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那个男人没话找话。“对您的现状,我非常非常尊敬。我并不想……”
“我的现状?什么现状?胖子,我是什么样的现状?”他打断了那个先生。
“我想说的是,我明白。请相信我。我是一个老人,我这样的年龄足以见过些世面,而且明白……”
“一个足够老的意大利人,谁知道偷偷摸摸干了些什么下流事。对不对?不值一提。嗨。”他笑着。
很快,他的笑凝结在唇边,使他的脸成了一种很难看的怪样子。
那个毫无用处的姓名
那个男人又看着我,寻求我的帮助。我耸耸肩,一脸坏笑。我的每一个情不自禁的动作都令我惊异于自己的过于冷漠和蛮横。威士忌的气味使我的鼻孔难受发痒。
“我说,先生,”那个男人说,“我不认识您,很抱歉。如果您允许……”
“根本就不允许。”
“我只是想自我介绍一下。”温顺的男人反驳道。
“我不打算知道您那个毫无用处的姓名。您要是说出来只会更糟糕。您是个无名氏。我们说定了。”他喊着。
那个男人吃力地重新满脸堆笑,试图改变话题。“那好吧。总之,我们这样说吧:这是我的一次夜间奇遇,真正名副其实的夜间奇遇。有那么一点儿意外,但还不算败兴。”
“胖子,这位先生抗议说这是意外。”他说。马上接着又说,“您,无名氏,您认识胖子吗?他可是个名扬四海的可怕人物呢。”
他凑近那位先生,直到距离那张苍白的脸不过几厘米。对方为了保持些许距离,用力向后挺直了身子。
“我喝醉了,阁下。”
“不过这样挺好。好极了。”那位先生重新镇定下来。“偶尔来这么一次也没什么不好。放松发泄一下。我一直说……”
“您什么也别说。别说。您不能说。”
那个男人离开座椅,吃力地寻求一点点自由空间。他出汗了,眼皮抖动着,眉头皱了起来,再也无法镇定自如。
“我说一件事情。您知道是什么事吗?”他威胁着。“这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肮脏卑鄙的国度。”
“大概就因为这个,世界也卑鄙肮脏。”那个男人尖声笑着,突然感到了轻松。
“我承认。不过,首先是国家肮脏卑鄙。你们这些卑鄙肮脏的家伙在这儿比在别处更能作奸犯科为所欲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现在我明白了。”那位先生表示同意。“您不是意大利人,所以……”
“对,正是这样。我仅仅是个都灵人。”他不再说了,显得很累。
他的下巴乱抖,右手缓缓地挥了一下,最后也没能说出别的话来。他僵在了角落里。
“你们打着漂亮的旗号,闻不到自己手上的臭味。”他吃力地喊着。
他终于无声无息了。
那个男人小心地站起身,默默地拿起行李箱和报纸,进入走廊后,脚步立刻急促起来。
他把空酒瓶在我面前晃晃,向我示意行李箱。我站到椅子上,在行李箱里乱翻一通,直到找出另一瓶威士忌。
“算啦,胖子。”他咳嗽着,手指摸索着金属瓶盖。“还是说点儿正经的吧。这可恶的火车上就没有些姑娘吗?我是说,给你找些姑娘。我现在必须睡觉。”
“我们这不是挺开心的嘛。”我说。
“啊?”他仰起脸停了一会儿,微笑消失了。“是这样。”
“他逃得比兔子还快。”我还想说下去。“像昨天那个检票员。这个人也是一样,谁知道他会怎样去讲述这件事呢。”
他做了个含混的动作,意思是不去管他了。
“你把它打开。”他递过酒瓶。
“最好还是……”
“劳驾。”他马上说,声音痛苦而失望。“打开就是打开,不必布道。”
我拧开瓶盖,将酒瓶递还给他。他把酒瓶拿在怀里。
“你还在这儿吗?去吧,去吧。我得试着睡一会儿。还能怎么样呢。你,随你的便吧。请吧。”
我回到走廊,周围一片黑暗,天边绽开一抹朦胧的晨曦。
各种不幸的约束力都离我而去,完全彻底地离去了,一种平淡的安宁令我身心感动。
不远处的田野似波浪般逐渐推开,开阔而空灵。如画的田园风光中,间或可以看到圆锥形的草垛,自由自在的马群和长着长犄角的牛群。
罗马,我像尝试珍馐美味一样,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的实质性含义。
我再没有勇气转身回去,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
