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老朽。我会思考,或者说,至少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不过如此。”我就要这样回复他。
“你会思考,所以你让人讨厌。如果你古怪一些也许更好。”他依然在冷笑。“我更喜欢那个普普通通的文盲,或者,至少是一个怪人。可偏偏不是,正好相反,给我派来一个会思考的人,可他一张嘴就是一大串傻话。”
我宁愿不动声色地忍受他的这一套。离我们不远的一张桌旁,两个小伙子不再埋头用吸管喝他们的饮料,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不过,世界上到处都是优秀的姑娘。”我又说。
“是吗?那你们去把她们搞到手,去享用她们吧!”他大声打断了我。
“没有必要从报纸上的征婚启事里去寻找合适的。”我不想憋着不说。
他生气地挥着香烟,被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的香烟已经熄灭。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已经觉得我脑子糊涂了。”他说,然后在寻找字眼。“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随你敞开了去想。如果你想听,那我就告诉你,那些女人总是给我这种印象,和妓女们更好。不过,你,你想都想不到。我们这算什么国家!一切都那么可笑。没有一样运转有效,你能给它创造什么?关闭妓院,可那是它唯一真正有效益的机构。”
那两个小伙子为了看我们,身体扭着歪了过来。他们在偷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没被杀吗?”他问。
“不知道,先生。”
“因为我就是被大卸八块死了,也不会给别人造成麻烦。”他尖声大喊。不过,他马上又说,“这冰激凌太糟糕了。一离开都灵就不吃甜食了,甜馅饼之类的也不吃。在你的日志里记上这一条。”
“您不会死的,先生。”我说。
“什么?”
“我知道,我这样想有些愚蠢。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无法解释清楚。我觉得您根本就不应该死。”我有些慌乱困窘。
“多漂亮的恭维啊。多美好的祝福啊。”他有些困惑不安地笑了。“你不会带来晦气吧,胖子?”
“我看见左轮手枪了。”我低声说。
他震惊了。
“是的,先生。是的,昨天晚上,您睡着了,我看了您的行李箱,因此看到了左轮手枪。”
他拉长了脸。
“胆小的杂种。”他低声说。
“对不起,我管了闲事,不过我做得对。”我不甘心。
“可恶的叛徒。无赖。”他焦虑不安,尽量控制着自己,右手抓住桌布边不停地揉搓。
“您要怎样处置我,可以告诉我。”我要保护自己,尽力使声音不颤抖。“但是,我那样做了,我并不后悔。在一些事上我得负责。”
“你根本不必负责,你没有任何权利,一点也没有。”他大声喊叫,冷若冰霜。“我要狠狠地揍你,扒了你的皮。”
“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我还在努力。“不过,我不是您的勤务兵,也不是您的保护伞。我不能承受一切。”
他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我不是那种人
“你会承受的,”他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为我承受。我会考虑怎么处置你。你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知道是什么吗?溜走,赶快溜吧。”
“我不是那种人。”
“你是。傻瓜。起立,齐步走。逃吧,快点儿溜吧。让我们看看你的勇气。我保证不喊,不追。小姐。”
他举着竹竿摇晃。两个小伙子此时紧紧盯着我们,有些理解,又觉得可笑有趣。竹竿又落到小桌上。
“加油。等什么呢,快溜啊。你认为有必要吗?你比一个累赘无用的人更无能。滚。”
“我不会是那种废物。”
“不是废物。那是很需要勇气的。那是一种你从没听说过的东西。‘是的,先生。’这样说你觉得很舒服。悄悄地翻,找,那不就是小偷干的事吗。好啦,现在你走还是不走?”
