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卫点头: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痛苦,脸都扭曲了。
那明伦说:我现在好多了,别害怕,要真有事情,我的包里有个信封,你就照上面说的去做,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小卫还是不明白:大哥,你看那么多病人只有你一个人不用自己的亲人陪护,为什么呢?嫂子来不了,怎么也该有兄弟姐妹,好朋友什么的吧?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呢?这种病又不是感冒输个液什么的。
那明伦看着小卫光洁的额头问:你多大?
小卫说:二十。
有对象了吗?
小卫摇头:大哥,俺那块是山区,俺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攒钱回去说媳妇。
那明伦说:你还小,等你有了心爱的姑娘后,你就明白了。我现在有点累,想睡会儿,你也休息会儿吧,有事我再叫你。
小卫听话地为那明伦掩好被角,轻轻地退出了病房。
那明伦蜷缩在病床上,没有一点睡意,他只是想一个人呆会儿。
其实小卫不知道,那一刻那明伦需要的不是他的也不是小苒的怀抱,他需要的是母亲的怀抱。一种婴儿般无助无依,渴望回归的感觉,没人能懂他,只有他知道那是一种走近死亡的感觉。
他庆幸自己的决定,连小卫这样的生牛犊子都害怕他发作时的样子,小苒在身边肯定受不了。
前几天,他看了北京电视台田歌作的一期节目,大意是一个中年丈夫服侍在医学上被定为没有医疗价值的植物人妻子达两年之久,仍然坚持将爱情进行到底的故事。引导人们在辩论这样做的价值,田歌在理性、情感和道德的边缘艰难地选择着词语。那明伦真想打电话告诉田歌,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沉重,爱情本来就有多种方式,而最终体现为利己或利他。那个中年丈夫的爱表面上是珍视爱情,其实他这么做更多的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心里平衡,当然不否定有他们夫妻二十年的感情因素。但是,他恰恰忘了他这么一味地强调自己的爱情和感受的同时是否尊重了他妻子的生命?忘记了其实人是需要有尊严地活着的,我们强调爱的同时,更多地应该考虑怎样尊重生命本体,而不是过多强调附加在生命以外的诸多因素。我们的道德、伦理的建立往往以漠视生命和压抑个体的意志为前提,其实我们最该倡导的是如何尊重我们作为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生命本身。
那明伦觉得西方社会主张的安乐死是道德的,是对生命的最高尊重。如果有一天他到了人事不知,只能靠机器维持生命的地步,他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苟延残喘,人没有选择生的权利,除了不能预料的天灾人祸,应该有选择死的自由。
不能选择死的生是悲哀的。
那明伦已经写好了遗书,他随身带在自己的包里。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目前还不能放弃自己,一来和他匹配的骨髓虽然还遥遥无期可还是有找到的可能,更主要的是他没有倒下的权利,上有老下有小,人生的责任他一样也没完成,他小鸟依人的妻子还不禁风雨,他年幼的女儿还少不更事,他又怎能不忠不孝,让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个男人最悲哀的时候不是失去金钱,失去地位,失去爱情的瞬间,而是发现自己死不起而又无力回天的时候。
两年多来,那明伦比任何人都充分体验到了这种悲哀。
在病魔肆孽,一次比一次更加痛苦更难以忍受的化疗反应后,那明伦想要是这么死了该多好,就不用再经受那么多痛苦了,和苏北缠绵后的小憩里,那明伦也会想要是这会儿死了该多好,就能永远留住幸福的感觉了。
第二部分第四章(2)
但是,每次,那明伦都清醒地知道他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面对家庭、责任,亲情和爱情,他失去了主宰命运的权利和自由。
他觉得他就像人生赛场上的一个运动员,脚踩着死亡的起跑线,每时每刻都做好了准备,等着发令的枪响。
他还能做什么吗?
他还有机会做什么吗?
他随时随地问着自己,问着命运。
永远没有答案。
那明伦在这无休止的追问中,度日如年。
手头是那明伦让小卫买的当天的报纸,那明伦随手翻看起来。
报纸上有两则报道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则是台湾红十字会为大陆两位患者同时找到了骨髓配型,而且这已经是第132个,其中有位患者是个36岁的男人,和自己是同龄人,那明伦格外激动。另一则是京城某大报举办大型义务捐献骨髓活动,照片上是个记者模样的中年人伸着胳臂在抽血,诺大的中国居然没有一个比得上只有巴掌大的台湾的血库,那明伦不止一次地为此感到悲哀,现在好了,社会已经开始重视中华血库的建设了,他很感谢这家报纸的老总,让他们这种完全需要别人帮助的群体有了更多的希望。
邻床是个21岁和自己患一样病的小伙子。小伙子这几天感觉明显不好,情绪也格外低落,他父母脸上的愁云像这春天布满沙尘的天空让人透不过气来。
看看这个——那明伦将报纸递了过去。
邻床的小伙子伸手接过了报纸,他轻声读着,忽然失声痛哭:我恐怕等不到那天了——
小伙子的父亲歉意地冲那明伦咧下嘴角,母亲赶紧安慰失控的儿子。
到底年轻啊,死将成为父母一生的痛,活着还再扎父母的心,那明伦歉意地笑了笑,转过身去。
今天他感觉不太好,那天有精神了,他想和小伙子好好谈谈,告诉他,如果命运还给他24小时,那么他最该做的就是让自己的每一秒钟都过得快乐并把这快乐带给身边的人,而不是让爱自己的人每一分钟都生活在地狱里。
那明伦闭上眼睛,他需要让自己休息会儿。手机忽然响了,那明伦拿过一看,是厂子里的副手打来的。
喂,小催,什么事?
