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结婚的事吧?凡事都是主的美意啊,你走了以后,于志成有了非常
大的改变,他现在已成为一个很好的基督徒了。”
灵儿惊呆了。
“没想到吧?他是我们的弟兄了。不但是他信了上帝,连他的家里人都信了。
要是没有你当初冒失的举动,他和他的全家到现在还在罪中沉沦呢。”
灵儿在清晨的海风中微微发抖。
在她结婚的夜晚,在于家的新房里,她被于志成毒打,绑在床架上,她拼命叫
喊踢打,于家没有一个人出声。于志成用钢制的台灯座砸在灵儿头上,将她去昏,
撕光她的衣眼,占有了她。
那时候,于家的人似乎在黑暗中哧哧地偷笑呢。
想到这些,灵儿的脸色就苍白了。
“灵儿,不要怨恨,总要宽恕。现在他真的变了,他在我们面前认过罪,我相
信他的悔过是真诚的。他说他愿意用他的一生来弥补对你的伤害。”
灵儿用怨恨的目光看着善良的表哥,她真想对表哥说: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你!你能明白我是多么爱你,我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呢?”
表哥还是误会了灵儿的意思,他说:
“我从来没和一位姐妹谈论过婚事,小于使我很受感动,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我希望你不要计较他过去对你的伤害,和他好好地过日子。你也不要说去日本不回
来的话,既然当初决定要和他结婚,凡事要有始有终才好。”
灵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无声地流着泪。
这就是她所热爱的男人!一个对灵儿的一切都没有感觉的人。
“表哥,你走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灵儿,是我不好。我是一个弟兄,不该和你谈这些事。不过我会为你祷告的,
求上帝帮助你。”
古恩义停好自行车,坐在灵儿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他不知怎样安慰灵儿才好的
表情让灵儿更加难过。这就是表哥这个人的长处,他绝不会抛下人在难处中而不管。
“灵儿,你昨天晚上说,你外婆到日本去看过你?她为什么不回来呢?”
灵儿叹了口气,说:“外婆现在和你爷爷住在一起。她不想回来是因为她忘不
掉外公,住在这儿只有痛苦。”
“其实我们信靠主的人有什么事不能放下呢?”
“表哥,有很多事你不懂得,外婆是犹太人,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
灵儿觉得无法和表哥这样单纯的人谈到外公和外婆的秘密。她在经历了许多事
之后,觉得世界上还能有表哥这样透明如水晶的人存在,真是一个奇迹。对这样的
人,爱和恨都是多余的。
灵儿用伤心的目光看着表哥,在阴云密布的早上,表哥显得格外的漂亮,在灵
儿的眼里,表哥胜过那清晨的太阳。
这种超越俗世的气质是山本美雄身上所没有的。如果说表哥是天空的话,山本
是地上的高山,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
灵儿的内心深处又涌上和山本做爱时的欲望,那身体接触时肌肤的美感。
灵儿紧紧抑制住这些黑潮的涌动。每当面对表哥的时候,她都被强烈的罪恶感
所压倒。她深深感到自己是个活在污泥中不可自拔的罪人,一个不干净的女人。
她再次想到最初的失贞,想到那些为她的美色所动心的男人们,怎样千方百计
地要把她弄到手。她也想到她的那个丈夫,她这个有夫之妇又在日本和情人同床共
枕了两年之久。这一切都是她和表哥之间的鸿沟,表哥就是结婚也不会找她这样的
女人的。
也许将来会有一个并不美丽的,但是非常圣洁的主内姐妹嫁给表哥。她一定是
朴素得像开水一样的女人,灵儿甚至想像那是个性冷淡的女人,是个永远不和丈夫
吵架的、凡事一定祷告。每天要读《圣经》的女人,他们将在东院的小楼里朝朝暮
暮,白头到老。想到这一切灵儿就无法再忍受——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和表哥相爱呢?