“不走。”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在合适的时候再走。你就是这样想的。”
“随您怎么想,先生。”
他勉强笑了笑。
“可怜的傻瓜。我有上千种想法,你还没开始想我就已经想到了。所以你要当心些。也可能我先溜了。那样的话,你就只能呼哧带喘地追我了。”
我没再说什么。当时我是既气恼又有点儿刻毒的满足。气恼的是,他竟把我逼到了这种地步,满足的是,最终我还是做到了不再沉默。他还在上下舞动竹竿,吃力地喘息着。
那两个小伙子站了起来,离开之前还停下来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我以傲慢的手势回敬他们,示意他们应该从花园那边出去。我听到他们还在笑。笑声渐渐远了。
“我们该回旅馆了。为了那些行李,我们得回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坚定地说。
他站起来,我们来到街上。我们走得很快,什么话也不能说。
我累极了,头也觉得昏沉沉的,不过还能够保持速度不减。他的胳膊挽着我,现在他想让我再次表现出怜悯之意。但我不那样想,我能坚持,尽管我对自己这种荒唐的坚持感到羞愧。
在一个十字路口,人很多,拥挤得不时相互碰撞。但是,他既没有咒骂我,也没有责备我。我也根本没想说一句道歉的话。
城里到处充塞着噪音,连续不断轰轰隆隆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近黄昏时的天气愈加闷热难耐。夜晚即将来临,使每个人的步伐和动作都更为急切。突然,在一个拱廊里,我看见一部电影的一些彩色大海报。画面上,一个女人端着冲锋枪,背景是一个巨大的黄色塔式建筑,那个女人显得十分突出。
他吹着口哨,嘴唇收紧,下巴噘着。后来他不吹了,突然激动得大笑起来,不过是那种没有声音的大笑,声音像是被憋在了胸腔里。
城墙那边,冷漠的城市上空回荡着港口的汽笛声。
在旅馆酒吧里,他坐在高凳上休息,左手猛敲吧台,对一个侍者都不在表示无声的抗议。远处玻璃窗透进的最后一缕阳光照在他的墨镜、额头和头发上,使他显得分外突出。
“你走吧。”他刚刚低头喝到威士忌时就这样对我说。“我就留在这儿,开车之前我就一直在这儿。你逛去吧,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的手在颤抖,虽贪婪也还是有所节制地喝了第一口酒。亚麻上衣的后背已经是皱皱巴巴的了。
在旁边的大厅内,我深陷在一张沙发里,已经什么都不再想了。
欺骗自己太过愚昧
……也许都该归咎于我的谦逊。想方设法地欺骗自己太过愚昧。这样做毫无用处。因此,我只能指责自己的谦逊,也就是自己的平庸……否则我本来是能够理解真正的智慧和真正的反抗的,尽管他那些非常荒唐恶毒的话也能触动我内心中的某些东西。同情没有用,因为仅仅是相互同情毫无作用,需要的是一种理解世界、理解生活的不同方式。那是一种从极其隐秘的角度看待和理解生活的不同方式,是一种敢于嘲笑生活,嘲笑生活中的一切 —— 无论其好坏 —— 的不同方式。就像他能做的那样,尽管他太凶狠,太刻薄……也许我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无能的人,只是被他那一点点自负的推理拖着走,连青年时期的冲动都享受不到,且不论那些冲动是好是坏……
我这样想着。疾驰的火车扑向黑夜。他在他那个角落睡着了,头垂着,随着车厢的晃动轻轻地摇着,右手放在怀里。他喝得太多了,一直喝到动身,而一上火车就不得不吃些药。
火车汽笛的啸叫划破了夜间的宁静。
我认真地看着他,上下打量着。他脸上的伤疤和小洞凹凸不平,领带打得齐整漂亮,右手腕瘦弱无力,腿脚灵活结实。火车的速度加快了,他也摇晃得更加有节奏且很优雅。我发现,这种优雅构成了完美的包装,将其内心的失望和愤慨包裹得严严实实。
因为他是那么善于摆脱自己的烦恼,我对他有些说不清楚的妒忌。
我突然又想起来,还有他的那些恶言恶语和那些轻蔑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他的那些言行是如此古怪,会引发如此不同反响的神秘情感。恰恰是这一点让人觉得可笑。我使劲憋着,生怕自己笑出来。
谁能知道,在那个家里,和他的表姨妈、猫、走廊和橱柜里的威士忌一起,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仍然在想。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猜想和推测,我觉得都是不可能的。在都灵的大街小巷、广场和任何地方,我都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子,也看不出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次旅行也意味着暂时逃避那种一成不变的地狱般的生活。
我觉得,不知道反而更好。
我来到车厢走廊,黑暗的车窗映出我的身影,轮廓模模糊糊。我贴近车窗,极力看着外面的黑夜,那是一种空洞的黑暗,间或有村镇黯淡的墙壁在强光照耀下跳动闪现,那片黢黑就像被利刃划破了一般,过后立刻又恢复为一片漆黑。
车窗玻璃上是我的影像,额头紧贴玻璃,眼圈发黑,眼皮肿胀,湿润的眼睛一下又一下地在眨动。
我又想起他睡在旅馆床上的样子,那时他不再戴墨镜,枕头映衬着他脸上杂乱的伤痕。
我已经吃过饭。我被说服没有穿军装。这身新衣服使我感到高兴。我突然想到了刚才的窃笑,这使我感到舒服。
我想到一些让人感到亲切的东西,打算过后告诉他,要么明天到罗马后再告诉他。也许,一种特殊的亲切和热情既有助于他,也有助于我。我并没有想到一些特别的动作或字眼,但是,这个还不太明确的决定已经足以让我高兴了。
亲切热情,对,或许还要再加上一点儿幽默,我应该尽量这样做,这才有益于我们的这趟旅行。
火车上人并不多,每个包厢里也就三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顶头包厢里一个老夫人捧着一本打开的书。陈年灰尘的味道以及新上过油的门把手和其他一些铸铁零件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到罗马之前我们的火车还会在途中停两次。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到站下车了。
我不看表。躲进这只旅行的贝壳无所事事,这让我很是高兴。在没有任何事必须去做的宁静中,想象着要去的城市,这太令人感到惬意了。我提醒自己,至少要给家里寄两张明信片,一定要从罗马寄出。
我转过身再看看他。他仍在他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右手盖在戴着手套的左手上,头随着火车的晃动不停地摇摆。我觉得,一切正常,我的心情更好了。
一阵剧烈的晃动惊醒了他。他的手立刻去摸索香烟。
“啊哈,胖子,你还活着?”他打着哈欠说。
“您没睡多久。”
“我搞错了。我吃的是维生素,不是安眠药,天啊。我大概是喝得太多了。”
“可不是吗。”我笑了。
他也笑了,边咽下醒来后嘴里的苦涩。
“你怎么样,睡没睡?”
