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徒弟……是他一生的败笔啊,没料想到有一天在她眼里,人会比一具尸体都不如。
外头丫环在喊有客,他随便交代几句便匆匆跑出去梳洗。
拈心蹲下来记录尸体上的症状,边翻着历代的书籍对照。
过了一会儿,总觉无法集中精神,老是想起那个死而复生的男子。
“死后了之后再活过来……”,她缩起肩,喃喃道:“那多痛啊……”
再多的富贵名利也抵不过到身体里的苦,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已走进黄泉路的人含住最后一口气跑回阳世间?
“双足千金重,众苦沉双肩,牛头马面身后追……啊!”她吓得丢了笔记,跌坐在地,双手撑在地上,摸得的虽硬却不像是地,低头一看,看见自己碰到尸体。碰触尸首是她每一天都要做的工作,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但现在定睛一看,只觉尸体浮肿,尸体青白交错,仿佛映住牛头马面的脸。
她又惊叫一声,恍惚里从左边的视线望去,看见这具尸体的过往总总。
“不要!”她大叫,捣住双眼奔出停尸房。
牛头马面的脸不停的浮在脑海里,即使捣信左眼,仍然看见了许多东西。是什么她看不懂啊,好多沾血的尸体、好多魂魄往她靠来,她的身子好重,走不回去了,再死一次,不要再活过来了……
混乱交错的思绪让她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她——“小姑娘,金大夫又在停尸房迟迟不愿出来见客吗?”
轻慢的笑声响起,如锐利的匕首,割破她心里刚刚凑成的形体。
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直觉抬起脸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面前。俊朗的脸庞也凝结,不再有任何表情,黑色的双眸死盯住她。
他的脸好陌生,眉间的朱砂痣却好眼熟,眼熟到曾经她在镜中看见自己的眉间也有一颗!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蓝色的气说话了,是粗哑的承诺。
天旋地转中,她的左眼通红,穿过这年轻男人,瞧见他身上周边沉稳的蓝光。
“好痛!”
他大吃一惊,立刻奔上前拉下她的左手。她的左眼红如血,连眼瞳都充满血色,他松开护身的扇子,用自己的左手遮住她的左眼。
“封卜!”他厉言喊道:“还不是时候!以神之眼起誓,以吾之命抵天女之命,封!封!封起来!”
她耳畔不停地响起他尝试封印的声音。脑袋昏昏胀胀的,无数的影子交错着,顾不及姐姐提过男女授受不亲,虚弱地半躺在他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一片静默,他抱住她软小的身子,在她耳边低问:“你……”
仿佛他激动得连声音也说不完整,试了好几次,才又开口:“你还好吗?”
“头痛。”她皱起眉。
他的粗指小心地揉起她的太阳穴,柔声说道:“你叫什么?”
左眼的胀痛逐渐消了,她乖乖答道:“拈心。”他的怀抱好熟悉,好像在许久许久以前曾有这样相依偎的感觉……啊!“男女不可相拥!”她连忙推开他。“而我还没梳洗……”
“你住在这里?”他好声好气地问道。
她摇摇头,随即要揉左眸,他立刻抓住她的手。
“你刚从停尸房出来,不是还没梳洗吗?”他笑道,指尖轻轻揉住她的眼睛。
她的双眼圆圆大大的,像随时会淌出水来,瓜子脸跟她细弱的身子没有女子的纤美,反倒像小孩。
她腼腆地笑了笑,小声说:“我忘了。”
她连神态都略嫌孩子气,让他不得不疑心,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快十九了。”
十九?心里惊讶更甚。近十九岁的女子……怎会像个小孩?
“你是金大夫的徒弟?”
“嗯”“家居哪里?可有婚配?”他追问道。
“我住在都统府里,没有婚配。”她照实答道。
她没有防心,他已是微愕,听到她住在都统府里,心里连番惊讶。
“你是博尔济的什么人?”
“我姐姐嫁给姐夫,我变成姐夫的姨子。”她想要爬起来,他却紧紧抓住她。
“我想起来。”
“想回停尸房?”他随口问,心思不停翻转,然而一见到她微惧的神色,他的心口浮起不怎么习惯的柔情。
“你不想回停尸房?”
“嗯。”
短短的几句交谈,让他开始了解她有问必答,但也不会主动解释或发出疑问。他只得自己问:“既然你是金大夫的徒弟,不该早习惯了见尸体吗?”
她踌躇了一会,低声说道:“可是……可是方才我……我……我瞧见了有……有鬼在里头。”
“鬼?”他失笑。“大白天的,怎会有……你是左眼瞧见的?”
她点头,很惊奇他竟然知道。在不知不觉中她用力握住他的手,当他是同伴地说道:“我见到牛头马面……就像姐姐说的一样,会带死人离开阳世的牛头马面。”
他暗惊,不由得将她搂紧。“没人会带你走的!有我在,谁也不敢带你走!”
