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我要靠自己努力工作,给我的奶奶买一套房子。这是我发过誓的,我一
定要做到,请爷爷和奶奶原谅灵儿。”
接着,灵儿对山本的爷爷、奶奶讲了她的马利亚奶奶不幸的身世。
特别是说到1943年意大利战败的时候,马利亚奶奶的父母据说是在墨索里尼政
权里干过事的,被老百姓抓住打得快要死了,后来交给美国军队枪毙了。
当年的马利亚刚生了灵儿的爸爸艾罗马,被美国军队的一个少校看上了,硬说
灵儿的爷爷是日本人的间谍,要抓灵儿的爷爷。灵儿的爷爷、奶奶逃得快,才没弄
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马利亚奶奶到了中国之后,爷爷的家族不肯接纳一个外国人做
媳妇,把奶奶和年幼的灵儿的父亲赶了出去。
灵儿说:“我奶奶是个有骨气的人,她甚至不愿意搬到我们家来住,她不愿影
响爸爸和妈妈的生活,一直住在低矮的黑屋子里,做一些手工、卖一点儿杂货草纸
过日子。我们给她的钱,她不是拿去捐给上帝,就是为我们存起来。我来日本前对
奶奶说过,我要像她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劳动,挣钱给奶奶买房子。现在就算美雄
愿意给我奶奶买房子,奶奶也不会接受的。我不能骗奶奶,因为我们都在上帝的面
前。上帝一定会成全我的心愿的,所以请爷爷、奶奶不要反对我出去工作。”
山本清夫夫妻和山本美雄都流泪了。他们想不到平时温柔安静的灵儿会有这样
的心志。特别是作为战败国的国民,山本清夫夫妇亲身经历过的耻辱,那贯穿一生
之久的伤痛,使他们对从未见过面的马利亚奶奶充满了同情。
老奶奶眼前又再现了当年遭到美军强奸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想到她
被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美国大兵撕光衣服,按在街头强奸,她的日本同胞没有一个人
挺身出来救她,很多的人像一看戏一样,冷酷无情地围着她看热闹,看那些白种的、
黑种的大兵轮番而上,她被十几个大兵糟蹋了整整一夜。
老奶奶抱着灵儿放声大哭,把她的苦水尽情地哭出来。
老爷爷也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他回想当年在家等妻子不归,到有人来通知他
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了。他赶到妻子身边时,妻子只剩了一口气,浑身伤
痕累累,衣眼全给撕碎了,不知谁给了条破床单,盖在妻子的裸体上。
他把妻子带回家之后,就是漫长的痛苦生涯……
美雄和灵儿吓坏了,不明白两个老人是怎么了。他们紧张地劝爷爷、奶奶,灵
儿以为是自己的话触犯了老人,因此吓得大哭起来。
最后,爷爷擦干了眼泪说:“好孩子,爷爷一定帮助你实现这个心愿!”
那天晚上,山本和灵儿回到他们的小公寓。山本说:“我爷爷是言出必行的。
你来日本借的钱,我帮你还,你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我没花钱。”
“真的?”
“人家是我的好朋友,白白帮助我。”
“是什么人肯帮你这么大的忙?”
灵儿的脸红了,说不出话来。
“啊,明白了,是情人吧?”
灵儿说不出有多难为情。糊里糊涂失贞的那件事,至今还让灵儿懊恼。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过去也和很多女人同居过。告诉我,是情人吧?”
“也不是什么情人,只是,我的第一次给了他。”
灵儿告诉了山本自己和邓京生之间的往事。
山本说:“你不会是还在爱着他,所以不愿意和我结婚的吧?”
灵儿连忙摇头说:“不是的,他怎么能和你比呢。”
灵儿想起表哥,想起她那么多年的爱,长长叹了口气。她说:“我很后悔,怎
么就这样失去了清白的身体呢?”
