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就没指望几句话能转变沈近山的想法,但至少要来摸摸底,探探他的态度。
“珍娘,你若还是想不通,我也可以再放低些,那就算是你帮父亲一个忙好了,用一场婚姻帮沈际正了名份,为这件闹了十几年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随即他叹息,眼中竟有即瞬而逝的水光,“此事已经快成为父的一块心病了。”
沈荞心惊。
心病?沈近山亲口说的。
“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他归宗?”
“这也是你祖母的意思……”他的口气突然远淡起来。
“你不用知道这么多,前两天我和你祖母商量过,觉得这门亲事于你有利无害,于际儿是得偿所愿,又能让我在他死去的父母面前有个交代……”
“我甚至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不愿意,就不与他圆房!当然,我并不鼓励你这样做,毕竟你生下的孩子姓沈,是我要入我沈氏族谱的,我都把底交给你了,珍娘,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荞在心里冷笑,多么仁至义尽的一番话!
沈近山背着手来到窗前,“即便你母亲在,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打算。”
“如果母亲在,沈际也不会肯入赘了吧?”沈荞轻声嘲讽道。
“什么?”沈近山回头,扬起的眉头带动额上的两道纹路。
“那么,女儿可否提一个要求?”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及笄之前不嫁!”
沈荞还有一年多才及笄,能赢得这么长的时间应该够了,到时候什么沈荞沈际的,全都与我关!
沈近山略一思索道:“原本你祖母的意思是明年五月先把婚礼办了,等你成人后再圆房的,这个要求我虽不能一口答应,但我保证,一定去和她商量一下。”
“今儿她和你祖父去凌家做客了,明天我就去,最迟后日给你答复”
沈荞忽而展颜一笑。
“谢谢父亲!”
沈近山有片刻的失神,什么时候他的女儿像初春抽条的柳枝一样鲜妍灵俏了,时光仿佛一下倒退到最美的年华,秦棉头上带着柳条和百花编的花环坐在秋千上,碧色的衣裙像蝴蝶在晴空下翩飞,带着蜜意的清香萦绕在鼻,自己远远的看着,满心的悸动与欢喜……
“闺宁”他喃喃的唤出那个许久不曾叫出口的名字。
沈近山的眼神却让沈荞起了鸡皮疙瘩,她起身一福。
“女儿还想去看看钱姨娘……”
沈近山眼前的幻景渐散,哦,是珍娘,闺宁的女儿。
“钱姨娘,络儿?你去看她做什么?”
“吃云吞,姨娘做的云吞非常好吃,甜豌豆和虾仁馅的,皮又薄,高汤又清又鲜……”看着沈近山的沈荞忽而心里一动,不知道他多久没去看过钱姨娘了,他知道居家的她风韵别致吗?
“怎么我从来不知道?说来我都没尝过。”
沈荞分明看见他咽了口水。
“那,您和我一齐去?还是,等做好了让人送一碗过来?不过,那皮子薄,等端过来便泡软了,口感也受影响”
沉浸在回忆里的沈近山突然说:“那就一块去吧”
沈荞忙唤红枫进来。
“给老爷拿斗篷,送我们去思芳园。”
第37节 思芳旧情()
出了院子的沈近山困惑道:“思芳园在哪里?我记得她原来住在,就住在”
“您许久不曾见过姨娘了吧。”
沈近山不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得了消息的钱姨娘已经在院门口迎着了,沈荞远远看见三个人影,心里默默念着,千万不要画蛇添足的换什么隆重的衣裳,她那个半新不旧的装扮透着温馨,让人忍不住的想依恋。
钱姨娘施了一个典雅的福礼,声调不高不低,像暖暖的茶香飘进耳朵,沈近山停在她面前顿了顿才问:“你这个地方,是大园子里隔出来的?”