一副颓败落魄相
暴雨仍在瓢泼,但闪电和雷鸣已经渐渐远去。从旅馆的窗户看出去,机动车停车场的看车人跑了过去,弯着腰披了一件透明雨衣。他冲进一个大门洞里,那里已经挤满了躲雨的人,一些人的腿脚已经露在外面。不时会有一个姑娘探出脸来察看一番,然后是一阵笑声。黄色的墙壁上是雨水冲刷的大块痕迹,石砌的路面和屋顶的连线似银蛇般断断续续地忽而出现在这儿,忽而又出现在那儿,一些积水则像弓弦上跳跃的音符。
一把彩色雨伞在一个阳台上轻微地晃动。一阵风吹来,把雨伞吹翻了。
“你还没有给我念今天的占星结果呢,大师。”他躺在床上抱怨。
在灰色的天光中,整个房间一副颓败落魄相,破旧的帷幔,已经退了色的描花门头饰板,愈发显得陈旧残破。床是铁制的,两张床还不一样。经过一番艰难的电话交涉,旅馆答应用一块可怜的隔板将两张床隔开,房间显得更小更昏暗。
“在商界闯荡,无论是买还是卖,你们都要特别谨慎。感情:向攻击者献上另半边脸。健康:心理生理都要保持平衡。”我念给他听。
“绞死他们。”他嘟囔着。“继续念,看看摩羯座。”
“伟大的志向和抱负并不适合你们,要将头脑中的所有想法进行筛选,去伪存真。感情,要镇静平和。健康,不要为工作操劳过度。为什么要选摩羯座,先生?”
“是我那个做神甫的堂兄弟的星座。”他用嘲讽的口气说。“雨还下吗?”
“差不多不下了。”
“真遗憾。罗马的雷雨,说停就停。我们到楼下去吧。你让旅馆给我们叫一辆出租车。我的堂兄弟牙痛了,我去帮他拔掉。”说着,他从床上坐起来。
“您在这儿等着不是更好吗?”
“不用。这个所谓永恒之城的跳蚤我都熟悉。无论是什么,罗马人都不会改变,就连地毯上的破洞也不会去动一动。你下楼去吧。”
他盘子里的小圆面包几乎没动,那瓶圣埃米利翁牌的酒却已经喝得干干净净。
一群美国老头老太太挤满了三层的楼梯平台。他们穿着塑料雨衣,脚上包着透明塑料袋。他们在说笑,相互展示一些小的瓶装酒,彩色手帕和描了画的贝壳。看门人也是个老头,个子高极了,像是踩了高跷,他正在手把手地训练他的助手。助手是个留有小胡须的毛头小伙,身上穿的制服还是簇新的。
出租车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下来的时候,看门老头立刻迎上前去,高举的双臂如同展开的翅膀。他们握手寒暄,脸上迅速堆满了笑容。
出了旅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这个老家伙。”他高兴地说。“他都快100岁了。如果他高兴,你甚至可以跟他要月亮。他要不高兴,你给他多少小费也没用。”
天上的云飞快地往一边退去,露出了一角天空。石砌的路面升腾起的湿气混合了汽车轮胎的破胶皮味。
出租车开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然后快速奔上另一条路。那根竹竿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
“如果你不是火烧了屁股,那就开慢点儿。”
“是的,先生。只要您觉得好,我怎么都可以。”司机笑了。
他有个豁牙的大嘴,后脖颈的一大块肉涌在衣领外面。
汽车沿着河岸飞驰。污浊的河水懒洋洋地在岸边溅起一些泡沫。那些枝叶繁茂的树木似乎仍然没有摆脱雨雾的沉闷。过了一座桥后,汽车穿过一个广场,然后是一条上坡路。
“其实最好还是让你留在旅馆,或是去闲逛。那个堂兄弟神甫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说。
“可是我愿意来。”
“好吧,随你吧。”他这样说,但不很高兴。“他并不太令人讨厌,倒有点让人喜欢。他很年轻,知识渊博。但是,整个说来依然是个神甫。”
“有点儿圣人的味道总是好的。”司机试探着。
“你可真是个好样的。”他好像早已准备好似的,马上反击说,“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为了成为圣人,每个他妈的意大利人都应该被允许到罗马来掐死一个罗马人。对不对?”
