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 作者: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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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花六照 作者:梁羽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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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句是义山诗《碧城》(其一),全诗是:〃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李义山的《碧城》诗(共三首)据说是送给女道士的,亦都属于〃难懂〃一类。但见老师心情如此,我也不敢索解了。 
  追求失败之后,还有下文。原来这位盘同学是早就有了男友的,在外省大学读书,那年暑假,来到岭大探望女友。金应熙给他安排住所,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自称对盘同学的感情也早已〃升华〃了。和金师接近的一班学生,有的说这是〃诗人气质〃,有的说这是〃马列主义者的风格〃,有的说这是〃戆居〃。多年后,我把类似金师的恋爱故事写入小说中,亦受到批评家的指责:〃拔高人物,不真实!〃 
  诗词方面,金应熙当然不是〃只爱古人〃,连〃不薄今人爱古人〃,于他都不算贴切。他是古人今人同样对待。只要是好诗,他都爱。鲁迅和郁达夫的诗,他几乎都能够背诵。虽然这两个人的风格很不一样。当然还有他的老师陈寅恪的诗,他熟悉得不仅止于背诵。 
  六十年代的某一年,我和他在香港相遇,他说:〃你对李义山诗还有兴趣吗?我给你看一首寅老写的《读义山马嵬诗有感》。〃   
  义山诗句已千秋,今日无端共一愁。   
  此日谁教同驻马,当时各悔笑牵牛。   
  银河浅浅褰难涉,金钿申申詈未休   
  十二万年柯亦烂,可能留命看枰收。   
  (羽生按:清华文丛之二《陈寅恪诗集》九十五页载有此诗。但此句作〃金钿申申詈休休〃,似误)   
  我说:〃章士钊的《南游吟草》你可曾见到,其中有两首章士钊赠陈寅恪的诗。〃章士钊的《南游吟草》是他的香港友人刘伯端为他辑印的,非卖品。他说:〃在香港报纸上见过一首。〃我说:〃是否起句为〃岭南非复赵家庄〃那首?〃他说:〃是。〃又说:〃我好像也听说过有两首。我不便去问寅老。你记得最好。〃我不知他们师弟之间已有嫌隙,听他说未曾见过,便道:〃第一首传抄者甚多,第二首在香港也是很少人知道的。〃一面说一面写出来(此诗前有题记,当时记不齐全。〃题记〃部分,是后来补抄的)。 
  和寅恪六七初度,谢晓莹置酒之作。晓莹,寅恪夫人唐女士字,女士维卿先生(景崧)孙女也。   
  年事参差八载强,力如盲左压公羊。   
  半山自认青衿识,四海公推白业光。   
  初度我来怜屈子,大风畴昔佞襄王。   
  天然写手存闺阁,好醉佳人锦瑟旁。   
  金师看了笑道:〃这首诗用典较多,有些还是僻典。怪不得不如语浅意深的〃岭南非复赵家庄〃之〃抢手〃。〃我也笑道:〃可见还是通俗的好,最少容易被人接受。〃当时我已写了将近十年的武侠小说了。金师也曾和我讨论过章诗所用的〃古典〃〃今典〃,后来我写成了《章士钊的南游诗》、《章士钊赠陈寅恪诗》等篇梁羽生,《笔·剑·书》,十一至二十一页。,其中部分意见,就是得自金师的。 
  李商隐(义山)、章士钊、陈寅恪,一古二今,相隔千年李商隐生于八一二年,章士钊生于一八八一年,陈寅恪生于一八九○年。,风格有异。虽然陈寅恪并不认为李商隐的诗是上品,但他们的诗风却是比较接近的。章士钊诗则有宋诗的哲学性、论理性,另树一派。 
  我说陈寅恪的诗和李义山的风格接近,主要表现在两个地方。   
  一,他们的诗都有一种迟暮的感伤情调。李义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陈寅恪的:〃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德功坡老吾宁及,赢得残花溅泪开〃;〃江淹老去才难尽,杜牧春归意未平〃;〃白日黄鸡思往梦,青天碧海负来生〃;等等。迟暮情怀,如出一辙。细审之,则李义山多了几分纤柔,陈寅恪多了几分愁苦。这类诗篇,也是陈寅恪更多。 