三代行医的家庭,早就明白近亲结婚的危害,光是这一条就成为灵儿最大的阻
力。不要说家里人不肯,就是表哥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天地之大,灵儿为什么就迷上了表哥呢?
现在,什么也不会有了。只有这最后的一点儿时间,灵儿还能和表哥坐在一起。
灵儿又做出她那圣洁的表情,虔诚地对表哥谈起他在以色列的爷爷。这是表哥
最愿意知道的事。
灵儿说:“我外婆在日本告诉我好多往事,她和你爷爷在中国的时候很少谈起
当年逃亡的事情。现在回到祖国了,人也老了,他们常在一起细细地回想过去。”
1943年的冬天,一艘挂着巴拿马国旗的西班牙货轮,靠在了中国上海黄浦江上
的十六铺码头。船上躲藏着二十多个从欧洲逃亡出来的犹太难民。
整整两个多月的海上漂泊,饥饿、寒冷和疾病已经夺去了船上二十几位犹太同
胞的生命。死者的尸体没有经过任何宗教仪式,就被抛进了大海。
这些面黄肌瘦的犹太人本来就在欧洲各地逃亡,经历了无法想像的痛苦,从无
数犹太人尸骨中爬出来,用他们最后的金子和钻石买通船长,上了这条开往中国上
海的货轮。
在沿途的海港,没有哪个国家肯接受这些半死不活的犹太人。
船长对这些犹太人吼叫说:“要是上海港也不要你们,我就把你们扔进大海去!
你们这些犹太瘟疫!”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有人来叫他们从货舱底下爬上来。
这些已经分不清是男是女的犹太人摇摇晃晃地走上甲板,他们身上的恶臭让中
国海关的官员逃之夭夭。
当这些劫后余生的犹太人搀扶着踏上陆地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哭
还要可怕。这个陌生的国家,到处是乞丐的码头,干瘦的车夫拉着人力车在眼前跑
来跑去。黄皮肤的中国人,穿长衫的男人和梳髻子的女人全在他们眼前摇晃。
正是这个东方的落后国家向犹太人打开了拯救之门。
当他们看到穿着犹太教长袍的教长带着一些犹太人向他们走来时,他们全都放
声大哭起来。
在获得拯救的喜悦中,这二十来个九死一生活下来的犹太人并不知道中国是在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接受犹太难民最多的国家,当时中国对犹太人发出这样的一个声
明:犹太人可以不用签证,直接进入中国避难。
中国收留犹太难民的人数是世界各国收留人数的总和。
从这一天起,尤素夫和他的妹妹阿尔梅蒂开始了在中国的漫长生涯。
当时他们没有想得太多,尤素夫·古里安被严重的肺结核折磨得奄奄一息,他
用最后的力量上了卡车。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破旧的码头叫“十六铺码头”。
尤素夫躺在他妹妹的怀抱里,高烧使得他目光迷乱,但他还记得藏在那件分不
出颜色的衣服里的犊皮古卷的《摩西五经》的残卷,据说是从尼希米时代传下来的
珍贵的古卷。
这是一个传统的犹太教祭司在前往全世界都为之震惊的奥斯威辛死亡营之前,
把这卷随身携带的犊皮古经交给了尤素夫。
当时尤素夫在奥斯威辛外围的一个处理犹太人的临时集中营里当劳工,专门负
责到达这儿之前就死在车上的犹太人的尸体,以及掩埋在这个铁道交汇处被党卫军
就地正法的犹太反抗者。
纳粹分子对犹太教的祭司和教长是格杀勿论的。那位白发凌乱的老人来自意大
利,他在火车刚到的混乱中,看到穿着劳工因服的尤素夫,从这个年轻人的阴沉的
目光中,他看见了犹太人的顽强的求生精神。
他把尤素夫拉到一边,简短地说明了他必死的身份,迅速地将一个小皮包交给
了这位他认为是能活到战争结束的年轻人,包里有他视为比生命更宝贵的这些古经
卷,还有他从犹太教堂带出来的几个金杯和一些属于他私人的金戒指、金怀表等小
东西。他紧紧抓着尤素夫的手,用希伯来语对这个年轻人说:
“这是我们利未支派传下来的古经,世世代代没有离开过祭司的家。现在我就
要到我们的祖宗亚伯拉罕那儿去了,我一路祷告以色列的上帝,找到一个能够把这
卷古经带回耶路撒冷的人。我知道你必能活着回到耶路撒冷。年轻人,我们的上帝
在呼召我们回到他应许给我们的迦南美地。答应我,你一定要把这些经文带回耶路
撒冷。”
在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的日子里,居然有一个肮脏邋遢的老人对尤素夫说要回
到耶路撒冷,并且用毫不怀疑的口气说:“你必能活着回到耶路撒冷。”这对生命
已经不抱多少希望的尤素夫来说是莫大的鼓舞。他坚信这是上帝在对他说话,他是
能够活下来的少数的犹太幸运者!
