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祁长风倒是不曾再为难曾大夫,酒席问又有那祁柳氏轻言笑语,若不是曾大夫心里尚有牵挂,也能算上宾主尽欢。临走前,祁长风让祁胜取来两支三百年以上老参赠予曾大夫,说是谢礼。曾大夫本就出门来买人参,眼见这人参比之他让保和医馆许大夫准备的好上许多,便也不推辞,收了,随后祁胜用马车将他送了回去。
到家时天已将黑,英儿迎了出来,见着这两支人参,顿时嗷嗷地叫了起来,耕着手指算了半天,叫道:「师傅,您倒底钻了多少家当,这样两支人参少说也得上千两银子,就是把您自己卖了也买不起。」
曾大夫没好气在他头上一敲,道:「又在胡说了,今儿个晚饭自己弄,我不吃了。」
英儿垮了脸,道:「师傅定是在外面吃饱了,早忘了家里还有英儿了。」他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其实不过是贫贫嘴,不等曾大夫再说什么,就乐颠颠地跑进厨房去了。
曾大夫望着他蹦跳的背影摇摇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倒了一杯水,润润因喝了酒而有些干渴的喉咙,那祁长风因身体未痊愈不曾喝酒,想不到祁柳氏倒能喝些,曾大夫本不是能喝酒的人。偏禁不住祁柳氏的敬酒,只能都喝了,若不是他随身带着应付苏寒江的解酒药,在入席前偷偷吃了一粒,今晚便回不来了,饶是如此,这会几也有些头晕了。
「沂华!」
一口水呛进了气管,曾大夫猛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往声音传来方向望去。
「你怎的连喝水也会呛着?」
门口,晋双城正扶着墙急急向他走来,伸出手就要为他拍背顺气。
曾大夫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让开那只手,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晋双城,开口道;「晋二……咳咳咳……晋二爷……您咳咳……」
晋双城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缓缓收回,面上隐隐浮现出一抹痛苦,道:「沂华,你、你这几日不肯见我,又用这般生分的语气称呼我,可还是在生我的气?」又是胡话?不,不是,这人的烧早退了,曾大夫拍拍额头,有些不能明白现下的情形,没有憎恶的眼神,只有关怀的话语。
晋双城似是站着吃力,拉过椅子坐下,温柔地望着曾大夫继续道:「沂华,当日你说……你说喜欢我,我骂你是……是……那不是真心的,对不起……对不起沂华,我一直在寻你,便是想告诉你,我、我、我也喜欢你,真的,自那天你不见了之后,我才知……知我心里对你也是一样的……」他说到这里,仿佛感到几分羞窘,失血的面上渐渐升起一团红晕,更显得面如冠玉,俊差无俦。
不是胡话,曾大夫又退了几步,晃了晃脑袋,眼前出现两个,三个、四个晋双城。是了,他今儿个喝多了酒,头晕,便连幻觉也出现了,真正的晋双城是不会用这般温柔的眼神望他,更不会与他说这些话。上床,睡一觉,明儿醒来,一切如旧。
晋双城绝想不到他头一回吐露心迹,沂华给他的回应竟是视若无睹的脱衣上床睡觉,用被子将整个头面都蒙住,只露几许发丝。沂华,沂华,这十年,你真的已不再喜欢了吗?还是另有喜欢的人了?唇畔,逸出一缕血丝,心口隐隐作痛,眼神却渐渐冷毅起来。沂华,我寻你十年,这一回,不管怎样,也绝不再让你离我而去,哪怕是不择手段,哪怕你已另有所爱。
绝!不!放——手!
