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山本美雄,从来没有好好地服侍过爷爷。奶奶,现在和灵儿在度假地一起照顾
老人,看到爷爷、奶奶满足和感谢的神情,山本的确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
要是爷爷、奶奶不去,灵儿就在电话里高高兴兴地说:“那一郎和我就走啦。
我们会带礼物回来送你们的。”
当然,所谓的礼物,不过是从山上或海边找来的石头、贝壳这些小东西。奶奶
专门买了一个箱子来装这些礼物,经常拿给她的老年同伴观赏。
山本美雄的父亲非常喜欢打网球,灵儿和山本要去打球的时候,也会打电话问
爸爸去不去。开始的时候,山本哲也有些不太习惯,自从儿子长大后,两代人基本
没在一起打过网球。
他出于礼貌去了几次,美雄和灵儿轮流和他打球,毫不客气地向他进攻,这对
美丽的情侣像阳光一样,青春的气息深深打动他的心灵。在银行里繁忙紧张而又机
械的工作,使他很盼望有这样放松自己身心的机会。所以,到了后来,灵儿有一段
时间没打电话来请他打球,他就会对妻子说:“美雄他们怎么不叫我去打球了呢?
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要不要去比赛一次?”
山本美雄的母亲喜欢灵儿,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
那时,美雄的母亲对这个来自中国的姑娘还很有几分戒备之心。这是所有的母
亲都会有的防备之心,是一种心态。毕竟儿媳妇是把儿子从母亲身边夺走的人哪。
有一天,灵儿来向她学习做“米苏西鲁”,这是日本人家家户户都要喝的一种
酱汤。灵儿很苦恼地对美雄的妈妈说:“我做的米苏西鲁,一郎他总是说不好吃。
妈妈,您到底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教我?让我学学您的做法好吗?”
美雄的妈妈故意问灵儿:“怎么?我做的特别好吗?”
“是啊,一郎就是这样说的嘛。他说妈妈做的米苏西鲁是没有人能代替的。”
做母亲的心里感到非常的安慰。这些话要不是灵儿说出来,美雄是不会对母亲
说的。原来,做妈妈的爱,并非枉然。儿子在细小的事情上是永远不会忘记妈妈的。
当然,美雄的母亲也很乐意教灵儿做米苏西鲁,看到灵儿认真地学习这最简单
的酱汤的做法,在长辈面前虚心的态度,很使美雄的母亲满意。
后来,她经常问灵儿,美雄是不是爱吃灵儿做的米苏西鲁?
灵儿总是说:“不行啊,怎么努力也没用,一郎他就是说味道不对头。”
有一天,美雄和灵儿到父母家里来吃饭,其实是灵儿做的米苏西鲁,美雄不知
道,他拿起碗来对灵儿说:“你尝尝,妈妈做的多好吃啊。你怎么就学不会呢?”
灵儿做出苦恼的样子说:“我笨嘛。”
美雄的妈妈很高兴地说:“一郎,今天的米苏西鲁是灵儿做的。”
美雄很惊讶地说:“是吗?”
他又尝了一口,说:“奇怪,怎么马上就不好吃了呢?”
全家人都冲着美雄大笑起来。
美雄说:“看来妈妈的一切,真是别人不能替代的啊。”
就这样,山本美雄的妈妈从心里接受了灵儿。
要是现在让家里人知道灵儿原来是个有夫之妇,所有美好的印象都会被破坏,
灵儿所做的这一切,都要被误解为高明的骗术。山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灵儿的真实
情况告诉家里人。
庆子很着急,因为过去有好几次,弟弟一到要结婚的时候,就退缩了。为此看
过很多的精神、心理医生,都找不出是什么理由。难道弟弟的精神状态真的是不健
康的吗?
“一郎,你对姐姐说实话,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你自己心理上有毛病,还是
灵儿哪方面有问题?”