经理,大成出版社的老汤过来了,说要赶一批急活,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在外地呢,一半天回不去,多少活?
5万册,每册14个印张,一个星期交活,老汤说价格可以比平时高两成,交活交钱,您看做吗?
手续全吗?
就是手续欠点脚,没有批件,不过老汤说一半天就给咱补办过来,老汤和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他不会坑咱们吧?
那明伦沉思了一下说:让他签字,批件必须在活儿出厂前给咱们,其他的你看着安排吧,我这边估计还得四五天完事,办完了我马上回去。
好吧。家里您放心,我会看好的。
那明伦关上手机。连厂子的副手都不知道他住院,临走他和手下交代说要陪一个业务户去外边转转。这种事现在很平常,人家给你活儿就是你的财神爷,什么都不干也得把财神爷伺候好了,否则你在印刷行业根本就站不住。像那明伦这样的中小型印刷厂城郊农村有的是,打的都是回扣牌,所有的公家印刷厂都不景气,所有的个体印刷厂都活了,什么原因是人就明白,这社会没有免费的午餐。
谁都不知道,他那明伦根本就没有游山玩水,而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化疗,连他的妻子小苒也不知道。
想起小苒,那明伦拨通了她的手机。尽管他们夫妻已经淡漠了许多,但是连着好几天不回家,小苒连个电话都没打的情况从来没有过,电话里那明伦能做到滴情不露,但是心里仍然斩不断牵挂。
连拨了两遍都是电信小姐不动声色的回答,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往家打仍然没有人接。那明伦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了,该下班了,小苒做什么去了?
莫非,她真的找到了情人,故意关掉了手机?自己表面上的无情终于让小苒冷了心?弃了情?
那明伦心里一阵难受。
男人往往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裸露身体,而在自己所喜欢的人面前裸露灵魂,这就是妻子和情人的区别。
那明伦拨通了苏北的电话。
第二部分第四章(3)
冉小苒此刻正和局长一起参加B县领导班子为他们送行的晚宴。
由于冉小苒及时准确的诊断,对感染鸡场立即采取了捕杀,使B县的禽流感没有扩散,损失减少在最小状态,而其他周边几个地区由于措施不得力,死鸡流入市场,疫情已经惊动了省长和中央。
尽管警报没有解除,但是S市所辖的十县,五市除B县其他市县都没有发现疫情。
据绝密文件透露,此次病原是因为外省一个工厂生产的鸡痘疫苗感染了禽流感菌引起的,由于该疫苗生产批量大,疫情感染面广,直接损失难以估算,销售者已经被审查,生产厂家被查封。
B县的老百姓开始并没有把“321禽病”(官方为禽流感定的代号)当回事,有的还阻挠捕杀。当看着防疫人员像他们在电视上看见的日本731部队那般装备进入鸡场消毒,焚烧深埋感染鸡群时,他们震惊了,他们那固有的落后意识在防疫人员和当地领导的宣传和教育中,第一次开始动摇、转变。
本来,冉小苒不想参加这种专为领导们准备的宴会,但是局长说,B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点名让她留下的,裘丽和其他局里的同事早他们一步回市里了。
小苒诧异地问:那副县长怎么认识我?
局长说;你忘了?头一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他下不来台,让他小心他的乌纱帽了?他要当面感谢你呢。
冉小苒脸红了:局长,我那天是不是有点过分?