“哦。”另一个狼狈地笑了。“您指的是部长们,还是普通罗马人?”
“随便吧。明白人早就明白了。”
“罗马是伟大的。”司机叹息着反驳,心情忧郁。
“伟大并且充满了欺骗。”他说。
“我愚昧,我无知,我承认。我没法说服你们。”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们,斟酌着后面要说的话。“不过我有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是诚实正派的。”
“你听听,你听听。”
“确实是这样。不过,为了礼貌,我学会了沉默。我这就不再说什么了。”
“最好是说出来而不是只看不说,老板。”他不再说话。
我们从一片歪歪斜斜的房舍中穿出来。那些房子色彩鲜艳,被街心花园和一些树木分隔开来,都用油漆过的栅栏围着。尽头的教堂低矮簇新,是浅色的石头建筑,有个小巧的钟楼。广场地面是干的,仿佛刚才没有下过雨。
“您真的愿意让我去吗?我可以在这儿等你。反正这儿有个酒吧。”我说。
“酒吧?太好了。马上来一杯咖啡,在喝圣水之前,先冲洗一下喉咙。”他活跃起来。“为什么在这儿等我?最好是一起去。他会发疯的,还会要我忏悔。要是那样的话,我怎么溜掉?”
他们长得很像
教堂后面是巴掌大的一个小菜园,这挺荒唐的。菜园有一段是鹅卵石路,那里本来应该用来种些西红柿之类的东西。一些肥硕的盆栽植物散乱地埋在地里。墙边有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板凳,一张铁制桌子,一棵高大的天竺葵,其根部已经涨出了栽种的花盆。
“我们坐这儿吧。”神甫胆怯地请求说,“这儿凉快。赶上暴雨了吗?我们这儿只下了两滴,老是这样。”
他又高又瘦。他们长得很像。
最初的问候和寒暄过后是神甫的笑声,他的双颊一下就红了。
他伸出竹竿轻轻地伸向对方,一直触到他的膝盖。
“喂,”他说,“你还穿着那身神甫的黑袍子。”
“不,不是。”对方急忙说,“我也穿教士的黑长袍。不过只是在旅行的时候穿。你知道是什么样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反驳道。“为什么?你感到羞愧?”
神甫的脸又红了。
“不是,是因为信徒。我看起来还年轻,信徒们会说怪话。最好还是应该避免。”
他转向我,挤着眼说:“你无需对我用尊称,也不用叫我神甫或对我使用神甫的尊称,就叫我法乌斯托好了。是的,同他的名字一样。你知道吗?我们几乎和双胞胎差不多。跟我说话就用‘你’吧。”
“什么双胞胎,”他马上纠正说,“我是宝瓶座,你是摩羯座。”
“按照日历是这样,可也差不了20天。”
“那是依照你们的日历,而不是星象。”
神甫还在笑,只是更局促了,两只手也窘迫地继续绞着。
“见鬼,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几个月前,你是在一个寄宿学校给我写的信。你降职做了本堂神甫,还是我搞错了。你不是一个学者吗?出什么事了?”