美雄烦躁地喊起来:“是我有病!我害怕结婚!我不愿意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庆子连忙把弟弟从时装店里拉了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庆子默默地流着泪。她真不知道该拿弟弟怎么办才好。
在同一时刻,以色列的特拉维夫。
阿尔梅蒂穿过杰波林斯基大街,过了安息日,星期天的杰波林斯基大街又恢复
了喧闹的气氛。阿尔梅蒂仍然保持着从中国带回来的习惯,从教堂做完礼拜出来,
都是这样走着回家,一路上沉思默想。
在杰波林斯基大街上,坐落着一幢二十八层高的钻石交易所,是世界上最大的
钻石市场之一。在这座大楼的三楼是钻石拍卖场,今天可能又要进行拍卖活动,大
楼的门口和周围站满了身材魁梧、穿蓝衬衣的保安人员。
阿尔梅蒂想起给灵儿和美雄戴上定婚戒指的时刻。作为长辈,她的心得到很大
的安慰。那从以色列带到东京的钻石戒指,真实地套在了一对美丽的情侣的手指上,
就好像看到幸福的生活套住了她所心爱的外孙女的一生,阿尔梅蒂真心地为他们祈
祷上帝。
从灵儿和美雄的身上,阿尔梅蒂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代的影子。
想到在异国他乡举行的婚礼,她至今还觉得留有几分伤感。
整个家族的亲人都在二战中死去,只留下她和哥哥两个人,在遥远东方的中国,
在上海,没有父母亲的祝福,也没有自己的家。她是从哥哥住院的病房走上出嫁之
路的,大病初愈的尤素夫还十分虚弱,他穿着借来的西装,脸上的络腮胡子刮得干
干净净,苍白的脸孔蒙上了一层青色。
今天是尤素夫兄妹和宋之研兄妹同时结婚的日子。
从1943年的冬天到1945年夏天,这两位犹太兄妹每天在医院里接受宋之研医生
的治疗,而宋医生的妹妹也因战争的缘故,学校停学,一直在医院当护士。尤素夫
患的是当时称为绝症的肺结核,右边的肺叶被切除了一半,左边的空洞也开刀塞进
了五个球。左、右两边的肋骨都抽掉了一根,但总算是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
手术是年轻的博士宋之研做的。当时,医院其他的医生都对尤素夫不抱任何希
望,说他活不了一个月就会死的。是宋之研医生坚持要做手术,这才挽回了德国柏
林著名的犹太人古里安家族的最后一个男人的生命。
那时,没有护士愿意长时间照顾一个濒死的肺病患者,宋之伊以基督徒的爱心
和奉献精神,主动要求照顾这个可怜的犹太人。
尤素夫的医药费有一部分是在上海的犹太同胞捐献的,有些是上海基督教会向
信徒募捐得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宋之研兄妹在英国和美国伯父、叔父寄给他们的生
活费。尤其是尤素夫长年累月恢复健康所需要的营养费用,基本上都是宋家兄妹承
担的。
宋之研兄妹的收入并不多,几乎都用在了尤素夫的身上。
阿尔梅蒂和宋之伊成了好朋友,后来又很自然地爱上了年轻英俊又才华出众的
宋之研医生。尤其是当他们彼此了解到他们都是失去父母和亲人的孤儿时,不约而
同地感谢上帝的慈爱,从天涯海角把他们聚集到一起,结成夫妇。
结婚对宋家兄妹来说,最直接的好处是可以获得保存在教会里的父母亲的遗产。
宋之研六岁、宋之伊两岁那年,他们的父亲为一家美国洋行办事,坐船到纽约,
带上妻子同行,两个孩子托在朋友家里。没想到轮船遇到海难,父母亲一夜之间身
亡,尸骨无存。两个孤儿是由上海基督教会的一位牧师的家庭带大的,到他们上中
学的时候就住进了基督教的青年会,一直到他们成年之后,才搬回父母亲留下的一
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居住。
按照当年宋之研兄妹的伯父、叔父和上海教会的安排,他们父母的遗产等到他
们兄妹结婚之日,平均地分给他们。
谁能想到,他们两兄妹会在同一天结婚呢?而且是和一对来自欧洲的犹太兄妹