生命之光在他的眼中燃起明亮的火焰。
老人对他说:“这点儿金器给你逃命用。你还有亲人在这儿吗?”
“我有一个妹妹也关在这儿。”
“带上她一起走吧,愿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神与你们同在。”
老人用绝对不容怀疑的口吻说着,好像尤素夫要逃离的不过是一个幼儿园。
老人被叫去排队,他回过头来问尤素夫:
“你知道你的祖先是以色列哪一个支派的吗?”
“便雅悯。”
老人放心地点点头,说:“好,便雅悯是忠信的支派。”
从那一天起,尤素夫的生活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他和几个年轻人成功地策划
了逃出集中营的行动。
现在上帝把他带到了中国,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城市——上海。
尤素夫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摸到了缝在衣服里的古经,他的已被高烧煎熬得迷
糊的意识不断提醒他:只要拥有这些经卷就拥有了生命的保障。
卡车开到了一家犹太人办的旅馆门口。阿尔梅蒂扶着哥哥下车,走上大门口的
石阶。
尤素夫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金光,他看见金色的光芒像洪流一样从高耸的门里倾
泻出来,从他身上流过。
那门是何等庄严美丽,门扇包着精金,敞开着,门扉上满是用金子雕刻出来的
棕树枝和初开的花,拱形的门楣上一串串金子的链条垂挂下来……
尤素夫站在旅馆门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辉灿烂的景象。
他以为回到了耶路撒冷,来到了圣殿的大门前。
这就是在公元70年被罗马太子提多率军队烧毁的圣殿吗?
这就是犹太人渴望为上帝重建的圣殿吗?
尤素夫昏倒在旅馆的门前,他的身体向前,手伸得很长,好像要竭力爬进那扇
门里去。
第四章 “哈佛”特务和“德国法西斯”
灵儿和表哥古恩义回到宋家大院时,新修的黑漆大门上已经贴上了报丧的白纸。
两扇大门上对仗贴着的白纸上写着:
本宅头进郑府先妣郑林依妹丧事
在白纸黑字上用蓝色的墨水画了几笔,表示郑家的这位老人已经除名人间。
前院里人头济济,闻讯而来的亲友都送来吊唁的物品:色彩鲜艳的毛毯和踏花
被,用长竹竿挑着挂满了院子。
头进厅堂的四对排扇门全部打开,雕花的门扇上已经贴了白纸,用蓝色的墨水
画了些不规则的线条。
前廊下的四根大柱子上,也有人搭着小梯子在贴白纸。
郑家的老爷子为人正直,大儿子是县交警大队队长,长孙又是县武警驻看守所
的中队长,公安、武警方面来的人很多,再加上和他们家有各种公私关系的朋友,
门口的大坪上停满了汽车,摩托车。三儿子开办县武术学校,自然还有一大帮愣头
儿青的小伙子在帮太师傅的忙,就是最没出息的二儿子,也是县海运公司的船员,
单位里来的同事朋友也不少。光是以单位和个人名义送的花圈就从院子里排到了大
门外。
更何况郑家三代人的亲戚,老爷子郑国标的兄弟姐妹家里的大小亲戚,死者林