  二,他们的诗,都〃不容易懂〃。蓝于说,义山诗之所以难懂,〃一是因为他爱用典,而且有的到现在已成为僻典,一是因为他不少诗在当时有所关碍,不得不隐晦〃。这个解释,完全可以用在陈寅恪身上。〃古典〃〃今典〃,有如〃暗码〃(用余英时的说法),目前,出现的注家已有余英时、冯衣北两位。立足点不同,〃各自各精彩〃(港人惯用语)。陈寅恪的诗有如今之西昆体,如果由金应熙来作〃郑笺〃,可能更加精彩。金应熙晚年对〃陈学〃甚有贡献,收在《中国史学家评传》金应熙,《陈寅恪》,《中国史学家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中的《陈寅恪》就是金应熙写的。 
  谈到现代诗词,当然少不了毛泽东的。解放之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毛泽东诗词,只有《沁园春·雪》一首。只此一首,已足以令我们倾倒。后来读得多了,我觉得毛泽东(诗词方面的毛泽东),有如一个天分极高的业余棋手,水平亦极不稳定。〃佳作〃固可傲视苏辛,〃劣作〃则似尚未〃合格〃。毛泽东诗词的两大特点,一是才气,一是霸气。《沁园春·雪》正是将这〃二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之作。到了晚年,他给我的感觉,已是〃才气渐消空霸气,翻成粗俗失粗豪〃了。粗俗粗豪,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毛泽东有《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一词。词中有两组对偶句,一组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对仗虽略欠工整,还算不错。另一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四海〃〃五洲〃、〃翻腾〃〃震荡〃都是同义词;〃云水怒〃〃风雷激〃也是一样意思。虽云可以加强语气,究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嫌。我当时正在研究龚自珍,又知道毛泽东也很喜爱龚自珍的诗,于是就把毛词、龚诗,各取一句,集而为联:〃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并用作小说回目。 
  〃百年〃句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第七首:〃廉锷非关上帝才,百年淬厉电光开。先生宦后雄谈减,悄向龙泉祝一回。〃〃百年淬厉〃在原诗是指家学渊源万尊嶷注,《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七八年出版。,我则用来比喻新中国的兴起。中国有如一把宝剑,经过近百年来(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百年,取其约数)水火(苦难)的淬厉,终于大放光芒。有位朋友和我说:〃把毛主席的词句,拿来做武侠小说的回目,不大好吧。〃幸好那时〃文革〃尚未开始,否则恐怕还会给人入以〃大不敬〃之罪。 
  〃文革〃结束后,我拿这个回目给金应熙看。他说:〃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上句写空间的壮阔,下句写历史的突变,意义完备。赋龚诗以新意,也是一个再创作。我放了心,看来金师还是我所认识的金师,最少,文学观点上仍是一如往昔。 
  但有一点我想不通的是,金应熙能够背诵那么多诗词,我却从未见过他的诗词作品。不知是否正由于他懂得太多(只唐诗就有二万多首),而他又太过追求完美,总觉得难以胜过前人,因而搁笔。 
  在象棋方面,他熟读兵书,却和国手总有一先以上的距离,恐怕也是不敢创新之故。我所认识的金应熙,并非教条主义者,但要说他已摆脱了〃定于一尊〃的思想影响,恐怕亦非事实。只就象棋与诗词而言,他就未能冲破自己所造的茧。 
  左倾·迷惘·反思   
  我们那个年代(三四十年代),正是左倾成风的年代。左的思潮,来得更早,早在金应熙出生之前两年,随着〃十月革命〃(一九一七年)的一声炮响,就挟马列主义以俱来,冲破了中国闭关自守的门户。 
  甚至在〃十月革命〃前,已经有文化名人在写〃新俄万岁〃词了。这首词调寄《沁园春》,发表于一九一七年六月一日出版的《新青年》月刊。如下:   
  客子何思?冻雪层冰,北国名都。想乌衣蓝帽,轩昂年少,指挥杀贼,万众欢呼。去独夫〃沙〃,张自由帜,此意于今果不虚。论代价,有百年文字,多少头颅!   