第四章
曾大夫醒来时,一身冷汗浸湿贴身的衣服,身体仍是不能动弹,四肢绵软无力,是老毛病,也是心结,脑中记得是做了一场噩梦,将他生生吓醒。转动着眼珠,望见了屋内的一片漆黑,原来天仍未亮,只是他再也睡不着。
噩梦吗?不,是真实,曾经发生过后事情,他用了十年的时问来忘记,又被晋双城硬是勾起,梦里的情景,只是那些事情的浮光掠影,却生割活剥地将他心上好不容易重新长出的一片血肉剜去,痛得他连嘶嚎一声都不能。明知该走,走得越远越好,可是……还是不忍看见那人带伤落难的样子。
这一场噩梦,是对他的警示,再不走,十年前的噩梦,必然重临。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又何必为一个十年前就已恩断情绝的人而毁去,走罢……走罢……可是……仍是不舍。
天,渐渐亮了,连着几日的阴雨,终是放晴了,这一场雨后,气温骤然上升,许久不见影儿的太阳开始趾高气扬地宣告它的存在。
曾大夫比往日起得更晚一些,梳洗的时候仍觉着身上有些无力,对着镜子里略显苍白的面孔自嘲一笑,整整衣袍,出了房。
英儿正从厨房里端了四菜一汤出来,瞅见他眼儿立即笑弯,喊道:「师傅睡懒觉,把活儿都留给徒弟做。」
曾大夫见他托盘上竟放着三副碗筷,不禁一怔,转身进了饭厅,却见晋双城竟早已坐在那里。
「沂华!」晋双城见着曾大夫进来,面上一喜。
「晋二爷可好些了?」曾大夫平淡有礼的声音掩盖了心中的惊惶,不是胡话,不是醉酒,眼前的晋双城真正地在对他笑,很温柔,很喜悦,便如当年他们携手闯荡江湖,晋双城也是这般,对每一个人,他都温柔有礼,骗去了不知多少女子芳心却犹不自知。
晋双城眼神一黯,旋即提起精神,柔声道:「沂华,我知你仍在生气,可是我已知错,你就别气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轻描淡写的几话语,便将往日的一切伤害一笔勾消,曾大夫几乎想笑,却又觉得悲哀,垂下眼在另一边坐下,淡声道:「粗衣哀民,怎敢与连云山庄的晋二爷结交……」
「师傅,晋大哥,吃饭了。」英儿这时进来,喜孜孜地摆下碗筷。
「英儿,晋二爷是什么身份,也是你能与之称兄道弟的。」
英儿错愕,从不曾见过师傅这般疾颜厉色过,他一时呆了,就这一呆,面上竟挨了一巴掌,泪水顿时弥漫了眼,嚅嚅道:「是,是英儿错了,师傅你莫生气。」转过脸来对晋双城露出恭敬的神色,「晋二爷,请用饭。」
「你何必对个孩子出气……」晋双城轻叹一声,见曾大夫的面色不好看,也不想将他逼急,不作声地吃起饭来。
曾大夫见英儿眼里含泪,默默地扒着饭,心里一软,伸筷给英儿夹了一口菜,英儿抬起眼,眨了眨,把泪水收了回去,明显又高兴起来。
这一顿饭,谁也没吃舒坦,放下碗筷,见晋双城也吃得差不多,曾大夫才又开了口道:「晋二爷,您的伤己好了许多,住这里怕是不方便,再者这里粗食淡茶,也不敢供养您这尊大佛,还请早日离去为好。」
晋双城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他站起身激动道:「沂、沂华,你这是在赶我走么?」才说得一句话,眉头却一皱,手捂着前胸面上露出痛色,一抹血色渐渐渗出了衣裳,却原来是他起身太猛,将伤口扯裂了。
曾大夫脸色微微一变,赶紧将他扶回了房里,英儿不等吩咐,连忙去拿药,曾大夫正待上药,却被晋双城一把抓住手。
「华,你明明仍是关心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原谅我?」晋双城一张俊面上,布满着委屈。
「我已知错了,当年只不过……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晋二爷,您到底是贵人多忘事,当年你已割袍断义,如今再见,也不过是路人而已。」曾大夫抽出手,面无表情,把药扔给身后的英儿,转身便走。
「割袍断义?」晋双域惊呼一声,弹起身体,死死地扣住了曾大夫的肩膀,全不顾他这一动伤口裂得更开,血一下子涌出更多来。
「我何时……何时与你割袍断义?」
「晋二爷,身子是自己的,您不心疼也有人心疼,请您上药吧。」曾大夫撇过头,这男人究竟想做什么,把过去的—切撇得干净,便能当做不曾发生过吗?
