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的眼泪早已滚滚而落。
“美雄,我对不起你……”
“灵儿,我等你回来,结婚,我们一定要结婚。”
这时,楼下传来一片惊慌的叫喊声,好像有许多人跑进来。
灵儿的妈妈在楼下面喊道:“灵儿,快下来,郑家阿婆要死了!”
灵儿想到晚饭前还见过面的,好好的人,怎么就要死了呢?她连忙和山本道别,
放下电话就跑下楼,只见姑婆拿着急救药箱和一个小氧气袋,郑家的三儿子郑绍辉
和其他的人早已哭得泪流满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人接过姑婆手里的东西,
拥着姑婆就走。灵儿的妈妈指挥几个邻居从堆放杂物的楼梯底下把担架拖出来。
灵儿的二表舅、二表妗、舅舅、舅妈已经跑出去了。
灵儿的爸爸回头喊灵儿:“快,郑家婆婆怕是不行了。”
爸爸好像忘记了灵儿要离婚的事,一脸悲哀的神色,看着女儿。
灵儿觉得爸爸实在是个善良的人啊。
爸爸虽然长得又高又大,和奶奶一样的高鼻子,一头棕色的卷发,但是爸爸却
更像中国人,也许从小受的虐待和歧视太多,爸爸的脸上永远有着受惊吓的表情和
极其谦卑的神态,长年累月的教书生涯,使得爸爸的背有些驼,更显出他的软弱和
无能。
灵儿从来没有发现父亲是这样的可怜,她伸出手去,拉着爸爸的手,一起往郑
家跑去,她感到爸爸是多么爱她。
灵儿和爸爸赶到前院,郑家的门口挤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郑家老婆
婆说头晕不想吃饭,到八点钟做了点心端到床前,勉强起来吃了一口就倒下了,开
头还能说话,不肯去医院,说睡睡就好,结果没多久脸色就变了。
灵儿的妈妈带着几个人,拿着担架来了,小声叫大家让路。每当有事的时候,
妈妈总比爸爸要有主见。
担架立刻被大家七手八脚地传进了郑家老爷子的房间。
不知谁家的音响在欢天喜地的放着“小虎队”的歌曲。
平时不觉得昏暗的大厅,因为突然挤满了人,那吊在半空的两盏灯显得非常昏
黄。郑家供奉在厅堂正中的关公画像,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人群中有人突然骂道:“妈的,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放这狗屁音乐!”
人们一片响应,痛骂那轰轰烈烈的音响。立刻又有人骂那些骂人的人,叫大家
安静,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小虎队”的歌声戛然而止。厅堂里一下变得死气沉沉。
从老爷子的房间里隐约传出压抑着的哭声。老三郑绍辉从房里出来,后面跟着
郑家的长孙郑胜利,还有一位挺着巨大的肚子的孕妇,三个人眼睛哭得红红的,跑
到关公的神龛横头桌前。老三哭着说:“都是那个狗屁的华侨要回来看房子,我说
这关公的神龛是动不得的,牌匾也是取不得的,你们不信,看看这不是报应吗?”
老三说着就跪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关老爷,你大人大量,饶恕我们这
些不孝的子孙,救我娘一命吧,有什么灾难就让我来承担,要死让我死吧!”
郑胜利和那位孕妇也跪到地上,祈求说:“关老爷,救救我阿奶!不能让她老
人家就这样走啊!”
有人点了香,在烛台上插了蜡烛,也帮着祈求,诉说郑家婆婆所做的种种好事。
桃红色棍香在香炉里冒出淡蓝色的烟雾,蜡烛跳动的火舌,使得关公的画像充
满了神秘感。
灵儿悄悄问爸爸:
“这大肚子的是谁?”