“你这种思想太落伍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要还是处女,那简直是笑话。”
“我们家不一样的,我们是信上帝的,这样做是犯罪。”
“没关系呀,我在美国也去过教堂的,你们的上帝会赦免你的。”
“可是我又继续犯罪,结了婚的人,又和你住在一起。上帝他不会原谅我了。”
“那你赶紧离婚,嫁给我呀。”
“你不知道,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离婚的。做了基督徒,不能随便离婚。我家
里的人绝对不会同意我离婚的。”
正当他们为这些事烦恼的时候,山本清夫郑重其事地给他的老朋友们打电话,
拜托他们给灵儿安排一份工作。他把灵儿的心愿告诉了老朋友们,并说这个姑娘很
有可能成为他的孙媳妇。
山本的父母也接到了老父亲的电话,他们看到一向对人冷淡的父亲能这样热心
地帮助灵儿,感到很高兴。他们终于看到父亲从往事的痛苦深渊里挣扎出来了。他
们满口答应要帮助灵儿找一份好工作。
于是在灵儿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在山本家的亲戚朋友眼中已经成了一个具有传
统美德的优秀女子。在人情淡薄的日本社会里,居然听说有一个女孩子要用自己的
劳动为受了一辈子苦的奶奶买房子,实在是件令人感动的事。特别是和山本清夫同
辈的老人更是愿意帮上这个忙。
当灵儿在老爷爷的亲自陪同下,到选择好的工作单位上班时,老板看到山本老
先生推荐的那位品德优秀的小姐竟然如此美丽,更加欢迎灵儿了。爷爷在老朋友的
面前勉励灵儿好好工作的时候,自然是感到非常骄傲的。
他和灵儿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深深感到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在他枯槁的心灵
里注进了生命的活力。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老山本觉得应该好好爱惜这个美
丽的姑娘。他甚至羡慕起自己的孙子来,美雄真是个有福气的男人啊。
灵儿在庆子姐姐的帮助下,考上东京一家时装设计学校,继而离开了语言学校。
回想在那个小学校的日子,还是很令人怀念的。
灵儿在语言学校里,和中国的同学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不像别的中国同
学们那样互相团结,互相帮忙,她也不参加中国同学之间的联谊活动,只是在上课
的时候到学校来一下,和同学们礼貌地打打招呼。
中国的同学们自然很羡慕灵儿,但也有几分轻看她,认为她是凭着绝色美貌和
上好的运气,才一下步入日本中产阶级的家庭的。特别是能找到相貌出众的山本美
雄,大家的心里很难平衡,觉得灵儿的运气未免好得出了格。所以同学们对那位当
“空姐”的游静,比对灵儿还更亲近一些。
游静经常是打着哈欠,肿着眼皮来学校的。头发随便地扎着,脸上留着隔夜的
残妆,上课的时候经常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灵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风尘女子就是几年前的高中同学,她那清纯可爱
的模样,至今还让灵儿难以忘怀。那个被中学的男同学称作“黑牡丹”的小美人,
现在学得和日本低级的下女一样,一说话就夸张地挥着手,拉长着尾音,一副懒洋
洋的样子。那些单身的中国男同学最喜欢游静来上课,围着她点烟,到角落里亲个
嘴什么的。
游静也学着日本无聊女人的腔调,一进教室就说腰酸背痛,撒着娇说:“马撒
基、马撒基!”