「你心疼么?」晋双城误解了曾大夫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躺下让英儿上药,只是手从曾大夫肩膀处改成扣手腕,就是不放。仍是要问个明白,「沂华,你说清楚,我何时与你割袍断义?」
「事过境迁,晋二爷既不记得,便算了。」虽不是当面割袍,却也是因着不愿拿他才由晋双绝把那断袍送来,当时晋双绝声声恶语犹记在心,以后之事更是不堪同首,一想便心痛如绞。
「沂华……沂华……我没有与你割袍断义……没有……你信我……真的没有……」晋双城似是想通为何这些日子曾大夫对他不理不睬的原因,精神一振,便忙不迭地解释起来,「那日,你突然说……说喜欢我……我……我啊!……」原来英儿猛听得这句「喜欢」,吓着了,一重弄疼了晋双城的伤口,晋双城这才注意到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脸便红了。
曾大夫拧了拧眉,道:「英儿,你先出去。」
「我……是……」英儿偷偷在两个人中间瞄来瞄去,不敢违抗师傅的话,放下药便出了屋。
曾大夫拿起,坐在床边,继续上,晋双城愣愣地瞅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还是那般平静,感觉他的手在身上轻轻碰触,便有点心神浮动,不知想哪里去了,面上的红晕又深了点点。
「沂华,我喜欢你。我……我……我能亲亲你吗?」曾大夫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抬起眼,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道:「当年你不是说被男人亲很恶心吗。」
晋双城脸顿时一白,红晕退去,委屈道:「我那是给你吓的,谁会想到一直当兄弟的人突然说喜欢,还要亲我……回去后我关在房子里想了整整五天,才觉得我好像、好像一点也不讨厌你亲我,就出来找你,可是……可是你却一声不吭地走了。我跑去问大哥,大哥说你当天便走了,我当时好气,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连让我想明白的时间都没给我就走了,我真的生气了,忍住也不去找你,以为你会舍不得回来看我,结果你却再也没了消息,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说到这里,想起他那时以为再也见不到沂华后的惊恐,眼里竟蒙上了一层水气。
曾大夫瞪起眼,二十九岁的大男人装出可怜状实在是惹人发笑,明知晋双城是故意在博取同情,可是他却不能忽略隐藏在其中的事实,晋双城,这个永远都懂得用温柔有礼来掩盖骨子里傲气的男人,在向他示弱。
「沂华,你不信我么?」晋双城小心翼翼地望着曾大夫,他看不出曾大夫的眼睛瞪大了,因为曾大夫的眼睛细小,即使瞪着也很难看出来,所以在晋双城眼里,他的一番动情话语,没让曾大夫的表情有一丝松动。
曾大夫继续上药,直到药上完了,给晋双城拢好衣服。他才淡淡答了一句:「我信。」他信,没有理由不信,晋双城骗他做什么,他又有什么可教晋双城骗的,其实当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割袍断义的事情,只是不愿去想,现在得到证实,也不奇怪,那晋双绝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对晋双城不是一般的爱护,怎肯让一个男人坏了晋双城和连云山庄的名声,假借晋双城的名义送来断袍也在情理之中。
晋双城得了曾大夫这一句话,当场笑开了颜,眉目间,隐约神采灿然,看得曾大夫一阵恍惚,依希又见那清明湖畔,青缎锦衣,红绸束发,少年风华,一时无双。
晋双城伸出双手抱住眼前人,曾大夫身体一紧,却没动,任他抱着。
过了良久,晋双城轻轻吁出一口长气,终于,抓住了么?可是为什么心里仍是不安?仿佛手里抓着的不过是一掬水,以为抓牢了,其实正从指缝里漏走。
后院里,马车仍在。曾大夫用手抚过马鬃,毛根虽软,毛尖却是扎手,便如心中一缕缠绕十年的情丝,看似绕指柔,却偏将一颗心勒得鲜血淋漓。晋双城的情,迟来了十年,他以为只要认了错便能一切如旧,是晋双绝将他保护得太好,以至二十九岁的男人仍如十年前一般天真,却不知人心会变,即使情丝仍在,心却变了,千疮百孔,承受不住这份迟来了十年的情。
