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说点什么吧。她们非常巴望你来,这些小可怜啊。”中尉催促他。
“女人,她们已经长大了,成了女人,根本不是4年前的小姑娘了。我几乎都无法忍受她们了。”他低声说。
“法乌斯托,”另一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可以停步不前,世界不会静止不动。”
戴眼镜的伊内斯露面了,搬来一台电扇,又整理着长长的电线。
“你们不想通通风吗?太闷了。来,喝一点儿,但不要一下子就像海绵一样喝那么多,否则我们就回去了。你们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你们是不是觉得风太大了?”
衡量我的潜力
她一边走向两个坐在沙发里的人,一边低声笑着说:“你知道吗,法乌斯托?萨拉还一直在爱着你呢。非常狂热噢,真是个不幸的姑娘。你还记得她那时候梳两条辫子吗?今天她甚至买了新的香水,法国的呢。你跟她说点儿什么吧,法乌斯托,让她高兴高兴。”
“伊内斯,你这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还好朋友呢。闭上你的嘴吧。去把她们叫过来。她们在那边干什么呢?”中尉无精打采地反驳道。
“她们不好意思,害羞呢。”伊内斯仍然笑着。她把电扇放在地板上后走了。
“她们还是处女吗?”他无精打采地说。
“上尉,你疯了?”另一位愤怒了,不安地低声说道。“怎么说话呢。那是四个相当值得尊重的优秀姑娘。我还是康迪达的教父呢……”
他做了个沮丧的手势,懒得再搭理对方。
“只是好奇,说说而已。”他打了个哈欠。“你想什么?你要什么?她们已经是女人了,光凭嘴说是没有用的,必须对她们动手检查才行。”
“法乌斯托,”他的朋友又责备他说,“你不记得4年前那次了?她们陪我们去咖啡馆,去公园的时候,我们还买了蛋卷冰激凌?”
“都是些傻瓜。”他立刻不再做声。
她们一起走进来,关注地看着我,好像在衡量我的潜力,也许一时还无法确定我是不是同谋。她们在两人对面的长沙发上坐成一排,胳膊肘相互捅捅,唧唧咕咕地做着鬼脸,嘻嘻地笑着,只要笑声大一点儿,立刻就用手把嘴捂住。
“你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中尉告诫说。
他的脸上没有很多伤疤,只是在右耳朵的后面有一条红色的之字形疤痕。更显硕大的头上,沉重的墨镜压着肉鼻子,双下巴似乎削弱了他的说话能力。
“姑娘们,你们有什么打算?不过我们不能搞得太晚了。”他温和地四下里询问。
“玩游戏。对,玩游戏。”伊内斯立刻大声喊道。
她已经摘下了眼镜。她们好像对那些过分松软又特别热的羽绒靠枕都不在意,对墙上画框里那些短胡须的男人和饰以花环的女人的目光也不在意。那些女人体态健硕,乳房高耸,嘴唇血红,两鬓垂着鬈发。
我看见萨拉伸手去拿酒杯时,手指头轻轻碰到了就在她旁边的他的右手。
“你头痛吗?给你来点儿什么?要冰吗?”她问道,苍白的圆脸上一对眼睛睁得特别大。
坐在长沙发上的女友都在嘲笑她,挤眉弄眼丑化地模仿她说话的样子。
“噢,不。”他这样回答,生硬地躲开了,嘴角下意识地咧出一丝微笑。这微笑很生硬地就收住了。
“玩游戏,玩游戏。”另外几个姑娘喊着,不过她们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观察着她们的这位女友。
“不要大声喊叫。圣母玛利亚,求求你们啦。我的头都疼了。玩游戏,想玩什么就玩吧,不过一定要低声一点儿。否则就再见吧。今天晚上收音机里播放一出喜剧。你们都老实点儿,要不我就回自己房间听收音机了。”中尉摆动着无力的双手恳求说。
“法乌斯托,你想玩什么游戏?你决定吧。”萨拉低头关注地轻声问道。
他笑了,笑得双肩直颤:“不过只有一种啊。哎呀,玩瞎子捉人吧。”
我们都到阳台上去吃冰激凌,夜晚的空气闷热又潮湿。
浅绿色的奶油果仁冰激凌在冰箱里就已经融化了。我们在上面浇了些威士忌后,把这黏黏糊糊的东西喝下去。
“你还记得你有多爱做梦吗?现在还做梦吗?”萨拉的声音是适度的,不过很果断。“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好像觉得床底下有一只动物,会跑,很小,橘红色。你认为是一种特别的兔子,或许是一只犰狳。”
“犰狳。谁知道是什么魔鬼。”他不想再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可萨拉全都记得。”米凯丽娜正好托着一盘空杯子经过,停下脚步大声说道,语气虽有些嘲讽,不过很温和。她个子矮小,膝盖粗大,笑的时候牙齿随时都会露出来。她还在说:“萨拉的意识像是出了毛病。什么都记得,从来不忘记,永远不休息。”
“你们别作怪啊。”远处的中尉叹息着说。
他已经躺在长藤椅上,不再想管今晚的事了。
“胖子。”戴着手套的左手举了起来。
“我在这儿。”
“啊,你别走开。”他疲惫地说。
把手指掩藏起来
萨拉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看到我,微笑中带些忧郁,双手支着下巴。她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好,不过手指关节粗大。她仍在极力把手指掩藏起来。
“天这么热,为什么不脱掉外衣?”她对他轻声说。“你不想更随意些,舒服些吗?”