钱姨娘没抬头,只温和的嗯了一声,她的耳垂莹润圆满,戴了对非常小巧的红榴石耳珠;八成新赭红色竹叶纹小袄领子服帖的护着洁白的颈脖,谷黄色的棉裙下一双弹墨色的小巧缎子鞋,沈荞发现沈近山也在看她耳垂上微微泛出的绯色。
进屋后,钱姨娘亲自解开沈近山的斗篷。
“方才三小姐路过妾身这里说要吃云吞,妾身便去准备了,现在馅料和皮子都好了,等她来了现包了下锅煮,不过,之前并不知道老爷会过来,恐怕您和小姐各只有一小碗”
嗯,沈近山懒洋洋的不想说话,只用眼角余光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似的。
“姨娘就和上次一样在屋里包吧”怕她拒绝,又说:“我喜欢闻馅料的香味”
钱氏在桌前就着窗外的雪光熟练的包着云吞,沈荞和沈近山一个假装在看,一个是真的在看,她如竹枝一般优美的手腕上白玉镯子轻盈的晃动,沈近山一下子就想到白玉生香这四个字,手心不知怎么就热了起来。
当年是他自己觉得络儿好的,大秦氏看出来后便顺水推了舟的,后来……钱络儿三天两头的生病,又是妇女血症不方便伺候他,他就慢慢的不再亲近她了。
云吞端来了,香气好闻之极,钱氏笑盈盈看着父女两一人一碗吃的不亦乐乎。
很快沈近山发现碗里只剩最后一只,突然福至心灵的问:“那个,你,要不要吃,只剩最后一个了……”
钱姨娘眼中忽起一层雾气,正要摇头,沈荞插嘴说:“要啊,父亲喂给姨娘吃吧!”
钱氏诧异的看了沈荞一眼,没想到沈近山居然微笑着说:“来吧”。
钱姨娘腮上飞红,张开贝齿吃掉了沈近山汤匙里的云吞。
沈荞再笨也看出有一种异样的混沌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以钱姨娘的聪慧,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了吧。
“小姐,姨娘都脸红了,眼睛也水汪汪的,您都没有看见……”染秋窃笑道。
“嗯”其实沈近山宠谁她都无所谓,只要能给小秦氏添点堵就行。
沈荞按着沈近山给的期限,隔了一天又去请安,沈近山看起来心情不错,一开口就说:“你祖母说了,只要及笄后一个月内完婚,其他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得到承诺的沈荞向满心欢喜的沈近山道谢,回经过思芳园时才听小君喜滋滋的说:“老爷连着两日都宿在姨娘这里”
沈荞这才步履轻松的回春行阁去。
腊月二十一大早,松香一起床就开始头疼要怎么打扮沈荞,以前沈荞是个瞎子每天的穿戴都是当时的管事谷妈妈做主的,后来是柳氏。
“小姐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随即又补充道,“反正不管怎么穿都比另外两个小姐更好看”
沈荞哪里懂这些,她许久不穿男装了,其实还是觉得男装更宽大舒服。
“有没有赭灰或靛青的?”松香忙不迭的摇头。
哪有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的?
“哪个小姐会有那种颜色的冬衣,又不是院子里挑水的包进”
沈荞叹口气,那就找接近一点的吧,她讨厌艳色,也讨厌暧昧的颜色,喜欢靛青、深赭、白色和黑色,松香在衣橱里痛翻了一遍,终于拿出一件银色的棉斗篷和天青色拐子纹的丝棉袄和玫瑰紫的湘裙。
看着沈荞皱眉盯着裙子,“不能再素了!好歹看着二小姐的面上……”小丫头咬着牙将衣裳举在她面前。
再素就和带孝差不多了!这可是要过年,怎么也得讨个吉利的。
“好吧好吧”
沈荞妥协,她之所以一定要去,是因为敏锐的感觉到小秦氏会有动作,她对小秦氏既重视又藐视。
还有就是沈萝那个清高的个性,太经不起斗了!
