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一也刚从外面进来,吊儿郎当转著指头上的车钥匙,对乐浩说,“税务上的事儿是吧,上来上来,让我好好教教你!”
乐浩朝杰瑞点点头,跟著他走。上到二楼,远离其他人听力视线范围,才小声说,“一一哥,谢谢你!”
沈一一无所谓地笑,“没事儿,这帮人,狠著呢!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老大造孽哦!你既然退出了自然不能再淌浑水。何况──”他朝乐浩挤挤眼,“咱现在关系不同了对不对,不帮你裘老大那儿都不会饶了我!”
乐浩笑的很开心,走几步,又觉得不放心,再求证,“那一一哥你觉得,杰哥是真的动了心麽?”
沈一一也呵呵笑,“你自己问他去吧。”
乐浩吐吐舌头,“我可不敢。”
说话间已经到了办公室,一一敲敲门,里面有人应,“进来!”
两个人进去,裘正杰抬头看看他们,若无其事对沈一一道,“你的账又错了!”
“啊?”沈一一张大嘴,“怎麽会?这账房才换了一个月的说!”
“你再换一个吧,”正杰淡淡道,“还是说,再好的人到了你这儿都能给染黑了?”
“呜──,”沈一一抱头,“老大,你饶了我吧,就从公司派个人过来不就得了吗?”
正杰轻“嗤”一下,“这地方是你的!”
“我不要了成不成?”沈一一作痛苦状。
正杰不理他,转向乐浩,表情和缓下来,“我估计你也该来了。”
乐浩腼腆地搔搔头,“不好意思来麽,怕杰哥多心。”
正杰似笑非笑看著他,“行了,别装了,想问什麽就问吧。”
乐浩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歪著头看他,“本来是有点不放心的,不过看杰哥的样子,还真是问不出来了。”
正杰淡淡地笑一笑,“你不问了?”
“不问了!”看杰哥的样子,乐浩心里便踏实了一些。从来,从来没有看到过杰哥的这种表情!
裘正杰其人,无论以往的背景如何,他给人的印象远不是鲁莽暴躁、阴狠冷酷的类型。他很少开口,很少出手,出手便一定是人七寸之处。他的外表是谦谦君子,对待任何人都不卑不亢,斯文有礼,乐浩曾见电视里评论说裘正杰是令人敬慕的儒商典范。
只有近身的人,才能体会那人浑身的冰寒之气。
他,是不容人亲近的。
但现在杰哥爱屋及乌,对自己,眼神都柔和许多。那是真正的柔软!
“你不问,那麽该我问了,”正杰收敛起笑,表情冷凝起来,“以前,究竟是怎麽回事?”
乐浩咬咬唇,“杰哥,你会照顾好我哥,不让别人欺负他吧?”
正杰不动声色,“说说看。”
“……那是挺早的事儿了,”乐浩慢慢沈淀思路,笑意从脸上褪去,有点阴郁,“我跟我哥,这些年过下来,其实都已经不打算再去想那时候了,可是……”
正杰抱著臂,静静听著他说。
说是不打算再去想,但当初的伤口已经留下了痕迹,不可能完全消失在记忆深处吧?
闵泯冲好澡站在浴室里擦头发,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对面的镜子里。手慢慢垂下去,看著镜子里的人,有些失神……那具略显苍白的身体,纤长削瘦,触目可及的,是纵横交错,有著细细针脚的伤疤。
看著这令人丝丝发凉的身体,闵泯的目光向上移,然後,像看陌生人一样,发现了那个人脸上无法掩饰的凄迷。
如果有一个人应该为他所恨,那麽他最恨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闵泯觉得胸口有窒闷的感觉,咬著唇,酸楚感直冲到眼睛里去。浑身充满无力感,他扶著洗手台撑住自己。
是!到今天他仍然恨自己!
为什麽会那样脆弱?!那样漫长的两年的时间里,为什麽那样自私的消沈著?了无生趣,睡了醒了,晨昏割晓,以为什麽都不会再在乎?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并不属於自己一个人!直到那一次,那麽偶然的机会发现浩浩在干什麽……
……所以绝望、痛苦!对自己说,闵泯!你该下地狱去!
……所以用刀子深深地划过手腕,以为可以让浩浩解脱!
……也令自己解脱!
直到睁开眼来看到浩浩哭红的眼睛。
那一瞬间,心中突然通透明亮。
所谓不去想,是因为明白,不能再那样自私!让浩浩从无望的深渊里爬出来,让他眼中有希望,让他前路有幸福……自己一定要……先幸福……E6A8D572A外叶伫:)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所以开始拼命配合治疗……拼命复健……要治愈所有的伤……身体的……心灵的……要重新回社会……不管这社会是阳光充沛还是阴雨连绵……要用最快的速度……卸下几乎压垮浩浩的重担……
每次看到浩浩笑眯眯的小脸,一派轻松自在地给自己讲“工作”轶事,讲老板多麽看重他,所以又加了奖金……脸上微笑著……心里却仿佛有刀子割过……
浩浩不希望我伤心自责……
所以,装做什麽也不知道!