“我不是死人。”
是啊!她不是死人,牛头马面不会带她走,自己在紧张什么?但他的额在冒汗,心口在狂跳。无缘无故的,她的神眼怎会要开?方才若不是他及时封住她的神眼……
“多罗郡王!”金大夫往花厅一去,找不着人,绕了一圈又回来,瞧见多罗郡王正吃他那个傻徒弟的豆腐,立刻大喊:“多罗郡王,她只是一个认真又不成材的孩子,您别……”厉眸一瞪来,他马上噤口不语。
“啊,你是僵尸!”她吓了一跳,趁胤玄不备,爬离他。
胤玄没料到她突来的举动,一探手又要拉她回来,金大夫肥胖的身体立刻卡进他们之间。
“拈心,都晌午了,回家去吧,你姐姐还在等你一块用饭呢。”金大夫催促道:“今天下午别来了,听到了没?别来了!”
“好。”她点头,迟疑地看了胤玄一眼。
他以为她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也不愿离开他,心中说不狂喜是假,直到他耳力极尖,听到她一句:“嘻,湘西赶尸……回头跟姐姐说去。”学着道士的语气转身轻快离开。
他一愕。
“别生气,郡王!”金大夫叫道:“拈心只是个白痴,白痴儿啊!”
“白痴儿?”胤玄闻言恼怒,揪紧金大夫的衣领。“谁准你说她是白痴儿的?”
“其实也不算是白痴儿啊……只是……只是……”金大夫指指脑袋。“这里出了一点毛病,一点点而巳,她跟正常人没两样!没两样!不过就算没两样,也请您不要打她主意,她的靠山是都统博尔济……”
“博尔济动得了本王吗?”胤玄厉言说道,放开金大夫,心智一片混乱。
她……脑子出了问题?
忆起方才种种对话,她确实有点异于常人,但无损她与人沟通。
“难道……后来有人伤了她?”
“拈心是自出生后就有毛病,不是后天人为的。”金大夫插嘴道。
“你倒清楚得紧。”
“她的亲爹与老夫是结拜兄弟……,郡王,您可还记得三年前往此遇刺,您拿一名少女去挡剑,那少女正是拈心啊!”
模糊的记忆里弹跳出三年前的影像,似乎正如他所说,他残忍地以一名少女来喂剑,那名刺客是……
他微微眯起双眸。是缘分吗?竟将他们兜在一块。
倘若她真如金大夫所说,脑子异于正常人,一般普通人多不会收养,只不过是个小姨子而已,若有意撤清,大可每月付银两供姨子度日。
他心里迅速描绘出博尔济方正和气的脸庞,沉吟许久——“我以为只有我陪着她转世……,难道其他人的愿望也成真了?”
是哪里出了差错?
金大夫连眼也不敢眨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郡王,您对拈心有兴趣?”
有兴趣?何止是“兴趣”二字可以形容的?从他死而复生的刹那,无数的回忆就像是毒虫一样咬着他的心头,一点一滴地蚕食,几乎颠复了他过去十多年来的生活信念。
从迷惑到产生恨意,从恨又转到死前的誓言。这一切迷迷蒙蒙的,如同隔纱隔雾在看他人的一生。是的,他可以将“那一切”看作是不关死活的旁人,但却无法忽略那纱慢之后的女子。
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啊……
“她可是痴儿啊!”
金大夫短短一句话震醒他的狂喜。
痴儿……他朝思暮想的女子竟是一个白痴儿!那样温柔婉约的女子竟然变成一个白痴少女!
“怎么可能?她曾是护国天女,就算是能力全无了,怎会沦落到此?”他喃喃道。在乍见后暂时冷静思考下,确实难以将二人重叠起来。
但他确定是同一人啊。
“没有一个男人会要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金大夫在旁叹了口气,顺道也算提醒他:“拈心十九岁了,不是她家不肯让她出嫁,而是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登门求亲,万一生下不对劲的孩子,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没有男人要她!
他……要啊!为什么不要?他等了这么多年,甚至以为他错过了她,从死而复生之后,他开始寻找着眉间有朱砂痣的少女,找到几乎发了狂,连婴儿都不放过……不!不是死而复生后开始的,从他出生、贵为皇亲国戚之后,他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都以她为成长,如今遇见她,怎能舍弃?
就算是痴儿,他也要啊!
他从奈河桥前逃开,逃避牛头马面的追捕,回到阳世间,他绝不再错过。
他俊朗的貌色染上一层阴郁,长年带笑的后紧紧抿起来,像下定决心。年过五十的金大夫阅尸无数,怎会看不出这样的神情是什么含意?
“郡王,您贵为皇亲,汉人之女可会受委屈的。”他低声唠叨。
他轻笑一声,拾起扇子。“什么皇亲?本王可不放在眼底,但它却能为我带来权势,除了天下外,我还有要不到的吗?那可真图了不少便利。金大夫,你说,是不是本王前辈子做尽好事,才有这股强悍的身份与地位?”
“老夫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本王以前也不信。”胤玄喃喃说道:“总以为那是江湖术士的骗活,只愿跟住万岁爷与南怀仁学科学、信科学,后来才真的明白鬼有鬼界、人有人界,大多时候是命定,本王是违了天命……”他抿唇又轻声喃道:“万岁爷是个好皇帝,大清在他老人家的统治下,起码有几十年的好光景,我与她却在盛世中出生……”这是福是祸?
