“啊,嗯”地腾出空间,让裴七初移到了里面。
点完人数后车辆缓缓发动起来。雨刷大幅度摆动着。不时会有从车顶上聚集起的大股水流猛地冲下外窗。裴七初转头冲着玻璃——覆盖上水膜后,变成模糊的镜子隐约倒影出车内的空间。自己,旁边的女孩,两件白色的上衣,一条缎带。
裴七初的目光定在一个点上,慢慢她回过头。看着坐在自己邻座的女孩子。
“不见了吗?”
“嗯?”被问到的女生顺着看向自己胸口,“啊……不是……”
“有人捡到了。”
“欸?”眼神有点困惑着。
裴七初接着说:“请问,你认识高二的贝筱臣吗?”
早自习时,在宣布下午要出发去新建成的国际赛车场参观前,班主任老师没有忘记介绍转来的新生。
“同学们也都看见了,今天开始班里多了位新成员。”在老师的授意下,已经整理好课桌的女生站起来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辛追。”声音越过裴七初的头顶,当时她正忙着赶抄下节课要检查的数学作业,所以根本连头都没有回。
' Chapter FOUR:“好吧。”
“满好的。碰巧今天还有外出参观活动,也挺好玩。”辛追对转校第一天如上总结道。看见父母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女生把手里的温水喝干,“那我做作业去了。”
父母做出了很多的努力与放弃。经济问题当前,为了节省下原先那笔高昂的跨区就读赞助费,让辛追转回应属学区内的高中也是其中之一。起初她并不乐意,单纯地抗拒将要面临的陌生感,但妈妈求人的说辞都准备好了,上个周末街道组织旅游,因为里面有位也许能够给予帮助的人,于是辛追被妈妈拖着一起坐进了郊野一日游的巴士小车。
陆陆续续听见妈妈对那个在教育局里工作的年轻女人扯着话题。辛追则听从妈妈的意思把买来的散装巧克力沿车厢分发——以街道为单位的旅游团,大多都是熟人老邻居。走到她们所坐的最末排时,妈妈特地从袋子里抓了三大颗给到那个人手里。
两个小时后抵达了景点,有下车拍照的、透气的,也有留在车上打瞌睡的。辛追没有下车,坐在位置上看妈妈在湖景边替人照相。
大概过了几分钟,辛追原先侧低着头的散漫视线被施了力一般突然紧绷起来,当时她坐在小巴最后一排左侧,随后她朝同排的最右侧挪过去。翻开车窗下专供烟民使用的烟灰盒。
比大脑更快反应的是眼泪。没有停顿地连续掉下来。
刚才就是没合紧的盖子下露出的金红色包装纸引起了她注意。打开后里面是被硬塞进去的三颗巧克力球。烟灰盒的空间不大,所以三颗巧克力已经彻底变了形,破损了包装的地方沾满了烟灰。
直到妈妈和那个教育局的重新回到车上,辛追把头低低地埋在膝盖里,用尽力气可还是控制不住泪腺。妈妈一句句的恳请好像降温剂那样扩散着:“麻烦你帮帮忙了啊,先谢谢小许了呀。我女儿读书什么都很好的,呐,辛追,”拍她的肩,“记得要谢谢这位许阿姨。欸,听到没。欸,辛追,听到没啊?”
那次并不是最近罕见的伤心。很久以来身体里的水分都显得异常充沛。
包括在转学的第一天里发现贝筱臣。男生没有注意她,背朝着越走越远。辛追在体育老师出现前,远远地站着盯住那条被简单系上的领带。
周四下午,一块写着“热烈欢迎前来参加我校生物竞赛的参赛选手,预祝大家取得好成绩”的黑板摆到了校门口。班霆的学校在前两次初赛后只剩下他一人,于是三三两两聚集起来的“参赛者队伍”里,惟独他的这款校服落单没有同伴。一个在前两次比赛中有些面熟起来的邻校男生大步踏上冲他招呼:“唷。把握大吗?”一旁的几个女生连忙抓住机会直直地看着班霆。
班霆指指男生脚下:“你踩到花苗了。”没等对方明白过来时又说:“这算生物常识么?”