  冰天十万囚徒,一万里飞来大赦书。本为自由来,今同他去;与民贼战,毕竟谁输!拍手高歌,〃新俄万岁〃!狂态君休笑老胡。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你猜作者是谁,如果不是词中有〃老胡〃二字,你猜得着是胡适吗?   
  据《胡适杂忆》一书唐德刚,《胡适杂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再版。附录:周策纵,《论胡适的诗》。的〃附录〃同上。所记,胡适此词作于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七日夜。原来在〃十月革命〃之前,那年三月俄京已经爆发过一次规模颇大的暴动,史称〃三月革命〃,作为〃十月革命〃的先驱了。〃乌衣蓝帽〃是当时俄京参加〃三月革命〃的大学生的服色。〃独夫〃沙〃〃即沙皇。 
  想不到吧,反对〃革命的变革〃,宣扬〃要一点一滴的改良、进化〃,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胡适,当年竟是如此充满激情,向俄国革命高呼万岁。胡适尚且如此,何况一班不满现实的少年。左倾成风,良有以也。有人认为,毛泽东那首《沁园春》也是受到胡适这首《沁园春》的影响的。唐德刚,《胡适杂忆》,附录:周策纵,《论胡适的诗》。 
  余生也晚,并没受到胡适影响,在左倾方面影响我的,首先是抗战时期的《救亡日报》,后来方是金应熙和岭大一班〃进步同学〃。   
  抗战初期,国共合作,《救亡日报》应运而生。郭沫若挂名社长,夏衍主持。创刊于上海,随战火而南迁,一迁广州,再迁桂林。桂林时代的《救亡日报》已经从〃国共合作〃的报纸,变为从〃头〃(头版评论)到〃尾〃(报屁股副刊)完完全全的〃左报〃以至〃共报〃了。因此之故,新四军事件(一九四一年一月)后被迫停刊。 
  《救亡日报》好似为我们打开一面窗户,它报道共区的〃新貌〃,报道共军的抗敌事迹。年轻人求知欲强,好奇心重,《救亡日报》的评论和报道正好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当然,还有副刊,特别是那些短小精悍的杂文,我们都很爱看。许多左翼作家,也是在《救亡日报》开始认识的。 
  如果把《救亡日报》比作〃开窗者〃,则金应熙堪比〃指路人〃。我认识他的时候,在他身边正围绕着一班进步同学(差不多都是岭南〃艺文社〃社员)。我们偷偷传阅毛泽东的著作,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金应熙请教。陈寅恪有论中国近代之学术思想的名言曰:〃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 
见胡守为为《陈寅恪之史学》所写的序。〃外缘薰习〃,佛家语。〃薰习〃亦作〃熏染〃。〃外缘〃与〃内因〃对称,例如种子是〃内因〃,必须有适当的土壤、水分、阳光这些〃外缘〃,种子才能发芽生长。此即〃因缘和合〃之说也。〃熏染〃则与〃共业〃有连带关系,生在地球上的人缘由〃共业〃。同是地球人,香港人和大陆人又有很大不同。是故大圈圈内有小圈圈,大〃共业〃中有小〃共业〃。各个圈圈的种种现象,均由有〃共业〃者的〃熏染〃而成。更缩而小之,在我们那个时代,同在康乐园(岭大校园)而又以金应熙为核心的那个小圈子亦是〃共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师友间交互影响等构成〃外缘薰习〃。我觉得陈寅恪此论,同样可以适用于个人的思想变化。 