不需要他们的年代,他们却出现了。
他回过神,发现金大夫正用先前拈心瞧他的奇异目光望住他。
“金大夫,为什么她突然喊僵尸?你停尸房里的尸体没死绝吗?”
“不……”金大夫连忙垂下头嗫嚅着。
他没听清楚,再度问道:“你说大声点。”
金大夫又说了,声音仍是小小的,当胤玄有些不悦地问了第三回,金大夫才鼓起勇气大声说道:“她以为郡王您是僵尸!”
“什么?”
“她以为您是没死干净的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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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隋
“从今天开始,你的命就是咱们王家的了,懂了吗?”
男孩沉默地点点头。
“现下你不懂武,不要紧。武师都说你天资极高,适合学武,从幼年开始学,等长大了,功夫绝不逊于王家武师。将来你会是护国天女的护卫,明白了吗?”
男孩的目光阴沉下来,跟着男人往王府某幢楼走去。
近楼,就飘来一股药味,男孩心里才忖思是谁病了,领他来的男子便将门打开来——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丫头来来往往的,有的在送药,有的忙住将柜里的棉被抱出来;绣住白花的床幄垂住,大夫模样的老头儿正在诊脉。
男孩迟疑了下,跟着男人进房。丫环们仍然忙住做事,从他身边匆忙而过,白雾般几乎透明的影子有好几个也在房内晃来晃去。
“小姐,老爷买了一个男孩来保护您——小子,还不叫小姐!”
男人的声音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无数的白影仿佛知道男孩能瞧见他们,不停地穿梭在他与床幔之间。
床幔之后响起轻柔的咳声,原以为只有几声咳,没想到愈咳愈久,男孩的注意力转向了,感到房内变得阴冷拥挤。
“怎会这样?”大夫有点惊慌,连忙到桌前开药单子。
棉被递进床幔内,轻咳却是不断。
丫环急急忙忙地端茶,领他来的管事手足无措,一睑紧张。
“滚!”男孩黑眼怒瞪,终于开口喊道。
管事立刻拍他的脑勺,斥道:“你这小子叫谁滚?”
男孩不吭声,只注意到咳声不再了。
“外头……是爹请来保护我的吗?”声音沙哑,略嫌稚气。
“是!”管事恭敬答道:“是老爷买来的孩子,是来服侍小姐的。小子,还不过来向小姐请安?”
男孩的嘴紧紧闭着。
管事正要再骂他,床幔之后又传出声音:“不碍事的,你们都出去吧。让兰儿跟大夫去拿药,我想跟他聊聊。”
天女的话一向没有人敢违抗,在短短的时间内,房内仅剩男孩独自立在房中。
“我没力气起身,你靠过来点,好不好?”
他往前走几步,直抵到床板。迟疑了会,满含恨意的双眸瞪着薄纱床幔,一咬牙,掀开床幔。
床幔之后躺着一个少女……说是少女,不如说是未发育完全的孩子。从胸以下全盖在厚重的被子下,但可以从纤细到可怕的双肩看出她的瘦小;她的脸虽秀美,却苍白到可以见到肤下的青红血管;黑色细发散落在枕上,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离死不远了。
这就是娘所说的……天女吗?
她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好了,还有能力救大隋吗?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白唇吐出细柔的问话,黑眸浓浓雾雾的,像拥有无止境的温柔。
他一时沉迷在她的双眸里,脱口应道:“独孤玄。”
“玄……”唇勾起微笑来。“是爹取的吗?”
他心里一惊,不知她指的是他的爹,还是她的?
她也没有等他回答,又道:“我叫芸娘。”
“我知道。”他语露愤恨地说。在大隋国土上的每一个人,不管老弱妇孺,会有谁不知道天女的真名呢?
王芸娘,一出生就是天女之身,受尽世人宠爱。哪似他,一出生受尽嘲辱,只有娘,没有爹!
“你看得见,是不?”她轻声问,仿佛一大声起来,又要猛咳不止。
他面不改色,将稚气的脸庞撇过一边,眼角瞥到透明的影子退到门外,不敢进来,是啊,他自幼即能见旁人不能看之物,年岁渐长,方知那是徘徊在阳世的幽魂,从来没敢跟他那个乡野村女的母亲说过,怕连她也舍弃他。
只是……这是第一次,他见到这么多的幽魂聚集在这个阴冷的房间内,连鼻间吸进的气也是干冷到微微让人作呕,他终于忍不住,走向柜前用力推开终年封起的窗子。
温暖的气流迎面而来,他还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又见幽魂趁他不备飘近床前。
“滚开!”他奔近床前暴喝道,幽魂一哄而散。
“没事的,他们不会伤我,他们只是需要有人超渡。”
他转过身,讥消道:“是啊,鬼是没有敌意的,只是需要你来超渡,最好连你自己也一块被超渡,陪着他们一块下十八层地狱,”瞧见她含笑地想要挣扎坐起来,被褥下滑,露出极为单薄的身形,他……暗咒一声,将她扶坐起来。
“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她反握住他做过许多粗活的手掌,他胀红脸硬要抽开,她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