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马匹嘶叫的声音传来,或许是为了给人以压力,也或许已经觉得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才如此明目张胆。
天下之大,他今日才知有人可以如此目无王法。
而来人针对的人是谁,会不会是他
中略宁朝的皇帝。
天下本来还不太平,他贵为天子,却非一无所知。
谁敢对他无礼,定斩不饶。
独孤冷笑,一手执缰,一手已悄悄握上了悬在腰间的剑柄。
可握着剑柄的手被人握住,不若先前的温暖与清爽,有汗,且冰凉……
回头,便是不赞同的眼光。
〃那些人该死!〃
〃都是人,何来该杀与不该杀的区别……什么时候,人命都是宝贵的……〃
年轻的目光执着地看着他,心一动,正想答话。
身后的人突然微微一阵颤抖,琉璃色的瞳孔在一瞬间紧缩。
他的左臂中了箭……
〃如果直接射人,也许就不会这样。〃
〃那也只是也许,也许有很多种可能,人并不能确定会发生哪种'也许'……〃
咬着唇,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神色。
〃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时候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为了他和他的安危。
〃有人想行刺先生,我们并不知道是谁指使的。〃
他微小的叹气,额头上已泛出了一层密麻麻的冷汗。
不妙,这孩子似乎伤的不轻。
翻身下马,独孤抱下了他,即使小心翼翼,还是被那凶横的小家伙踢了几脚。
〃你就不能安分老实点吗?〃
试着忍耐情绪,青年对自己衣服上可能会有的脚印痕迹视而不见,努力不想。
〃你干吗你干吗,你别把我抱得那么紧……成何体统!哇,小心点,痛……痛死了。〃
蓝色的眼底似有火光冒出,独孤敲了一下他的头。
〃闭嘴,现在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一切听我的……〃
小小的脸,小小的脑袋,这孩子似乎是南方人,他的身高连他的肩都还不到,此时小小的脸看着他,瞪着他。
突然,突然间就老实了。
〃好吧……该怎么做?〃
口吻里满是郁郁,似乎认清了现实,少年高扬的气息顿时变得沉敛。
〃放马回去,先找个地方给你疗伤。嘘,不要反对,马的目标太大,反而容易曝露行踪。你知道这里附近哪里有隐蔽的地方吗?〃
手指一个方向,正想跟上去,人却腾空了。
〃你……你干什么……〃
货真价实的惊慌,掩映不住脸上发烧的颊,面红过耳。
〃你受伤了,我抱你去快一些……〃
〃我自己有手有脚,会……〃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独孤炫低叹。
〃这时候还计较什么,你当血流不完吗?〃
他的袖子已有湿润的感觉,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在那幽绵的荷芳中。
这么一说便觉得头昏脑胀,谢默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偎在青年怀里。
安静地随他走,安静地看他找了个地方,放下自己。
渐渐,清明的神智变昏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传来喃喃自语。
〃得把箭头拔出来……〃
〃那就拔。〃
清冷的声调吓了青年一跳。
〃不行……〃
〃箭矢有毒?〃
实在没有力气,谢默说话也变得简明扼要,独孤微微皱眉。
〃没毒,流出的血是红的。箭头很深,这里并没有麻药,直接拔……你……〃
你岂不痛死!