“是你胜利哥哥的媳妇,去年春节结婚的。”
灵儿看见在院子的一角,她的妈妈、表舅、表妗站在那儿祷告。郑绍辉那患有
小儿麻痹症的儿子郑全利拄着拐杖,拖着萎缩干枯的一条残腿,也在那儿祷告。
郑全利的一条腿是外公在世的时候为他做手术治好的,还有一条腿实在恢复不
了了。为了郑全利的这条腿恢复健康,外公、外婆在手术后还为这孩子做了很长时
间的按摩和理疗,才使这孩子能用一条腿站起来了。时光如水,这孩子已经二十岁
了。
大院外传来汽车的马达声,有人跑进来说救护车到了。
担架从老爷子房间里抬出来了,人们静静地让出路来。
郑家婆婆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鼻孔贴着胶布,透明的塑料管插在鼻孔里,郑
家的老大在一旁捧着小小的氧气袋,维持生命的氧气从透明的塑料管输进老婆婆的
身体里。婆婆身上盖着被子,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枕头上。
郑家老爷子跟在担架旁,握着老妻的手,他平时威武庄严的表情全消失了,一
副孤独无助的神色让人感到人生的无常。
正在烧香祈求的郑绍辉、郑胜利和他的妻子连忙起身,跟着担架往外走。
大院里的人们也跟着担架走,走过正在祷告的古家和宋家的人们身边,那倾诉
般的祷告清晰地流进每个人的耳朵:
“因我们神怜悯的心肠,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
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新修过的大门打开,在门口的灯光下,黄铜的门环闪闪发光,担架抬出大门,
救护车的后门开着,两位医生奔过来,虽然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脸上捂着口
罩,灵儿还是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个医生是她的表哥古恩义。
灵儿看着表哥以娴熟的动作把担架抬上车。
灵儿快步挤到车边,她看见这是一辆崭新的救护车,设备极为精良,和日本东
京医院的救护车几乎没有差别。车身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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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的老爷子也要跟着上车,老大只不过劝了一句:“爸爸,你在家里等着,
我们去就行了。”老爷子抬起流泪满面的脸,举手就给了老大一耳光。
灵儿的表哥古恩义连忙把老爷子拉上了车。
郑家老大也上了车,对弟弟说:“你们马上到医院来。”
车门一关上,汽车就开走了。
大院的人们正要散开,突然听见郑家的孙媳妇急促地叫了一声,就抱着大肚子,
双膝跪在地上,人蜷成了一团,一声接一声地呻吟起来。
灵儿的姑婆跑上前扶住了孕妇,对大家说:“快去叫辆车子来,她要生孩子了!”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立刻有人拉来三轮车,把孕妇扶上车。有人大声叫喊她
的丈夫郑胜利,又有人说郑胜利跟救护车去医院了。
灵儿的妈妈说:“快打电话,叫老大的老婆来。”
正闹着,郑家老大的二儿子郑国利开着出租车回来了。
郑国利急急忙忙下车,哭着问:“我奶奶怎么啦?”
灵儿的姑婆说:“你奶奶已经去医院了,现在你嫂子就要生了,你快送她去医
院!”