“你可真滑稽。”他回答她。
“明年我就去大学了。”她还在努力。
“你妹妹呢?”
“哦,康迪达和我母亲在餐馆里管账挺好的。她很平和,是个很快就要结婚的姑娘。小可怜啊。”
“怎么是小可怜。”他笑了。
“因为那个家伙一无所有,我的上帝,他抓着她不放。”萨拉回答说。她已经对那些毫无意义的谈话有些气恼了。“她就要嫁给一个厨师头了,如果愿意,也可以嫁给一个会享受的土老财,反正都一样。迟早都会是那样。”
“可是你不一样。对吧?”
“我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她突然又活跃起来,双手攥成拳头。“法乌斯托,你也不问一问我去大学做什么。”
“我打赌,你会告诉我的。”
“真是个乡巴佬。”她笑了,不过有些急切,马上又说,“简单说吧,去学医。你高兴吗?”
“我应该高兴吗?如果应该,那我就高兴吧。”
“我很棒,真的,大家都这么说。我不像别人。我为什么选择学医,你应该知道,恰恰就是你应该知道。”她绞扭着手指,大眼睛专注而明亮。
姑娘们都围在大厅的电扇周围唧唧喳喳低声说笑,很谦让地轮流在电扇正面享受阵阵清风。
“酒杯空了,萨拉。”他立刻手打榧子把话岔开,并且对我说,“胖子,看着表,十分钟后拉我去睡觉,哪怕天塌下来。”
“我能不能坐到那边去,哪怕是一会儿。您明白我的意思,先生。”
“如果你离开就麻烦了。”
她端着3杯酒回来了。她也在喝,她小心翼翼的,不过后来也无法控制地卖弄风情了。
“你是我认识的最有绅士派头的男人,是一个大老爷。”她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我发誓,法乌斯托,没有人比你更高雅更有魅力。”
“不会吧。”他无奈地笑了,屈服了。
他举起酒杯。
“噢,是的。干杯,干杯。”她激动起来。
电扇那边的姑娘们探身悄悄看着,但没有一个人敢动一动。
“为什么事情干杯呢?”萨拉忧心忡忡地问。
“你说吧,肯定你说的最好。”
“什么也不为,什么都不为。只为一些小事情,为生活,为我们都知道的伟大的好女人,为她的这个女儿,干杯。”醉醺醺的中尉声音憔悴。
“相反,我要为你干杯,为你,也为我的希望干杯。你愿意吗?”她靠近他,用指尖点点他的膝盖。
“阿门。”他最后这样说,同时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该走了,先生。”我试探着说道。
“法乌斯托,现在我应该告诉你。你听我说。现在……”姑娘有些担心,话刚一出口很快又咽了回去。
“闭嘴。明白吗?闭嘴。看在上帝的面上。”他冷漠地扭过头去。
那双明亮的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更显湿润,而且显得很疲惫。
“至少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她还在坚持,声音很低。“任何人都不再相信我们。连温琴佐也不相信了。我知道他给你打过电话,我知道你们谈过,可是,从现在到将来……”
“可怜的中尉。”他微微一笑。“以前他还笑过,现在连笑都不会了,只会从鼻孔里出气了。”
“你为什么来这儿?就只是这样来了?没有任何原因?”
“听话,萨拉。你的妹妹,你的女友们,她们会说你的。她们会笑话你的。”
“谁说?谁?谁笑话?我知道,是她们怕我。她们会好好待我的。”她生气了,脸涨得通红。“说吧,求你了,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没有任何原因。你竟然这么好奇。没有,没有任何原因。好啦,到此为止,别再问我任何问题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同时在找我的胳膊。
康迪达在电话里温和地请母亲放心。她们很快就会回去,而且这时还不到午夜,吃完冰激凌就回去。
大家互相告别时,气氛又欢快起来。
已经是夜间很晚的时候,我在床上听到一阵压抑的叹息,后来像是在哭泣,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灯熄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我听到从盥洗室向走廊走去的脚步声。毫无疑问,那是中尉。
突然丧失了信心
“先生,我的假期到期了。我明天就该回军营了,最晚明天晚上就得动身。”
“我们有的是时间,”他烦躁地摆摆手,“没有问题。如果你回去晚了,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这样好不好?”
这时我们是在已经空无一人的餐馆里,所有的餐桌都已经收拾干净。午后热辣辣的太阳像火一般烤灼窗外的街道。
他极其忧郁,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忧郁。他并不想改变这种忧郁的心情。愤怒令他突然丧失了信心。他身上我所熟悉的那种恶毒的快意也不复存在。胡子的阴影使得他的整个脸都显得更黑了。
一切都徒劳无益,即使餐桌旁姑娘们都关心地簇拥着他,总是为他准备好酒水,专为他做的蛤肉汤也被冷落在一边,为他摆放的屏风也失去了意义。萨拉和康迪达的母亲一扫往日的那副寡妇脸,离开收款机来到他身边,想听听他的意见。
他在忍受着,勉强现出一点微笑表示感谢。萨拉在他身边也变得少言寡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其实就是一件事,先生。您是留在那波利,还是和我一起回都灵?”