马上就有男同学过来给她捏肩膀、捶背。游静一面哼哼叽叽地表示舒服,一面
接过人家点的香烟来抽,和男同学们开着带咸味的玩笑。甚至有的男同学问她昨晚
上接了几个嫖客这样过分的话,她也不在乎,胡乱地信口开河说上一气。要是有人
说想看看游静身上的纹身,游静就会认真地生起气来。她拉下脸来骂粗话,说想看
的话要付多少多少的钱。
唯一不和游静打情骂俏的男同学就是在高岛家的网球馆工作的小陈。据说小陈
和一位日本姑娘同居,住在东京的筑地,那里有海产品的最大批发市场。
小陈的名字叫陈大宽,是福永县人。他和住在灵儿家前院的郑胜利是同学,又
是习武的同门师兄弟。小陈有时候和灵儿谈些家乡的往事。他说早在中学的时候,
他就知道郑胜利暗恋灵儿了。但小陈不知道灵儿已经结婚了。
在遥远的日本回想他们的学生时代感到特别的亲切,更带着几分伤感。
灵儿坐在教室里,从来没人敢来找她开玩笑。同学们已经不把她看做是中国人
了,灵儿总是被孤立在一角,连吃饭的时候也没人和她坐在一起。同学们称呼灵儿
都叫她山本灵子。
有时候,游静会过来和灵儿坐一会儿,她总是羡慕灵儿,能找到这么理想的日
本情人。她说:“干嘛还不结婚呀?小心夜长梦多。”
灵儿不好回答,因为同学们都不知道她是结过婚的人。
游静抽着烟,一副看穿人生的样子。
灵儿劝她:“你还年轻,就算不在日本找丈夫吧,也该准备回国去找一个呀。
这几年好好挣点儿钱,带回国去,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游静用一种异常的目光看着灵儿,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儿,早死了!你
在国内有一个好家庭,在日本有个好男人,你知道什么叫不幸吗?生下来注定是不
幸的人,就是我!跟你说没用,你不懂……”
游静那时候已染上毒瘾,欠债累累了。
灵儿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迷糊着,想起在日本的生活,两年的岁月好像大梦
一场,转瞬而过。
突然,灵儿觉得有人在轻声地叫她,有轻轻的脚步声在向她走来。
灵儿睁开眼睛一看,吓得她连叫也叫不出声音来——
她看见丈夫于志成正靠近她,灵儿连忙滚到床里,飞快地坐起身来,哆哆嗦嗦
地喊:“不要过来!走开!”
于志成连忙后退了几步,灵儿还在叫他走开,他就退到了门口。
灵儿惊慌恐惧的样子使于志成非常痛苦。他想不到两年前对灵儿的伤害是这样
地深,以致灵儿见到他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灵儿想到那个防暴用的喷雾剂,偏偏一时又找不到了。
她的手提包呢?
于志成问她:“你找什么,这么急?”
“你别过来,别过来。”
灵儿这才想起来,刚才是自己顺手把包放在了橱柜里。
她急忙把包拿出来,找到那个喷雾剂,紧紧握在手上,这才松了口气。
灵儿抬头看了看于志成,他还是那样矮小、枯瘦,但是原来那庸俗的、充满肉
欲的神情不见了。他看着灵儿的眼神里满是痛苦,他就双手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
站在房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是妈妈担心小夫妻俩会发生争执,及时赶上楼来,叫他们两人下楼去准备
吃晚饭。妈妈说:“灵儿,爸爸回来了,说今天大家团圆,要好好吃顿饭呢。”
其实妈妈心里也知道风暴就要来临了。
吃晚饭的时候,做长辈的都高声谈学校的工作、单位的业务,尽量不谈灵儿和
于志成之间的事。但气氛还是相当尴尬。
灵儿看到坐在她对面的表哥,再一看坐在身边的丈夫,她的心就揪紧了似地发
疼。
两年前,她出嫁的时候,表哥不在家,她是怀着赴死一样的心情出门的。
到今天,谁也不曾死掉,生活还在继续,因为灵儿的任性造成的错误,此刻就
活生生地摆在面前,成了灵儿最大的困境。
灵儿曾经想拿这不般配的婚姻来刺激表哥,想让表哥想到她的不幸就心疼。现
在看来这是毫无作用的,表哥正和于志成谈着读《圣经》的体会呢。
那么倒霉的就只有灵儿自己了!她要面临巨大的压力,和全家人抗争,摆脱身
边的这个男人。
灵儿还发现,更倒霉的是,她依然爱着表哥,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是见面
还是不见面,她都爱她的表哥。原先她以为,要是表哥结了婚,她将无法和表嫂同
处在一个屋顶下,现在她更加明白,无论是谁做她的丈夫,也不能同时和表哥相处
在一个屋顶下。
假设灵儿和于志成有可能言归于好,灵儿和于志成到了夜晚在一个房间里,而
表哥就在她对面的房间,这种可怕的局面是灵儿绝对无法容忍的!