只是,想走的心,为什么还是动摇了。英儿在廊后,探头探脑,却不敢过来,曾大夫瞥见了,向他招招手,这少年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低低地喊了声「师傅」。
曾大夫看他欲言又止,瑟瑟缩缩不敢说话的样子,轻叹一声:「英儿,师傅喜欢男人,你不能接受么?」
英儿想不着师傅竟问得如此直白,一时惊住,张大口不懂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师傅不是喜欢敏儿姐么?为什么……」他脑袋很乱,从昨天起一直乱到现在,都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也不知道,只觉得这样的师傅,变得陌生了。
敏儿,曾大夫忆起那个总爱扎着红绸的少女,那红绸的颜色与初见晋双城时束发的红网一模一样,他总是不自禁地就望向那根红绸,脑中浮现的是那风华无双的少年身影,叹息一声,他仍是问:「你不能接受么?」
「啊?不……不……不知道……」英儿慌乱着不知自己应该怎么答。
垂下眼皮,掩去里面的失望,曾大夫抚着马鬃,淡淡道:「算了,你去煎药吧,记得再加一味袂神,要沾了朱砂的。」
「是。」英儿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去了。
待药煎好,曾大夫亲手端了去,晋双城见是他来送药,喜上眉梢,喝了药,,不多时便沉沉睡去。曾大夫望着晋双城的睡颜出神半晌,转身出来又写了张方子,闲出了约莫一个月的药量,叫英儿去备。英儿拿着方子出了门去,曾大夫便整理起马车来,将前几日拿出的必需品又一一放了进去,刚刚弄好,便又有人上门来。
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后面还跟着一个少年。男人憨厚,男童慧黠,少年俊俏,蛮有意思的三人行,除了男人有些面善,另两个都不曾见过。
「你们是?」曾大夫让他们进了门,看着男人的脸思索在什么地方见过。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一个字,被他抱在怀里的男童眼见他不说话,嘴巴一瘪,竟哇哇哭叫起来。
「阿爹,小江儿要师傅抱,要师傅抱抱……」男人慌了,对男童又哄又拍,曾大夫站在边上看得清楚,那男童哭声虽响,可闷着头时脸上分明是在笑,便连后面的少年也捂着嘴偷笑。男人哄不住男童,只得无措地转身往曾大夫望过来,有些结巴道:「曾、曾大夫……」他这一出声,曾大夫猛地便想起来了,忍不住唇送一抹笑意,道:「你是丁壮。」那么这男童便是丁壮的儿子,苏寒江的徒弟丁小江了。
「原来曾大夫还记得……」男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好说话了。
「五年前见过一面,我哪里记得。曾大夫唇边笑意更深,「只是总听着苏爷提起你来罢了。」
一句话,叫那男人一下子涨红了脸,眼睛四下乱瞄,倒是像在找个地洞想钻进去似的。
这时后面的少年走前两步。嘴角仍含着笑意,对着曾大夫施了一礼,道:「小的玉月,乃是凤栖园里的下人,不知爷是怎的与曾大夫你提起丁大哥的?」
「你就是玉月么?」倒是个机灵的下人,喝了苏寒江那么多次酒,总该回报些什么,曾大夫想了想才道,「苏爷也总是提起你,嗯,他是怎么说的……是了,你听好,他说:那个蠢人是睁眼瞎子,那玉月有什么好瞧的,他比我好看么?可气,那蠢人做什么总跟玉月有说有笑,对我却是理也不理,我对他不好么?我给他做新衣裳,我给他好吃好住,我给他养着儿子,我哪里待他不好,他若是肯回应一、二分,我便也开心了……」
玉月呆了呆,不能置信地道:「这、这话真是爷说的?」依苏寒江那冷漠性子,便是心里真这般想,也不可能说出口来,可曾大夫身为医者,多少会揣摩人心,加之苏寒江每次来,总要喝得带有四、五分醉意才走。人一醉,有些话便藏不住,透了口风出来,教曾大夫猜个八九不离十。此刻学着苏寒江一贯的口吻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