  陈寅恪是把〃世局激荡〃置于〃外缘薰习〃之上的,对我(相信对金应熙也是一样)而言,确是如此。抗战胜利,大家以为可以松一口气,谁知内战继之而起,越来越剧。〃国统区〃内,贪污腐化,亦是与日俱增。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到了金圆券出笼(一九四八年八月),政府严令有黄金外币者必须兑换此券,而此券瞬息即成〃废柴〃(无用之物),一时〃反内战、反饥饿〃呼声四起。〃中国大地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一向潜心治学的大学问家陈寅恪也禁不住而有《哀金圆》之作。这也是在《陈寅恪诗集》中最长的一首七言古诗,开头四句,即点出金圆券之为物与〃废柴〃等。〃赵庄金圆如山堆,路人指目为湿柴。湿柴待干尚可爨,金圆弃掷头不回。〃中段写抢购风潮、民生疾苦种种惨状:〃米肆门前万蚁动,颠仆叟媪啼童孩。屠门不杀菜担匿,即煮粥啜仍无煤。人心惶惶大祸至,谁恤商贩论赢亏。百年互市殷盛地,怪状似此殊堪骇。有嫠作苦逾半世,储蓄银饼才百枚。岂期死后买棺葬,但欲易米支残骸。悉数献纳换束纸,犹恐被窃藏襟怀。黄金倏与土同价,齐高弘愿果不乖。〃抢购起风潮,人人只要货物,不要金圆券。抢购米粮最为厉害,力弱的老翁老妇只有〃碌地〃的份儿。最后弄到屠夫不肯杀猪牛,卖菜的小贩也藏匿起来。想煮粥吃也没煤炭。又通过一个寡妇的〃棺材本〃也被吞没的事做例子,具体说明金圆券之灾。最后点出乱源所在:〃金圆数月便废罢,可恨可叹还可咍。党家专政二十载,大厦一旦梁栋摧。乱源虽多主因一,民怨所致非兵灾。〃陈寅恪在这里郑重指出,国民党失败的主因,并非是由于打不过共产党,而是因为失了民心。 
  这首诗是在一九四九年(己丑)夏天写的,推前几个月,广州口传的一副春联(是否曾公开张贴,不得而知)亦已有同样的抒发。联曰:〃金圆,今完,完了晦气归旧岁;己丑,已有,有些希望接新春。〃梁羽生,《名联观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陈寅恪之诗可作上联解释;下联〃希望〃云云,则因在那年春节前,国共和谈开始作〃试探性〃的接触也。 
  时局的恶化,是直接促使百姓思变、青年左倾的主因。同时也造成了岭大风气的改变。岭大是教会大学,校园环境优美,有如世外桃源。学生一向不大理会政治。但到了四十年代后期,已不由你不理了。早在陈寅恪作《哀金圆》之前的两年左右,国民党的〃大厦〃已经有了〃将倾〃的迹象。表现得最明显的是军事的逆转。本是国优共劣的,渐渐转为国共相持、互有进退。踏入一九四八年,刘(伯承)邓(小平)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解放军战略进攻的序幕;陈(赓)谢(富治)兵团渡过黄河,挺进豫陕鄂边;陈(毅)栗(裕)野战军攻入豫皖苏。三路大军,互相配合,驰骋于江河淮汉之间,与国民党互争先手,逐鹿中原了。 
  而这个时期的金应熙,也好像开始把自己研究的重点从学术而转向政治了。他应学生的要求,举行不定期的时事报告,他是综合外国通讯社加上新华社所发的英文稿的,资料翔实,分析全面,很受学生欢迎,每次都有〃爆棚〃之盛。 
  对我而言,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容庆和,容庆和当时在香港《大公报》工作。金应熙则正在致力于〃四裔学〃的研究,〃四裔学〃是研究古代中国边疆少数民族的一门学问,要涉及死去的文字(Dead 
Language),人名地名都拗口得很,我一听就头痛。有一天他和我谈起容庆和,说容是他朋友之中对解放战争的进展最为关心也最为熟悉的人,各个战场的变化,双方的兵力部署、番号等等他都有研究,比当时上海一家知名杂志(《观察》)的军事记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后微带感喟地笑道:〃我熟悉的是古代的〃死去了〃的东西,他熟悉的是现代的活事物,有意思多了。〃更有意思的是,过了不到两年光景,我也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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