“噢,胖子,你的问题可真多。你就不能老实呆会儿?”他沮丧地顶了我一句。
这是一次聚会,本意是想让他高兴的。
这原是中尉的意思,现在大家都在为此忙碌,都在想方设法搞得更为完美。实际上也确实是像大家所希望的那样完美,从火腿到甜点,从鱼冻到香槟浇海鲜,样样都不错。
“酒打开后,倒到细颈瓶里,这样更有喜庆气氛。”中尉指挥着。
“温琴佐,你真是个白痴。”这是他对他的评价。“香槟从来就不用细颈瓶装。愚昧无知。”
“这种小过失无需计较。我不再说什么了。”另一位试图自卫,含混地应付说。
姑娘们都笑了起来。
“萨拉,你怎么不说话?”
“萨拉不说话。你们就没看见她不感兴趣吗?她在思考,我的妈呀,她思考的可太多了。”
“可怜的萨拉,全身心都在思考。”
她低眉顺眼地承受着女友们的讪笑和调侃,两只手藏在桌布底下。
过了一会儿她不太高兴地说:“现在,最好大家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都离开这儿。否则,我们今晚在这儿聚会有什么意思?”
“你不舒服吗,宝贝?”他问道。这句话让姑娘们突然安静下来。
“我好极了。为什么不好?不用你操心。”姑娘脸红了,感到惊异。
一只黄色的蝴蝶在餐桌上飞飞停停,小小的翅膀狂乱颤动。伊内斯、米凯丽娜和康迪达都举起了手,都想趁乱抓住它。
“都是傻瓜。”萨拉抱怨着,不过很快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是一只蝴蝶。”我在他耳边解释说。
萨拉很快转眼看了我一会儿。
黄蝴蝶从伊内斯手边逃脱,恰恰落在他面前,收拢了轻薄的翅膀停在桌布上。萨拉没怎么费力,伸手就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它。
“看见没有?”她笑了。
“放到这下面,这下面。”康迪达喊着。
她将一个玻璃酒杯倒扣过来,将蝴蝶扣在里面。蝴蝶在打转,低垂的翅膀张开,头上的两根触须不停地颤动。
“唉,真可怜。”
“多漂亮的黄颜色啊。快看那些黑斑点,像天鹅绒一样。”
“它们真的只能活几天吗?”
姑娘们抵着胳膊挤作一堆在看,热汗淋淋。这时蝴蝶已经停下不转了,只是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我的孩子们,你们干什么?在建一个庇护所?你们只会干这种事?真会安慰人啊。”女主人的抱怨在房间的那端响起。
“夫人,随她们玩去吧。”中尉回应道。
“我喜欢黑的。”萨拉说。
“黑的?翅膀上有人面天蛾的那种?那算什么啊。”伊内斯反驳说。
“你今天可够丧气的。”
“萨拉,她今天和你过不去?”
“我喜欢黑的,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她回击道。
他的右手缓缓伸出去,慢慢摸到了桌上的杯子。
“你是说喜欢黑的?肯定吗?”他低声问她,力图微笑一下。
“是啊。怎么了?”
戴着手套的左手猛然将玻璃杯砸碎,发出吓人的声响。
“喏,现在是黑的了。”他说,玻璃碎片上的手并未拿开。
“这是怎么了。怎么搞的嘛。”中尉不安地说,“不是说今天聚会大家高兴吗?”
“你有两项任务,胖子。我那件白上衣送到洗衣店去,洗一洗,熨一熨,但要快。再买几瓶香槟。我不相信别人。他们会用小苏打来糊弄。”他说。
“好的,先生。”
“买10瓶香槟酒。这也不算太多。要克鲁格牌的。”
“克鲁格牌的。好的,先生。”
“你消消停停地办吧。今天不出去了。”
“那个萨拉她……”我试探道。
“什么?”他话里有话,我觉得。
“没什么。到那波利以后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过这些姑娘我可没想到。萨拉我也没想到。我原本就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什么?”他冷漠地说。但马上又说,很不耐烦,“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胖子。瞎想别人没用。想想自己吧,你是一个旅游的人。”
心里的忧郁和悲伤
我将叠好的衣服放进行李箱时,从他房间的窗户看到,他们坐在阳台上的藤编沙发里。尽管天气十分炎热,他好像没什么感觉,叼着香烟。中尉软瘫在那儿,像睡着了一样。骄阳下,硕大的遮阳伞将他们罩在一圈灰色的阴凉里。阳台栏杆外,直到蔚蓝的海边,是震耳欲聋的城市喧嚣。
“我们还要谈谈那件事吗?你还在考虑吗?”
“没有,上尉,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中尉回答说,声音嘶哑,两手很快显出激动。“不是说过再讨论下去更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