刚穿戴好,阮妈妈就上下打量她:“穿成这样出门老太太看了恐怕不高兴,好歹戴个红宝蝴蝶簪也要好一点。”
本来就没想让她高兴,沈荞牵了下嘴角就扶着松香和染秋的手出门去。
阮妈妈知道自己说话没份量,但是有话不说也不是她的性格,只得忍气吞声跟出门去。
听了小秦氏的建议,宴请的地点没有设在南沈府,改在北沈府里举办。
原本就要过年了,宅院各处才打扫整理布置好,帐幔窗帘皆换了暖色,门帘都是枣红镶石青边的,窗纸春联灯笼都是大红的,古董文玩瓷器字画也都陈列一新,处处周到用心,看着体面。
不得不承认小秦氏管家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
但是,越是这般隆重就越说明问题,这隆重来的古怪,此心非奸即盗。
刚绕过紫气东来的大照壁走上十字甬道,沈荞就看到小秦氏身边的冯妈妈一身簇新的站在庑廊下迎客,她眼光复杂的审视了沈荞,心里暗道:“就这么出门了?也不能仗着漂亮就胡穿吧。”
小丫头领着她进了正厅隆德堂,一股浓冽的水仙花香袭来,原来窗台上摆了几十盆盛开的水仙,屋角放了四个大炭炉都罩了方形鱼眼纹的笼罩。
大厅中央设三米宽的楠木板壁,上挂隆德堂的匾额,中间一幅柏鹿图,两侧楹联左书孝悌堪仁,右书诗书执礼,条案八仙桌和太师椅皆漆栗枣色,显得比较喜气。
堂中两侧摆放五对太师椅,相间摆放茶几,太师椅上都放着软垫和腰靠,全是枣红镶三尺宽的褐金色边,色泽富丽大方。
第38节 盯住不放()
沈荞不动声色打量着一切,如果马上有一场战斗,那么这里就是小秦氏精心布置的战场。
不远处传来亲爱的四妹妹的声音。
“三姐姐好早”
沈茵花枝招展的从厅角走过来,粉红的海棠花织金缎面袄,大红色的凤尾纹夹棉裙,小袄的领圈上蓄了层雪白的狐毛,轻撩着娇嫩的脸庞和下巴,让人很期待那是自己的手指。
耳畔一对光晕迷离的红宝石玉兰花耳坠衬的脸色如玉,她比沈荞小半岁,但眼角眉梢已带了点初开的风情。
看到沈荞素的没有一点油水的打扮,她似乎挺满意。
“三姐姐穿的清淡,倒也很好看”
她没想接话,小秦氏正指点丫头把果盘和茶点的顺序调了又调,“那个鞋底酥颜色不好,去换山楂糕来!果盘不能贴扶手放着,胳膊一碰就倒了……”
丫头脚不沾地的听候调遣。
她环视大厅一圈,还想找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却看见仿佛是天外来客的沈荞站在立柱旁。
“珍娘连首饰都没有吗?”
“头上有伤不方便戴”
“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四齐,把我那副碧玺丁香耳环和金珠枣花钗拿来给三小姐”
沈荞还没拒绝,沈茵已经脱口道:“三姐姐不愿戴就不戴呗。”
小秦氏刮了她一眼,你能不能长进一点?她是管家太太,沈荞又是丧母的嫡女,大过年的让凌夫人看见沈荞这么寒酸,不是明着告诉别人她被苛待吗?
她当然知道女儿担心什么,沈荞是比她漂亮,可是,她是个瞎子!怕什么?
沈萝一来,沈茵的注意力就转移了。
她身材纤细修长,没有沈茵的艳色,却有淡定出尘的气度。
穿了一件淡黄色梅纹的缎袄,深宝蓝丝绒裙子,一走动裙身会闪出似有若无的光芒像星空一样,原来是戗了银珠线的,十分惊艳!就更不用说头上的白玉飞凤簪和海棠花兰翠掩鬓,还有那对碧汪汪像要滴下水来的如意耳环了,沈茵看着那条裙子不禁咬了咬下唇。
她的情绪还没消化,院中就传来婆子欢快的声音,说凌老爷凌夫人和公子的马车已经快到大门口了!