郑国利一边问奶奶的情况,一边让嫂子上车。
这边车子还没有开走,又开来了公安局的警车,郑家的大媳妇姚碧华和几位警
察跑下车来,人们又围上去说明情况,姚碧华过来看看媳妇,一时间昏了头,不知
该怎么好。
灵儿的妈妈说:“婆婆那边已经有人了,你快准备媳妇生产的事吧,我已经叫
平安和翠华会准备桂圆汤和人参片了,你快去胜利家拿给孩子准备的东西,还要给
媳妇做好点心,不知道要什么时候生呢。国利,你快开车走吧。”
在人声喧闹中,郑国利的出租车开出了侍郎巷。
姚碧华拍着手说:“快叫老二和老三家里的回来,今天晚上要准备点心,这么
多人来帮忙,不能让大家饿肚子。”
灵儿的姑婆说:“自己做,家里哪里有这么多东西,叫晓玲开的饭店准备吧,
我们两家还客气什么呢。你先去拿孩子的东西。”
姚碧华又急起来:“糟啦,刚才忘记跟艳丽拿钥匙了。”
拄着拐杖的郑全利说:“阿姆,快坐车去医院拿,我胜利哥哥也在医院。”
姚碧华正要上车,灵儿突然说:“我也去医院。”她跟着上了车。
警车开了一会儿,姚碧华才看清灵儿,她拉住灵儿的手说:
“我怎么就没看到是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进门的时候还和阿婆说话呢,怎么一下子就……”
“怎么想得到呢?我正在电影院放片子呢,交警大队的车来接我,谁知道艳丽
赶在这个时候要生了。”
“阿婶,恭喜啊,你要做婆婆啦。”
“要是你阿婆没事,那就更好了。”
“阿婆不会有事的,我表哥会尽力治好她的。”
福永县到底是个小地方,车子开了不久,县医院就到了。
福永县医院原来是宋家在1947年开办的医院,当时福永县没有一家像样的医院,
连最普通的盲肠手术也不能做。宋家兄妹离开上海,想在家乡行医济世,传扬天国
之道。办医院钱不够,当时还把宋家大院西面的仆役院和东边的宋家私塾卖掉了。
现在,仆役院成了幼儿园,私塾成了县公安局的宿舍之一。
解放后,医院被接管,直到现在,当初宋家所建的房子只是医院的一小部分了。
国家陆续建设的门诊大楼、住院部大楼和另一所县中医院,把宋家原来建的那所小
楼房完全遮盖了,那座小楼现在是医院的总务处、供应室和营养室。
过去灵儿很少到医院来,周为家里人几乎没对她谈起从前的事。医院的历史是
外婆在日本的时候对她说的。
不过,今晚灵儿来医院,不是为了来怀旧的。宋家大院的往事对灵儿这一代的
人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灵儿在大门口看到表哥抬担架上救护车,她的心就随着来到医院了。
灵儿回国的时间有限,还要办离婚这件头疼的事,明天表哥一回到家,就会知
道她要离婚的事,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表哥是不会赞同灵儿这种行为的。当初冒
昧结婚,现在又冒昧离婚,她在表哥的心目中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灵儿想在表哥知道她要离婚之前先见到表哥,让他们能够在和过去一样的亲切
气氛中见见面。
灵儿跟着姚碧华急急忙忙地上楼。她想到自己这种做法未免让人伤感,可她自
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就这样放不下表哥呢?
这样心烦意乱地赶到危重病房,只见郑家的人和闻讯而来的亲友们围在走廊上,
郑老爷子神情木然地坐在长椅上,老大郑绍基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
灵儿挤到那排大玻璃窗前,看见表哥和他的堂妹夫林强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正
在为阿婆做人工呼吸。
表哥满头大汗地退下来,林强又接上去用双手挤压老婆婆的心脏部位。
姚碧华拉着丈夫的手问:“妈妈怎么样了?”
郑绍基摇着头说:“恐怕是很难了。”
姚碧华轻声地对老公公说:“阿爸,艳丽要生了,现在就在楼下的妇产科,恭
喜您要做太公了。”
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问道:“胜利呢?”
走廊里的人都东张西望地找郑胜利,最后从走廊那头的厕所里把他找到了。
郑胜利听说自己居然要在这种时候做父亲,跑到楼梯口,竟然不知道该不该到
妇产科去。
姚碧华说:“你快把钥匙给我,我去你家拿孩子的东西。”
这时,郑家的老三郑绍辉带着妻子周淑英、二哥郑绍英、二嫂张贞珍气喘吁吁
地跑上楼来,四个人已经哭得眼睛发红了,不约而同地问:
“大嫂,依妈好些了吗?”