她觉得自己立刻就要炸开了,她不知道自己会在极端的情绪支配下,做出什么
反常的举动来。
灵儿努力压下自己的冲动,才没有从饭桌边离开。
表哥正在和于志成谈论《旧约》的《士师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人谈
得很投机。他们说士师的时代,是以色列人属灵情形最低潮的阶段,以色列人常常
离开上帝去崇拜别的偶像,受了苦又回来哀求上帝,上帝怜悯以色列人,就给他们
兴起一个大能的勇士,做以色列人的士师,拯救他们。当这个士师离世之后,以色
列人又开始犯罪,又离开上帝,就这样周而复始。《士师记》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以色列中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于志成说:“我们信徒也是这样,平时总是把上帝忘记了,到了有灾难的时候
才想起上帝来,等到上帝将我们从难处中带过去后,我们又把上帝扔到一边去了。
在教会里也常常是凭人的意志行事,自己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结果教会也像社会
一样了。”
表哥说:“所以教会要由基督做工,各人不能任意而为啊。遵守上帝的诚命,
看起来是困难的事,实际上是我们蒙保守的根本啊。你看世界上那些‘任意而行’
的人,最终都是自食其果,一时的任性和痛快,换来的痛苦和教训是一辈子也摆不
脱的。”
这些话好像刀一样扎在灵儿的心头上。她明白表哥不是指她而言的,但却像是
说她一样。
尤其让灵儿难堪的是,于志成对《士师记》这样难懂的语句也能倒背如流,真
是想不到的事。
灵儿想起外婆在东京时,看到灵儿长时间地远离教会,对她说的话:“在上帝
面前是不进则退,主耶稣说过,在前的要在后,在后的要在前啊。”
从小就信主的灵儿,到现在还没读完一遍《圣经》,更没看过《士师记》了。
这两年来,她在日本除了和山本相爱,就是忙着赚钱,偶尔去几次教堂,也是
装样子的。加上山本家是信仰佛教的,她虽然没有跟着去拜菩萨,但也几乎把上帝
全忘光了。
她痛心疾首地想:“灵儿啊灵儿,你对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啊。”
也许是感到了灵儿的不安,姑婆说:“好啦,这些话留着慢慢说吧,这么好的
饭菜,要抓紧吃哪。”
大表妗明知故问地和于志成谈话:“小于,这么巧,正好赶上下乡去了呢?在
档案局工作的人怎么也要下乡?”
于志成也发觉了灵儿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心不在焉地说:“那是,下乡嘛……
是不太经常的。哦,这次是县委宣传部组织的,要到乡镇去巡回展览,今年是抗日
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全国都在搞纪念活动。”
说起抗日战争,姑婆宋之伊是经历过这场战争的老人,她感叹地说:“当年日
本兵真是可怕啊。我哥哥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说他是美国间谍,用大棍子打他,打
在头上,人昏迷了好几天,才花了钱保回来。要不是那次留下的后遗症,他绝对不
会生大脑肿瘤,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们。战争真是作孽啊。”
古恩义说:“奶奶,要是没有这场世界大战,就没有我们的家,爷爷和站婆就
不会到中国来啊。”
“那倒也是。”宋之伊想起自己的丈夫尤素夫,心中仍然感到惨淡。自己成了
弃妇,心里的苦楚,自然不是孙子辈的年轻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