小秦氏忙差了小厮去请沈近山和老太爷,嘴里还抱怨着:“不是早就穿戴好了吗,怎么还不来,要是比客人来的还晚那可就失礼了……”
还好,并没有人在这关键时候掉链子,小厮再传沈老太爷和老太太也来了。
小秦氏笑容满面的打起帘子,却看见老太太身边的花一般甜美的沈苞,心里一顿。
就算四房是她的心头肉,今天明明是给二房的小姐相亲,老太太带沈苞过来做什么?她压了压心里的不快还是迎了出去。
沈老太爷拄着拐杖,由贴身小厮搀着进来了,接着是紧紧握着孙女小手的简氏,屋里的女孩儿上前请安,按着规矩进行,老太爷只笑眯眯看着沈萝,简氏却看着沈荞。
“珍娘也出来了?”那口气不是惊喜,仿佛她是久居洞中见不得人的野兽,最好拿条链子锁起来找人看管起来才行。
“这就对了,整天躲在屋子做什么?没病也要闷出病来。”老太爷说。
几人七手八脚的要把他扶上椅子,他焦躁的摆手道:“慌什么呀,一会儿凌老爷来了我还得起来迎客,现在让我坐,待会儿又让我站,非得这么折腾我,我这老腿还要不要了?”
“对了,我都来了,老二怎么还没到?”
小秦氏脸色微青,最近沈近山不知犯了什么邪,常常的宿在思芳园里,昨晚在自己屋里来试了一件新斗篷后,原以为他就歇下了,谁知他摸了摸肚皮看着窗外的灯笼说:“络儿那里还给我留了云吞,此时却有些饿了”
络儿!听听,都三十几岁的女人了,明明有九年不闻不问,记忆都该结蜘蛛网了吧,突然间又亲热起来,从前刚侍寝的时候也没听见他叫什么络儿。
轻佻!矫情!
小秦氏委婉道:“昨晚老爷歇在钱姨娘那里,不知姨娘是不是忘了提醒老爷今儿有要紧事情,我已经让人去催过了,想必就要到了吧……”
沈近山掀开棉门帘进来,“我来晚了却因为一件要事,一早络儿说起凌老爷喜欢王樟连那本《茶宠集图》,就赶紧到外书房里去翻了小半个时辰,这不,还真找到了!哈哈”
他手里拿着一本黄皮书,语气挺兴奋。
“姨娘怎么会知道这个?”小秦氏语气淡,却适时抓住这个疑点。
“萝姐儿告诉她的呗”沈近山一指沈萝。
“二姐又是怎么知道的?”沈茵小声问。
沈荞还怕她扭捏或是迟疑,那可是不战而退,结果沈萝平静道:“凌伯雅告诉我的”伯雅是凌安许的字,男子的大名是不能随便说的。
沈老太爷哼哼道:“不就是一本书,问那么多干什么?”
沈茵看见沈苞也在,虽然知道她还小,不可能对自己有什么威胁,但是她却是祖母最宠爱的女孩儿,又是四房货真价实的嫡女,相貌打扮出众,还是有点不高兴。
沈苞像攀藤一样巴在简氏身侧,神情有点懒或者说是安逸,一身玫瑰红的小袄加长裙,都是分经纬织了暗纹的上等料子,头上一个金灿灿的蚕头梳篦,带着一个珍珠发箍,每一颗都有花生大小闪着紫莹莹的光泽。
她知道沈茵在看自己,黑玉一样的眸子微眨,拎了拎嘴角一笑。
“四姐姐今天真好看!像戏台上挂帅的花木兰一样”
沈茵都不知道要怎么反击,听着像好话的怪话,回应起来也必须要有力度才行。
“那五妹妹便是敲锣鸣鼓的了?”
“只要姐姐愿意卖力演……”
她带着三分天真三分俏皮,咧嘴露出一粒小虎牙。
小秦氏知道女儿落了下风,打岔道:“方才就说马车到门口了,想必就要进来了。”她这是提醒沈茵不要再纠缠,今天她就是要唱一出戏,而且女儿要从女配变成女主。
沈荞压低声音对身后的染秋说:“今天你盯着沈茵,她到哪儿你到哪儿”
这口气,分明就是战略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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