结婚。无论是上海基督教会的弟兄姐妹,还是上海犹太教会堂的犹太教信徒,都为
这奇妙的婚姻感谢上帝。
宋之研穿上黑色的燕尾服,从他家的石库门房子出来,坐上一位弟兄的小轿车,
由教会的弟兄们陪伴着到教堂,在教堂门口等候新娘。
阿尔梅蒂披上了洁白的婚纱,从她哥哥住了将近两年的病房里出来,在教会姐
妹们的陪伴下,由哥哥尤素夫代表父母将她送到新郎那儿。
想到在战争中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并且还能在异国他乡结婚,这对犹太兄妹简
直像在梦中一样。从今天起,他们都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开始幸福的生活。这是在
奥斯威辛集中营外围时想也不敢想的事。那时只要度过一天,不被送进死亡营,还
能苟延残喘,就要满心感谢上帝的仁慈了。
一直到结婚的时候,尤素夫兄妹才回忆起他们古里安家族昔日的高贵豪华的生
活,那些整整欢宴七天的犹太人的婚礼,无数的美酒佳肴,铺天盖地的鲜花,纯银
的餐具,精金的酒盏,新娘身上璀璨的钻石的光芒,从维也纳专程前来助兴的乐队……
到了结婚的这一天,他们才真正体会到,战争让他们失去的东西有多少!
特别是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以及三位年幼的弟妹们,都在战争中消失了,连他
们死在什么地方都没人知道。
战争使他们变成一文不名的穷人,连结婚的礼服都是借来的。
当幸福降临到尤素夫兄妹头上时,他们有的只是哀恸。在病房里,尤素夫看到
美丽的妹妹穿上洁白的婚纱来到他面前时,禁不住热泪滚滚,他们拥抱在一起,为
他们失去的亲人和财产,为他们还能活到今天放声大哭。
不过,整个上海的气氛是令人欢欣鼓舞的,给他们的婚礼笼罩了一层时代的辉
煌色彩和光芒。
他们结婚的日子选在1945年的9月15日,距离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刚刚
一个月。
上海的大街小巷还洋溢着中国民众的欢庆之声,彩色的标语贴满了有轨电车和
沿街的墙壁。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张灯结彩,为欢庆抗战胜利大减价,像先施公司和
永安公司这样的大商场,还请了乐队在门口奏乐。中国人的脸上充满了由衷的笑容。
阿尔梅蒂穿着婚纱,和哥哥坐在小轿车里,心情激动地往教堂而去。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无论是昔日的美梦还是恶梦,都被时间吞噬了。新的
生活就要开始了。
宋之研拿着鲜花,在教堂门口迎接美丽的新娘。
尤素夫把妹妹的手交在宋之研的手里。阿尔梅蒂和宋之研拥抱亲吻。
宋之研和阿尔梅蒂踏上了教堂的红地毯,开始了他们一生一世的共同生活。
教会的唱诗班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唱起了祝福的歌,所有参加这次婚礼的弟兄姐
妹都同声高唱:
完全的爱,超过人间思想,
虔诚信徒,向主屈膝颂扬,
为此佳偶,求主赐恩无量,
主作之合,恩爱地久天长。
……
阿尔梅蒂在东京的时候,美雄在礼拜天陪她到过东京的基督教堂。
山本美雄虽然不信耶稣,他也不反对灵儿信。偶尔他也和灵儿一起到教堂坐坐。
那个礼拜天,灵儿要参加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婚礼,不能去做礼拜。据美雄说,
这个中国学生原来和灵儿在一所语言学校读书,灵儿在日本遇到那次麻烦的时候,
是这个男同学教她脱离危险的。
教堂里,日本牧师在用日语讲道。
阿尔梅蒂坐在后排,她小声地问美雄:“你觉得灵儿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山本美雄说:“灵儿是个不懂骄傲的人,这是她最大的优点。和她在一起生活,