自己的脑子,是已经坏掉了一半的。从医院出来就开始找打工,身无所长,但只要肯干,总是有希望的。清洁工、推销员、保姆……都可以,终於换来浩浩开心的决定:哥,我打算辞职了!我要自己开店!
那一刻,闵泯几乎掉下眼泪来。然而终於是忍住了,只是笑,抱著弟弟笑个不停。
假如隐瞒是幸福,闵泯可以一辈子不知道。
而这个时候,他恨陆飞。更恨的,却是自己。
因为见到了陆飞,才更体会出自己的残忍!
闵泯的额头抵著冰凉的镜面,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笃笃笃……”有人在敲浴室的门。
闵泯慌乱地用毛巾擦眼睛。
“泯泯?”是正杰,“水停了好一会儿了,你没事吧?”
“……没事,我马上就好,”闵泯急忙回答,没注意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正杰静一会儿,说,“嗯,我们在楼下等你。”
“好,”闵泯用毛巾盖著脸,甕声甕气应著。
39
即使闵泯神色有些异常,也没人开口问。小伦是根本就没注意,他第一天去学校,要说的事情多的不得了,吱喳个不休。正杰则只是看了看他略微发红的眼皮,一声不吭。晚上闵泯像往常一样陪小伦看一会儿卡通片,送他上床。
回客厅收拾玩具碟片时,他见正杰站在窗边,抱著臂望著外面沈思。
直到他收拾完了,那人还一动不动,脚步不由停顿下来。正杰回头看见他,说,“我没什麽事,你去睡吧。”
闵泯犹豫著站在那里不动。
正杰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温和地问,“有话要跟我说?”
闵泯看著他,张张口,却发现无从说起。胸膛里确实有无数的思绪,左冲右突,极力想冒溢,可是找不到出口,他沮丧地咬著唇,瞪地板。
一只手轻轻抚上脸颊,非常珍爱的感觉。
闵泯抬眼,对上正杰微笑的脸庞。他听到正杰轻轻叹息一声,然後伸出手搂住自己,下一瞬,身子便埋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手掌抵著他的胸膛,开始还带著些不明原因的抗拒,但接下来,闵泯失望地发现自己的心里已经投降,──因为正杰的怀抱,莫名地令他觉得安心,烦扰他一天的惶惑在这里慢慢淡薄到不见。
可是也只是偎在那里几秒锺的时间,闵泯便低著头小心地挣脱开来,正杰并未勉强。
半晌,才嗫嚅著道,“……对不起!”
正杰耐心地回应,“没关系!”
他什麽也不问。
闵泯吁口气,与正杰在一起,真的很舒服。
“……我……先上去了,”闵泯突然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匆匆逃上楼去。正杰在背後看著他,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
谁说他笃定?他也意外。三十余年生命里没有过温情这东西,不是他刻意不去要,环境、人事使然……有人嘲笑过他不懂,比如沈一一,但从未见过的东西如何学得会?他自问对沈一一那样老友已算不坏,但一一总说还差一点儿……要到现在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正杰有天份,够耐心,眼光毒,一下便看清闵泯的心,逐渐了解他每一丝情绪每一个眼光是为哪般。那青年自己许还经常糊涂著呢……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闵泯起来时,发现正杰已经坐在厨房里喝咖啡,不由自主摇摇头。可是他喝都喝了,也没办法,只好当没看见,径自去弄早餐。
摆好早餐,出去拿报纸进来递给正杰,上楼去叫小伦起床,模式一如往日,“家庭生活”平淡中透著温馨。小伦吃得很快,急著去学校,一推盘子,便跑回房间收拾书包。这时候闵泯早餐才吃到一半,听得他叫“去学校罗!”想到上午自己也有课,忽然有些烦躁,眉头慢慢皱起。
那人又在学校等他怎麽办?
闵泯忽然有点畏缩,旷课的念头升腾而起。
正杰忽然开口,“闵泯,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专业?”
“嗯?”闵泯抬头,一脸疑惑,“什麽?”
“上次你不是说脑力不够,临床学起来很累,以後也不一定能做医生吗?”
“……嗯。”闵泯有点黯然。
正杰放下报纸,“换个专业,比如预防医学之类,功课倒不一定会轻松许多,不过对你来说以後会更实用些吧?”
闵泯凝目思索,过一刻,才说,“医科大调系很难呢,况且……”况且,他这次入学本来就不是正常途径,实在不想再与学校多打交道。
“不在医科大调,转学到H大医学院呢?”
闵泯蓦然抬起头来,眼睛瞪圆。
正杰若无其事地解释,“H大医学院正在筹备新开设预防医学专业,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系主任,我听了听他说的,觉得比较适合你,也是医学类,但毕业之後不一定非要当医生,可选择的工作范围也很广。”
“我跟他谈了谈你的情况,他还记得你当初高考的成绩呢!他说有些课目你已经通过的,可以不必重修,现在就可以先转过去,一边跟著别的专业修公共课,一边帮忙系里的筹备工作,同样算学时。──你觉得怎麽样?有兴趣吗?”