竞赛前三十分钟,班霆发现自己坐的位子似乎刚被人作弊使用过,写了满满一桌面的铅笔公式,把他的淡色袖口包括手腕都染上了大面积的黑。班霆犹豫了一下,看看手表感觉时间充分,便离席去这附近找洗手池。
虽然是完全陌生的校园,但按照一般的规则来推算,多半都是按层楼分割。好比双层的走廊尽头是男用,单层的走廊尽头是女用。班霆看一眼楼梯口的“女用”标志,继续朝楼上走。
进去前特别确认了一下门上的“男用”标志。
一推门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洗手池边。
他心里一凛,反应到脸上虽然消退了百分之八十,还是立刻退了出来。这时视线却继续扫到了门上的“男用”标志。“如果这个学校不是用穿裤子的图案喻指男生的话,”他想,自己应该没有错。换言之,随后匆匆开门的人,搞错的是她。
在看清对方前,一直面无表情的散漫神色,等拿去前半句的时间状态后,迅速地起了变化。五官清俊的男生,等意识到自己该说什么时,哑然的表情已经维持了几秒。
“真是奇怪的再会地点。”他对辛追说。
辛追克制了一下才没有流露出其他多余的语气:“现在是打扫时间。”
“哦是么。”好像也是挺合情理的答案。
“你是外校来的吧。这里周四下午第二节课后都是由学生负责的打扫时间。”
“不能用了?”
“最好还是换个地方。”把门打开点,让男生看清里面的拖把水桶。
“哪里还有水池?”
“操场那边。”
“我大概不够时间走过去再折返回来。”
“你说话习惯这种口气的么?”
班霆顿了顿:“什么口气呢?”
“……好像赢的人那样的口气。”
“好吧,”他看着女生说,“如果你非要把话题扯到这里。”
不提太遥远的事,班霆从五岁起由爷爷奶奶照顾一直到十四岁,九年里可以回顾的记忆太多。
只说不遥远的事。老人年纪大了,相关身体状况难免减退,最后打电话都听不清,无论班霆在这里说什么,爷爷只是在电话里自顾自地提着嗓门“很好,是啊,我很好的,班霆啊,爷爷很好,你不要担心啊”。
“我家的不幸,不会因为是建立在你家的不幸上就变得轻了。既然两方都有受害,你们可以被任何一个人来感叹可怜感叹厄运,但无论是谁也不应该是我们。这不是残忍不残忍的问题,而是彻底的本末倒置。倘若你觉得法院判决的赔款让这事看起来变性,也只是你把自己当成受害者那样给自己加多了一个‘无助’的砝码,我爷爷有说因为要这十四万元而死吗?他有这样请求你们吗?你们只是在司法上输了官司的败诉方,不要因此把自己强调成是受欺压的弱者——”
辛追的手掌直直扬到对方脸上,真真正正“打”断了他的话。男生重新抬直头后,一个清晰的红印在眨眼之内就浮现出来。
当声音的最后一息消失在空气里。
刚刚从体育课上溜回教室的贝筱臣站在楼梯口。和辛追被一起分到打扫走廊和卫生间的裴七初绞干抹布后走出茶水间。
他们面前只留下了冲突的后半段。当事人之一漫漫地直视着面前眼眶发红的女生,语气冷静仿佛有镇定作用,在一旁的贝筱臣上来握过他的肩膀前,班霆对辛追说:“我本来以为你会更早一点打的……不过,话虽然难听,但哪里有说错么?”
真事:
小学时写命题作文,《我最敬佩的一个人》,《写给XX的一封信》,《我希望……》,《我的家庭》。
80分或“良好”。被要求在全班面前朗读或是老师写了“请注意观察生活”。
那么,当时怎么会想到,《我最敬佩的一个人》和《我的家庭》,写在两个不同作文本上的互不关联的内容,会在将来某天一起撞得粉碎呢。好像交通肇事,一个急刹车声响。
总是以为一切都遵照着《我希望……》那样进行。
第3部分
少年残像(终)
文/ 七堇年
九
一个终年都是同一种颜色的城市容易让人疲倦得心安理得。绍城是灰色,这里是绿
色。无处不在的绿色用叶片和雨水细细密密将视野包裹起来,在城市的拥挤和空阒之间无
处遁形。天空中鸽子振翅的声音被潮水般的噪音淹没。生活整齐地被切割成与上课下课,
开学放假相吻合的无数段落,与时间平行流逝。
凯十八岁生日那天是周六。依然是雷打不动的补课。下午最后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