局长笑了:小苒,我们共事快五年了,在我的印象里,你平时那种不疾不缓的语速,不温不火的脾气,我觉得你是个火上房都不会着急的人,你第一次让我刮目相看,也让我这当局长的自豪,我的兵关键的时刻能拉得出去。
冉小苒避开了局长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欣赏和爱意让她不习惯,自从丈夫不再这么看她后,她第一次从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异性眼里感觉到自己作为女人的魅力。
席间,那位副县长亲自敬冉小苒三杯酒,代表B县领导和所有养鸡户感谢她让他们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并邀请她过段时间来B县畜牧局讲课,传授经验。
冉小苒很少参加这种宴会,那天的勇敢早就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要不是局长为她挡驾,她真的应付不了别人的热情。
副县长感谢完冉小苒又兴致勃勃地给大伙儿讲起了笑话。他说考虑到今天有女士在场,而且又是我们的功臣,今天就不讲太露骨太黄色的了。我先抛块砖,说原来有个养牛场办得不错,是附近发家致富的典型。有一天,牛场开进了一队参观车辆,公牛一见扭头就跑,母牛也紧跟其后。母牛边跑边问公牛:你跑什么啊?公牛说:我怕他们割我的牛鞭。公牛纳闷地问母牛:你没长那玩意儿,干吗也跟着我跑啊?母牛说:割你牛鞭,你就疼一下啊,我怕他们逮住我,对着(副县长看了眼冉小苒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敢把“逼”字直白地说出来)那地方没完没了地吹,不把我吹破了他们不算完。
冉小苒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一桌人的笑声响起,她才回过味来,心里不禁击掌叫好,如果这个笑话平民百姓讲顶多是一种讽刺的效果,从这些当官的人嘴里讲出,冉小苒听出的除了无奈还有一种自嘲,能够懂得自嘲的公仆说明他的良知还在。
副县长的一块砖引来领导们争先献艺,他们每个人都有几个段子,哪种场合讲哪类笑话娴熟得如划拳赛酒令。那些和政治、色情擦边的笑话,乍一听不是很坏很黄,但是一琢磨才知道味道很浓,这已经成为国人的酒场文化和佐餐味精。
冉小苒看着沉浸在笑话刺激中的诸位领导,第一次觉得是如此地贴近他们,理解他们。尽管他们是外行,尽管平日里自己从来没有对等地看待过他们,有时甚至从心里嘲笑他们凭借着职权狐假虎威,但是他们毕竟是和自己有着同样感受的人。他们担负的风险注定他们不能像自己那样思考,工作上的任何纰漏都有可能危及他们的职务和名誉。所以,他们的神经永远比普通百姓累。
就像这次处理禽流感,从上到下,既要考虑从捉襟见肘的财政上拆借资金安抚老百姓,保一方稳定,还要千方百计地将疫情影响降低在最小范围,所有对外传达和文件一概不许称禽流感,代号为321禽病,中国已经入世,不能影响出口。他们硬是凭借着外国人永远不能理解的行政手段,强制捕杀,上道设卡,堵截传播途径,将这种在香港或者其他国家都会折腾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的重大疫情消灭在萌芽状态。
冉小苒由衷地佩服他们的工作能力,但是,她心底也在为今后担忧,这种不透明的行为和对农民滞后的宣传教育,有一天势必会影响中国的肉类出口,尽管我们在形式上入了世,但是我们在思想意识上还没有入世。
世贸实际是为所有的成员圈定了一种游戏规则,不遵守规则就会受到惩罚。
前些天的新闻里报道了俄罗斯拒绝进口中国的肉类制品,原因是我们不能提供相关的质量和安全证明,不知道我们的国家领导和基层干部是否重视了这条信息?如果我们因为某些局部和行业的利益而影响我们在国际大家庭中的形象,势必因小失大,失去我们以诚信立足于国际市场的最佳战机和永久利益。
现在连高考试题都在围着“诚信”和“规则”做文章了,而我们这些最该讲“诚信”和“规则”的人们还在圈外游弋。
冉小苒真想把心里这种想法和他们交流,但是看着酣战在酒场,迷醉于酒兴中的领导忽然又觉得没有了说的欲望。
她只想早点结束这场宴会,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个天昏地暗,她已经五天没回家了,手机的电池也早没了电,好在没有人会找自己,至于那些忧国忧民的想法也许本不是自己这类人考虑的问题。那些国家的精英和智囊团们会比自己超前思考,现在自己该关心的是丈夫那明伦这几天怎么样了?
冉小苒借过局长的手机,趁他们打酒官司之际来到外边,给那明伦拨了个电话。
你在哪儿?冉小苒问。
在宾馆,陪一个业务户,你呢?我刚给你打电话不通,这是谁的电话?
局长的。我的没电了。你身体怎么样?
还好。
这些天别吃鸡肉,发现禽流感了。
知道了,还有事吗?
没了。
冉小苒关了手机。
夫妻之间客气到这种程度,冉小苒心里一阵悲哀。
自己还故作多情地牵挂人家,谁知人家在宾馆里正在享受宾至如归的周到服务,电话里那有些虚弱乏力的声音不知道是刚刚享受完桑拿还是刚刚享受完小姐?
回到酒桌的冉小苒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
第二部分第四章(4)
昨天血库的车来社里采完血样,今天的报纸就以一个版面的规模宣传开了。
亓克不得不佩服领导们的造势能力,尤其是这次造势的执行官是薛平。
薛平比起两年前简直像换了个人。
那时的薛平在亓克眼里是个毫无城府的黄毛丫头,现在升为副社长的薛平居然将女人的魅力和领导的风范结合得恰倒好处,浑身上下透出那么一种压人的气势,让男人觉得自己的强壮在她的柔弱面前无用武之地。
亓克不知道是婚姻的失败改变了她还是官场本身就是重塑人的熔炉。
昨晚喝完酒老刘非组织几个人在他家搓了一夜麻将。天快亮时,亓克才闭了会儿眼。
今天上午开完了表彰会,领了奖状,填完了调房表,亓克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