想说的话止于那人陡然严厉起的眼。
〃大丈夫当断则断,这么婆妈做什么……再迟疑下去,我还有命吗?你不做我做……〃
作势欲拔,那人已扑了过来。
〃别胡来……别胡来……我拔,怎么年纪这么小,性子却和牛一样冲。〃
听着似乎有些愤愤的嘀咕,突然,谢默笑起来,就这么突然的,突然的想笑。
〃这话阿爹也说过……〃
〃我可不是你爹……只比你大三岁,怎么也归类不到你爹那辈分上,叫师兄!!〃
〃不干,哪里能让你占便宜,也只大我三岁嘛!呜……〃
装作轻松的声调到底还是抵不过钻心的疼痛,谢默忍不住还是低声叫了出来。
〃要不要紧……〃
独孤一咬牙,把箭矢拔了出来,血流如柱,谢默当即栽倒在他怀里。
〃嗯,当然痛啊……你就不能包得好看些吗?〃
皱眉,也没心情说笑,谢默头更昏了,可还是忍不住要说话。这人包伤口包得好难看,他可以不可以不要他包。
〃这哪能赖我,我又没干过这种事。你睡一会,血流了很多呢!〃
撕下白纱中单,包起谢默手臂上的伤口。把他扶到自己身边,独孤伸手摸摸谢默的头。
〃我不是小娃儿,别把我当娃儿看……手痛,也睡不着。〃
虎视眈眈的眼神不太高兴地瞅着独孤伸过来的手,独孤呐呐地缩了手,苦笑。
这小家伙,受伤了还这么不老实。
〃为什么不想做官?〃
耿耿于怀的,还是他不愿出仕做官的因由。
〃当官有什么好?〃
茫然,谢默不懂。
是啊,当官有什么好?
〃嗯……为国为民都好!〃
想半天也想不出做官的好处,瞧见谢默似笑非笑的眉宇,独孤硬生生挤了六个字出来。
谢默瞪圆了眼。
〃为国为民?〃
点头。
〃是啊……怎么,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不感兴趣。〃
打了个哈欠,好想睡,却被那人又推又摇。
〃这是大事,怎能不感兴趣?〃
〃这是身在上位者要考虑的事,和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有什么相干。再说如今朝廷一团乱,何必去凑那个热闹,平白招惹一身腥。〃
〃什么?〃
他气,瞧这小家伙居然把他的朝廷瞧得一文不值。
〃齐英当政,皇帝失权,皇权旁落,想做什么都是空话……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还能有什么作为?去这样的朝廷做官,全然浪费自己的本事。〃
〃你……你有胆再说一次!!〃
他有什么不敢,才不管你面红脖子粗。
〃怎么,不高兴啊!可这是事实,不承认也没用。〃
奚落他,谢默冷哼。
独孤炫想说什么,却也什么都说不出,呆了半晌,也只能颓然。
谢默说话够狠,可也说到点子上。
他要是能做什么,也用不着气的跑出宫了。
微叹,回头,看见那双蓝琉璃一样的眼正瞧着他。
〃怎么,还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事实如此,无可奈何。
谢默却摇头,冲他,微微一笑。
〃守得云开见月明。〃
〃嗯?〃
〃忍耐,只要不放弃希望,总有一天会变好的。什么事都一样!〃
这孩子想安慰他吗?
低笑,又揉揉他的头。
〃我知道,不做官,那你想做什么?〃
不动声色,独孤岔开话题,谢默眸子蓦然一亮。
〃我想和祖父一样,周游天下,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世界是怎生模样。〃
〃遨游四海任逍遥,倒也是个好志向……〃
他以前也想过,却不过是个梦。
微笑,正想说话,耳边却听到细琐的声响。伏下身,独孤炫靠近谢默,抽出了剑。
〃不能杀人。〃
瞧他如此,谢默有些紧张。
独孤摸摸他的头,笑容带着安抚的味道,下一刻,用身形遮住谢默的视线,他挥剑。
悄无声息,两个人倒在了地上。
一剑封喉。
〃为什么?〃
〃我不能冒险让他们曝露我们的行踪。〃
独孤言语淡淡。
〃他们有家人,如果他们死了,那他们的家人知道了会有多伤心?你想过吗?〃
〃你我若死了,我们的家人又该有多伤心?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况且,我并没有杀他们,不过封了他们的|穴道。〃
惊异的眼光,急忙忙地检视地上的两人,果然还有气息,谢默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可我还是认为只要是人,都有生存的权利……〃
〃我也还是认为,先下手为强,待到后悔时才动手,往往都已晚了。〃
互视,谁也不肯妥协。
直到门外有噪杂的声响传来,独孤炫收起剑,神色严肃。
〃你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谢默阻止了他。
〃不必慌张,救兵到了。〃
话音刚落,一个豪爽的女声自外边传来。
〃天水赵家三娘子率五百甲兵前来协助谢家公子,谢公子,你可安好?〃
〃天水赵家?你究竟是……〃
青年吃惊着少年的身份。
〃我是天水谢家的远房宗亲,这下可好,赵家派人来了,安全无虑。〃
少年微笑,冲他招手。
独孤在沉思。
距离汉阳府不远的天水有两大望姓,一为赵,一为谢,可算地方豪强。
可独孤从来不知道这些有着强大势力的地方豪族,竟然在独孤氏统一全中略百年后,依然拥有属于家族的地方兵丁。
天水离京城中都不远,天水赵家在天子脚下尚敢私蓄甲兵,那其他士族群聚的南方呢?