“不知道,恩义他们在抢救呢。现在艳丽要生了,已经送到楼下妇产科了。”
二嫂张贞珍说。“好,冲冲喜,妈一定会好的。”
话音未落,古恩义出来,对大家说:“阿婆心脏又跳了,血压也有了。”
所有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古恩义说:“不过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就看能不能熬过今天晚上了。”
古恩义说完又跑进病房,和林强一起为老婆婆接上呼吸机。心脏监测机,手脚
上都挂了瓶。
郑胜利这时才说:“爷爷,我去看着艳丽。”说完,人就像兔子一样地跑了。
郑家的人可以轮流进去看看老婆婆了。林强医生擦着汗,对古恩义说:
“今天你动了两个手术,你去休息一下,这儿我来照顾。”
古恩义摘下口罩,走进医生办公室。
灵儿随后跟了进来。她看见表哥站在窗前,双手捂着脸。
灵儿走到表哥面前,轻声叫道:“表哥。”
古恩义放开手,灵儿看见他泪流满面。
“表哥你……”
古恩义好一会儿才看清是灵儿站在他的面前。
“灵儿,你回来了?”
“表哥,你怎么了?”
“郑家婆婆不行了。”
“不是好起来了吗?”
“这是安慰他们家里人的,完全是药物的作用。婆婆是脑溢血,可能是大血管
破裂,就是活下来也是植物人。”
“人总是要死的。”
“阿婆和别人不一样,要不是她当初为我们家说话,也许我爷爷要受几十年的
苦。”
“表哥,外婆到日本来见过我。我们家的事我也知道了不少。”
“外婆说起我爷爷了吗?”
灵儿想,表哥真的是不会忘记自己犹太人的身份的,虽然爷爷尤素夫·古里安
是在表哥出生前就离开中国的,表哥却从小思念这位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只要有任
何一点儿关于爷爷的消息,他都如饥似渴地想要知道。
“你爷爷叫我外婆带了一些相片,其中有一张是送给你的,是你爷爷在耶路撒
冷的哭墙前拍的。他在照片后面写了字,要你记住自己是犹太人的后代。”
“照片呢?”
灵儿一摸身上,说:“刚才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来。”
他们并肩站在窗口,和煦的小风吹来,灵儿又闻到了表哥身上那令她心醉的芳
香。说起来是不可思议的,通常是女人才会有香味的,怎么男人也会有呢?还是只
有灵儿才能闻到表哥身上的气味呢?她深深地呼吸着,嘴里却说:“都是大海的气
味啊。”
表哥没有回答,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灵儿已经非常满足了,她完全笼罩在表哥身上发出的温暖的气氛中。
在楼下,是宋家兄妹当时建造的那座西式的三层小楼房,此刻在大楼的阴影中,
发白的月光不能照到小楼,使它显得更加黑暗了。
灵儿说:“过去我从来不知道这是我外公和姑婆他们盖的房子,这次外婆对我
说了很多的事,我觉得了解过去可以使人成熟呢。”
古恩义点点头,说:“当时,我奶奶和你外公造这小楼的时候,怀着多么神圣
的理想,想做多少事情啊。可是到今天看看是多么有限的一点儿东西啊。”
灵儿没注意表哥在说什么,她觉得此刻很幸福,就微笑起来。
表哥发现灵儿心不在焉,转过话题问表妹:
“灵儿,你这次是回国呢,还是要再去日本?”
“我还要去的,我在日本学习时装设计。这次要办一些事,办好了就回去。”
“是什么事?我能帮助你吗?”
灵儿笑得非常甜蜜,心里却像针扎似地难受。
这时,护士跑来说:“急诊,古医生,是车祸,要马上动手术。”
表哥立刻拿起口罩,甚至没有和灵儿打一声招呼就跑出办公室去。
灵儿又回到了郑家的人那里,大家都劝灵儿回去,灵儿就是不听。郑家的人很
受感动,未免又怀念起郑家和宋家四十多年来的深厚感情。
其实灵儿是想在医院里等到表哥下班,和他一起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