“没睡。不过我挺好。我还吃了点儿东西。人很少,挺让人放心。”
“人多也可以放心。”他顺着我的意思说。
“我们在罗马要呆很长时间吗?已经过了两天了。”我问。
他叹了一口气。“我有个堂兄弟是神甫。一直给我写信。我得和他见上一面。比萨过了没有?”
“还没有。”
他想改改嘴里的味道,又做了个怪样。
“有块糖就好了。我就是想要这东西,可是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然后,非常亲切地说,“你先来一口。”
“谢谢。”
夜色渐渐退去,也许比萨快到了,一列火车与我们轰然交错而去,闪过一片五光十色。
“我曾经有过一个大乳房的姑娘,是那种大傻瓜式的姑娘。”他撅着嘴嘟囔着。“睡觉的时候,她自己翻身,用她那玩意儿扇我一耳光是很正常的。你想想,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们开始大笑。他又喝了一气,把酒瓶递给我。我递还给他以后,他并没有把酒瓶放回口袋。
“记得是我的一个上校说的吧?是他说的,我敢发誓。他说,战争期间,在非洲的战争,还是在俄罗斯的战争,我记不起来了,一个小中尉,打牌老是输,因而负债累累,所以总是自愿承担一些毫无意义的行动。每次行动之后都会给些奖励,其实就是那么一丁点儿钱,如果活着回来,马上就给。他怕得要死,可他更害怕没有牌打。就这样,他竟捞了两个银质奖章和一次提升。”
火车缓缓驶向比萨。天也终于渐渐亮了。污浊混沌的山谷中升腾起一股红色的烟雾,使丘陵粗犷的山脊更显突出。那烟雾可能来自一家铸造厂,要么就是一家水泥厂。
“是啊,必须活着,必须拥有生命。”他心情阴郁地叹息着,嘴唇在微微颤抖。
不留任何周旋的余地
从比萨上来的先生提了一个崭新的行李箱。他是高个子,年纪不小,头发斑白。坐下后,他有礼貌地笑笑点头同我们打招呼,然后打开报纸看起来。
“我们的票查过了,胖子。”他说。
先生抬起眼睛,试图从报纸上方送过来一个更为强调的微笑。
“我看到这个包厢几乎是空的。”他很温和,“不过,也许是打扰了。”
“哪里话,”他笑了,“您尽管坐吧。愿意和我们喝一杯吗?”
“您说什么?”那一位声音很低。
他举起酒瓶。
“再说一遍,您是不是愿意和我们喝一杯。我们是不是在好客的托斯卡纳大区。”他用同样的语气对那位先生说。
“啊,确实是在……”男人飞快地打量我们。“您看,我觉得您那瓶好像差不多喝完了。谢谢。我不想……”
“占点儿便宜吧,请!”他不给那个人留有任何周旋的余地。“行李箱里还有。这是为这张嘴提供的军需品。这些酒只不过是12年前酿制的。”
那位先生再次表示感谢,接过小酒瓶,在手里拿了一会儿,谨慎地向我眨眨眼,征求我的同意,然后道谢还了回去。
“味道确实很好。”那位先生又补充了一句。
他喝了一小口。
“很好。一个无赖。”他说。
“是一位先生。”
“一个纠缠不休的无赖。是的,他也许以为能在我们身上得手。当心,胖子。”他伤心地笑了。
那个人嘟囔了一声,但没有答话。继续看他的报纸。
“别让他跑了,胖子,否则,无赖先生会找到托词,说什么我们喝醉了,他好借故离开。”
“好吧,先生。”
男人折起报纸,犹豫不决,一脸的痛苦,然后用一个手指敲了一下太阳穴,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我。
我摇头表示否认。
又该我接过酒瓶并喝光最后的几滴。
那位先生刚表示要起身站起来,他的右手就抓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请吧,我的先生,”他笑道,“您不会拒绝同这里的一个残废人聊聊天吧。你,胖子,站到门口,好好守着。”
我把包厢的玻璃门关上,顺势倚在了那儿。我有点儿迷糊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情绪,以笑代言示意他坐好。
那个男人只好坐下,隐忍面对,满脸流油的脸上神情专注。
“您打过仗?”他提出问题。
“当然。在埃塞俄比亚,后来……”
“我没有打过仗。我只经历了和平。”他笑着将戴着手套的左手举到脸前。
他的唇边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请原谅。”那个男人没话找话。“对您的现状,我非常非常尊敬。我并不想……”
“我的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