那个可说天下第一士族的云阳谢氏,隐为天下士族之首的云阳谢氏,又拥有多少问鼎天下的实力?
或许,比起权臣齐英,云阳谢家更为危险!
青年眯起了眼。
谷雨惊蛰6
重煦元年春正月癸卯,享太庙。丁未,大祀天地于南郊。癸丑,赦死罪以下刑囚。己未,行在所由西内太极宫迁东内大明宫。辛酉,幸汉阳府。乙丑,还宫。二月戊辰,祭社稷。丁丑,耕田。丙戌,敕召云阳谢氏嫡裔入朝。丁亥,敕百官三品以下,五品以上京官至安化门迎云阳谢氏嫡裔。
《宁史·世宗本纪》
这日的天光很好,一片晴朗,举目望去,无云。
初春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地上,照进屋里,院外好些春花盛开。一大早就有喜鹊叽叽喳喳叫着,象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烟波却恨不能打跑这些不识相的喜鹊。
她家公子还在睡着,怎经得吵?
倘若是平日,公子这个时候已上朝去了,可今天是旬假,昨儿夜里担任门下录事的公子又在门下省值夜。清晨街鼓响过,他从宫中回来,已是一脸困倦。
〃再叫,再叫我就拿扫帚赶你们……〃
也不晓得这些鸟儿可能听得懂人话,侍儿烟波却一脸认真的找着扫帚。
总之,总之今个早上,她不让人打搅公子。
想着想着,没看路,一头撞上了一堵墙。
〃小心些……〃
充满活力而又爽朗的声音陌生,她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听过。愣愣地抬头,入目的是一张微笑的脸,还有,还有一双晴空一样蓝的眸。
〃你,你是?〃
〃阿宜在吗?〃
他笑。
〃阿宜……〃
她呐呐,有些回不过神。
那双眼,怎会是蓝色的,会是突厥人吗?可她家公子什么时候开始和突厥人打交道了?
〃就是崔宜啊?莫非他不住这里?〃
来人瞪大了眼。
〃啊,原来是公子,他还在睡着……〃
〃都什么时候他还在睡?知道我今天要来他还敢赖在床上不起来?这没义气的家伙!看我把他拉出来。〃
卷起袖子,那人穿过她,往前走去。
依然是呐呐着,瞧着那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影,烟波还在想这人的身份。公子来往的官员与友人她也见过不少,可还真没见过这样嚣张的少年。
嚣张?