依妹娘家的兄弟姐妹和大小亲戚,以及儿媳妇家、孙媳妇家、女婿家、孙女婿家的
至亲及亲家的人,还有同宗同族的远近亲戚,郑老爷子的武林至交、学生晚辈,林
老太太的生前友好,左邻右舍,一时间人头济济,川流不息。
有关葬礼的安排正在商议之中,抽烟的人们因为很久不见面而互相打着招呼,
彼此敬烟,只是稍微约束着不要露出太多的笑容。
为了招待客人,院子里支起了五六张大圆桌,地上摆满了凳子,到中午就要大
办酒席款待各路吊唁的亲友。如此热闹的场面几乎不存在悲伤的气氛,
坐在大厅里的一个乡下老头,是死者的弟弟,代表娘家来“兴师问罪”的,是
葬礼中最受尊敬的舅公老爷,可以说葬礼怎样安排都要由舅公首肯才行。
现在郑家老爷子还没离开医院,作为郑家长子的县交警大队队长郑绍基先赶回
来主持大局。按福永县的风俗,只要是父母去世,无论是什么原因,做孩子的都是
罪人,所以郑绍基必须向他的舅舅跪地请罪。
老实的舅舅是个农民,见到做官的外甥向他下跪,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来,连
忙拉起外甥,哭着说:“我姐苦命,没留一句话,没有见一面就去了,现在是什么
规矩,我这农村人也不懂,你又是官家的人,怎么办事你们兄弟自己看吧,只是不
要让我姐吃亏啊!我苦命的依姐啊……”
做舅公的和自己的姐姐手足情深,哭得比在场的所有人都伤心。
郑绍基前不久还大大地扫了舅舅的面子,对开车违章的表弟重重地罚了款,以
示他的大公无私。其实也是有点儿欺负舅舅老实。本以为舅舅今天要当众给他点儿
难堪的,起码要让他在地上好好跪上半个时辰。没料到舅舅甚至没让他跪上两秒钟,
说的话又是这样的可怜,他自己的良心倒是过不去了,站在那儿拉着舅舅大声地痛
哭起母亲来。
可是有许多的事情不容郑家长子再哭,操办葬礼的种种事务要他拿主意决断,
郑绍基只好收住眼泪,像在交通事故现场那样,指挥大家办这办那,转眼之间,脸
上的孝子的哀戚之色荡然无存。
在这片喧闹中,古恩义和艾灵儿这古家和宋家的一对儿女走进来,真是有超群
脱俗的风采。看到他们的人,眼睛都直了。
尤其是灵儿,穿着名牌的牛仔套裙,显得更加青春焕发,明艳照人。
正在化冥纸祭、烧香烛的女人们立刻议论纷纷:
“这就是‘番仔厝’的番秧仔么?”
“实在生得好。”
“这个男孩这么大了还不结婚呢。”
“有对象吗?”
“没有,伊是番仔的孙,伊公是外国人,不知奉的什么教,以前在这里时,礼
拜六绝对不做事的。”
“这个男仔是奉教信耶稣的,在教堂里讲道讲得很好的。”
“日后哪个女仔嫁给他,真是爽死!”
他们在一片议论声中走过,众人的目光灼灼,使他们的耳朵发烫。
“这是宋院长的外孙女,昨晚从日本回来。”
“伊应该结婚了吧?”
“听说跟县政府一个当秘书的结了婚,算那男的有福气。”
“看伊两个奶这么大,就是个外国种。”
“正是,中国人奶大归大,没有这么尖的。”
“股臀也大,像电视里的外国女人,做伊丈夫是要短命的。”
“可不是嘛,细腰肥臀克死三夫。”
灵儿的脸上发烧,她不敢看表哥的脸。
这些污言秽语在他们的家里是绝对听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