闵泯张口结舌,半天才结结巴巴问,“真……真的吗?”
正杰点点头。
怎麽样?听起来理想的简直不可能是真的!闵泯呆呆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居然又问,“是真的吗?”
正杰看他一眼,笑起来,“是啊,昨天忽然谈到这件事,虽然都说H大的医学院不如医科大有名气,不过我想与其学个五年七年下来没什麽用处,还不如换到这边实在些。那麽说,你也觉得可以考虑罗?”
闵泯拼命点头。
那一刻他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表情惊喜又兴奋,忐忑地问,“真的可以这样吗?转校不是很麻烦?”
正杰满意地看著他,轻笑,“还好,不算很麻烦!”
闵泯连早餐都不再想吃,到小伦呜拉呜拉旋风一样冲下来时,还坐在那里似真似幻,兀自发呆。
正杰去拿外套,过来拍拍他肩,说,“走了,送你们去学校。”
医科大……闵泯猛醒过来,撇撇嘴。……真不想去了!正杰好像看透他心思,有点好笑地说,“没转学之前,还是要好好去上课的吧?”
闵泯脸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跑上楼去拿课本,脚步都比以往轻快些。他一路上神不守舍,心里仿如长了草,生了翅,一忽笑咪咪一忽又沈静下来,表情从没有过的多变化。
要到快进课室门了,又再看到那个人影,闵泯放飞的心才逐渐落回地面,表情沈下去。居然上课前就守在这里!明明跟他讲不要再见的!闵泯有些头痛,慢慢走过去。
陆飞面孔看起来万分的憔悴,眼圈发黑,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看到闵泯,他迅速直起身来,目光复杂,夹杂著内疚、哀求……诸般情绪。
看著闵泯视线掠过自己,静静地擦过身边,走进课室里去,陆飞一时踌躇,竟不敢上前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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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一口气连上四堂临医学,身心健康的年轻学生们都会疲倦,闵泯更感吃力,更兼且今儿还添了心事。他满心希望出去的时候已经见不到那人。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闵泯一出课室门,陆飞便跟了上来。脸上表情,一看便知他有话说。可是闵泯不想听,有什麽必须要说的话早在三年前他就应该说,迟至今日,闵泯已经没兴趣,他抱著书急急往外走。
到一楼时,正有数个工人在维修大堂,这样阻了一阻,就被陆飞赶了上来。
他情急之下,竟一把捉住闵泯的胳臂,叫道,“泯泯,等一等,我有话同你讲!”
闵泯挣开他手,别过头,道,“我不想听,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来找我!”
“对不起!泯泯!”陆飞满脸的哀恳,追在他身边断断续续说,“我知道是我错了,不跟你道歉我这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安!那些事,我全都知道了。……都是我父母不好,他们怨恨你跟我的关系,所以才会不去解释,任由所有人误会!又不告诉我实情!我妈都跟我承认了,泯泯,对不起!求你原谅他们!……”
闵泯回过头来震惊地望著他,半晌,才问,“你说什麽?”
“……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陆飞见他停步,精神一振,“原谅我好不好?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好过些……”
闵泯摇摇头,瞪著他,“你刚说什麽误会?”
陆飞眼神有点躲闪,唇抿成一线,十分内疚,“对方车上的人把我们俩个误认了,大开他们可能不知道,但我明明告诉我父母了……”他忽然抬起眼来,哀求地看闵泯,“他们当时是太惊讶了,又生气,才会那样!他们已经後悔了,我妈说她已经後悔了,她一直找你,想把钱还给你……”
闵泯心里骇然,简直说不出话来。
世上竟有这样天真的人!天真到恶毒的地步!他看著陆飞,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人,那英俊的面庞此时看来如鬼魅。
最可怕的是,陆飞是认真地在道歉!他是真的希望闵泯能够原谅他不得已离开所造成的无心的後果,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父母的一时冲动。若果说以往闵泯只是伤透了心,不愿再见陆飞,那麽现在他甚至怕得汗毛直竖。
闵泯退後一步,又退一步,直直盯著陆飞。
换作是灵活机变、外柔内刚的乐浩,可能早就冷嘲热讽下去,若不愿理对方的话,也可若无其事地推搪敷衍了他,至不济还可以破口大骂。
但是闵泯,自小性格温软的闵泯,此时只觉害怕,与窒息。恨不得立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听到这些令人发指的话。
他面色苍白,只是摇头,连一个字也不答,返身疾走。
陆飞急了,伸手来拦他。
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
两名工人正抬了新的大门玻璃过来,预备更换。闵泯边走边回头甩开那只手,脚下未停,完全没有注意到。然後他听到有人一迭声叫著,“小心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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