〃啊,不行不行,这位公子你不能进去,我家公子还未醒……〃
烟波急忙忙奔进房里,却没有看见来人,她正欲去屏风后寻人,却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
〃烟波,无妨,你下去吧……〃
〃公子,你醒了吗?要不要烟波打洗脸水……〃
〃水不必重新准备了,昨天晚上的水还没倒吧,将就着用了。这儿没你的事,你下去吧……〃
瞧着翘着嘴,一脸不快的侍儿怏怏退出门外,崔宜不禁叹气。
这样子怎好让人进来……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不悦,忍不住捏捏身旁人的脸。
〃到底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一过来,连话也说不上一句,就把我从床上扯起来,还占了我的床。〃
〃那有什么关系,坐了好几天的船,睡也睡不好,我快困死了。再说你我还有什么可见外的。〃
丝毫听不见悔意的声音,拉起薄被,一双蓝色的眼睛便露了出来,正是方才的少年。
〃不是有一帮人等着接你,不在那里呆着,跑我这里做什么?〃
又捏捏那人的颊,忍不住倾身,崔宜极不可思议。
〃我可没兴趣和那帮子人打交道,你这里清静些,我只想睡个好觉……还是平地上睡着舒服……〃
打着哈欠,少年又拉起了被子。
〃你一个人跑我这里?那那些去接你们的大官怎么办?〃
崔宜惶急,少年撇撇嘴。
〃都丢给阿兄了,放心啦,有什么事阿兄会处理。〃
这样就好,不至于捅出大篓子。
可也真想不到。
才安了心,崔宜又欲问,低头,那人却已陷入黑甜乡中。
孩子一样稚气的脸,上面有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梦到了什么。
瞧着自己熟悉的人,崔宜的神色不禁变得柔和。
你居然也来了,阿默……
一度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淡淡的荷花芬芳萦绕在他的身边,让崔宜想起云阳高远的天色,与那六月盛开如流火一般的墨荷……
手指尖轻抚着那人如春山一样的眉,丹砂一般的唇。
不若醒时的风姿绝丽,睡时的他也如画。
云阳谢氏世代出美男子,谢默算是个中佼佼。
无论何时看去,他眉目之间的神情都象三月的春光……
身长玉立,夏日里他驾小舟,人在荷叶莲花中,无穷碧色,白衣飘飘,闲雅如谪仙。有时,自己会看呆。
他一直都不知道的,自己一直都知道的,苦苦的喜欢。
也不知道那人何时入了他的心,便不肯走。
他喜己也喜,他恼己也恼,同窗共读那些年,一举一动,谢默以为没人注意,他都知道……
一见他早上睡眠不足,打着连天的哈欠被谢奇拖过来上学,他便,忍不住,想笑。
看不得有人欺负他,虽然其实,这家伙比谁都要凶。
他心甘情愿的对他好,只要他好,自己也觉得好。
或许学堂里的聂夫子看出了什么,那一年,他才知晓自己的心情,阿默便不来了……
问,说是寻得了更好的先生。
聂夫子看他,似有深意,能说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他与他,都象一场梦。
每年,时间都错过。
他去谢家,谢家人似乎不知他对那人无望的向往,也或许聂夫子没说。他们只说谢默在外头读书,据说是汉阳,一个遥远的地方。
他上京求学那日,正值谢默回来探亲,他们的船错过。
他看见了那熟悉的白衣,飘逸的身姿,那人却没看到他。想叫,半晌也是颓然……
他突然害怕,害怕其自己突然而起的狂喜。
见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会不会,吓坏了他?
忍着,象种煎熬,不去想,不去想,只要他好自己也好。
只要他能好,宁愿此生不见。
却不曾料到,今日竟还会再重逢。
在他睡着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只是伪装,他想见他,他不是不想见,他想……
他想。
颤抖地贴近那张梦里也笑着的容颜,悄悄地,轻轻地。
他吻了他。
谁也不知道,只有天知道,地知道,还有
还有自己知道。
(突然发现崔宜在新版里也是极具侵略性的家伙,汗,第一部还不知道他和皇帝谁占上风,表问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默。世宗是独孤炫死后朝廷议定的庙号。)
谷雨惊蛰 7
回京之后,年轻的皇帝度过了一段难熬的岁月。
唯一的进展是他和权臣尚书右仆射齐英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转折,但这也最让他担心。
不知道齐英想做什么!
或许比起帝党与相党的权力争斗,如今有更加重要的目标需要对付。
为中略士族之首的云阳谢家终于停止了长久的静默,对新皇朝的意志采取了合作的态度,其表现是应诏将自己的嫡系子孙送京应科举考。
事情的开端发生在独孤炫离京的时候,齐英不动声色的开始了对云阳谢家的威胁。意识到年轻皇帝对自己的愤慨,齐英认为此时和他斗气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也在寻求和皇帝和解的途径。
对齐英而言,云阳谢氏是很好的饵。
独孤炫却没想到,他第一次意识到士族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