一个戴着华丽小花帽的老妇人端着一个茶盘走过来,将鹅卵石路踩踏得嘎嘎作响。托盘上放有一瓶水和3只放了少许薄荷的玻璃杯。
“谢谢,夫人。明天见。谢谢。”
“我只不过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尊敬的神甫。也没准备什么。需要我给乳品店带个话吗?我现在要到那儿去。”老妇人说。
“谢谢,夫人,不用操心了。没什么,这样就行了。再见,明天见。”神甫有些慌乱。
“她是什么人?神甫的女佣?你叫她夫人?”他的兴致马上来了。
“别说了,行行好。”神甫摆着手低声抱怨。“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不过给我帮些忙,就住在这儿附近。女佣我可没有,我只能自己对付。”
“像是一个头等旅馆啊。恭喜你。”
“算了,别闹了。是我要求回堂区教堂的。现在我更认为有必要这样做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谦卑,有时突然一惊,有时声音很尖。
我们喝着水,薄荷的味道太甜,水不冷不热。
“我没听见母鸡叫。”
“法乌斯托,你想到哪儿去了。”神甫疑惑地笑着。“什么母鸡。”
“堂区教堂也意味着有母鸡,至少要有神甫的女佣和母鸡。不对吗?”他坚持着。“在这儿我没听到。他们把你轰哪儿去了?你受惩罚了?”
“我刚刚跟你说过……”神甫很快叹了口气不说了。
“这儿挺美的。”我试探着。
“噢,是的。”另一个立即激动起来。“到了晚上,整个罗马都在我的脚下。那景色美极了,令人惊叹不已。噢,请原谅,法乌斯托。”
“原谅什么。”回答是平和的。“我不赞赏罗马。对于我来说,那是土耳其的首都。”
“你还是那样,一点儿都没变。”神甫手捂着嘴笑了。“在这儿见到你,我该有多高兴啊。上帝保佑你。你还是那样,一点儿也没变。”
“你可是相反,我敢打赌,你同某个女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吧。否则他们也不会把你扔出门外再也没人理睬了。”
“没人理睬了?扔出门外?为什么?”可怜的人细声细气,而且焦虑不安。“我在这儿挺好。我在这儿是一个有用的人,总算不错了。一个人研究来研究去,那只不过是一种奢望。问题依然存在,人类还抱有希望。所以,只要有益于他人,就非常有价值。对不起,我简直无法解释清楚我的意思。”
“你这不是解释得很清楚了吗。不过你说的都是些真正的废话。什么有益于他人,人类,未来,都是些老处女的奢望。照这样下去,最后只能落得到乡下去做个本堂神甫。不过会是一个很舒服的本堂神甫,挺个大肚子,有的是奶酪,阁楼里堆满香肠,如此而已。”
神甫将脸埋在两只手里,像是要躲开谁知是从哪儿来的烦恼。
“你想知道一件事情吗,法乌斯托?”然后他放低了声音,“我嫉妒你。我一直嫉妒你。你会说我这是在诅咒,可我就是这样想的。你很幸运,因为你的苦难和痛苦与你同在,须臾不离。它们激励你,它们使你解脱。让我停下别说了,劳驾,别让我再说下去了。”
“不,继续说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吧,说下去。”
“我真的没有伤害你吗?我不想……要知道,这几年我想了很多很多。”
神甫的手揉搓着满是痛苦的脸,又颤抖着将双手移开。
试图说服自己
我想站起来走走,但是那条鹅卵石路不允许我像希望的那样悄悄走开。
“继续说,说下去。”他平静地笑笑。“任何东西都不会影响我了。既然说到这儿了,那就说下去。”
“别这么说。”神甫很伤心。“我了解你。你试图用这种傲慢保护自己,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