不会有压力。我最害怕现在的女人,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要强加给别人,就像我
的庆子姐姐,我过去的女朋友都是像姐姐一样的人,读了些书就以为什么都懂了,
自以为是得很。所以每次到要结婚的时候,我就只能逃跑。家里人以为我心理上有
问题,还带我去看心理医生,白白浪费很多钱。”
山本美雄笑了笑,接着说:“灵儿好就好在天生就很谦虚。是我盼望了很久的
女人。”
阿尔梅蒂微笑着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山本说:“我想,可能和上帝有关系吧。灵儿说她在家里是最不听话的孩子,
其他的人都比她好。想想看,最不好的灵儿尚且这么好,看来和信仰是分不开的。”
“你这样理解也对。”
“外婆,我经常在想,要是你们当初不离开上海,灵儿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了
吧?她也不会有现在的父亲了。”
阿尔梅蒂笑了,说:“我们是一定要离开上海的。灵儿的外公一直盼望回到家
乡开一家医院,把他的医术奉献给家乡缺医少药的穷人。我们一结婚,拿到了遗产,
我丈夫和我的小姑,就对我们兄妹说了他们兄妹长期的心愿,希望我们能支持他们
实现这个理想。我和哥哥怎么能反对呢?1947年,我们带着在上海采购的医院的用
品,回到了福永那个小地方。当时我们的钱还不够盖一所医院的,我丈夫动员了宋
家的族亲,请求他们同意把宋家大院东面的书院、西边的大厨房和仆役院卖了,才
把医院建起来。”“外婆,灵儿一直对我说,你最喜欢灵儿,是不是灵儿最像她外
公?”
“灵儿和她的外公长得不像,当然他们都很漂亮。我喜欢灵儿,比对我的儿子
和女儿还要喜欢,我的儿子、女儿都是老实人,心眼死板,还有我的儿媳妇和女婿,
光知道死守教条。他们都不如我的丈夫。只有灵儿在内心最像我丈夫,他们最好的
特质就是你说的,天生就不懂骄傲,谁都会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们。这是上帝特别给
他们的恩赐,是靠人的努力根本达不到的,是再虔诚的信徒也做不出来的。宋家是
五代基督徒家庭,得到这样美的后代是我们主耶稣基督的祝福。”
“可是灵儿总是很痛苦,说她是罪人。她一点儿也没看到自己的天性就是主的
祝福。她对我们现在这样同居的生活也很不安。其实,这在日本算什么呢?”
“灵儿能这样看待自己,是她的天性救了她。我相信,包括你在内,总有一天
会回到上帝的面前来的。主耶稣呼召人的时候一到,无论是谁都会被主得到的。你
能认识灵儿,爱上她,准备和一个基督徒结婚,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我要祈求上帝
祝福你和灵儿所生养的孩子们,求上帝给他们一颗美好的心。在《创世纪》中,上
帝对他所创造的人类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当初,我们两对兄妹,四个
人,两个家,这四十多年来变成了有二三十人的家族,已经有了第四代了。四十多
年,在上帝的眼中又算什么呢?经上说:‘神看千年如一日。’人的生命太短暂了。
我希望你和灵儿把你们的孩子一个不少地带到主耶稣的面前。你能信仰耶稣是最好
的事了,但退一万步来说,你自己不信,也不要反对灵儿把孩子带到上帝面前。灵
儿虽然在信仰上不是个很好的信徒,但她一定会带她的孩子信基督的。我没有别的
事拜托你,希望这件事你一定答应我,你们的孩子一生出来,就要归给耶稣基督。”
山本美雄很认真地说:“外婆,这件事我可以答应您。我真的能做到,因为我
是父亲,我的孩子理应由我来安排嘛。就像我,我祖父当初要把我送给天照大神做
儿子,可是我母亲反对,我父亲就做主,照我妈的话,把我送给地藏王菩萨和观音
菩萨做了儿子。我要是有了孩子,能送给上帝也很不错嘛。”
阿尔梅蒂再次微笑起来。
山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