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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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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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学的,可见到外国并不妨碍一个人的革命性。再说,马克思、列宁不也都是外国
人吗?外国一定有不少好的东西,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
    当然,这只是姚世海的梦想,连自己最亲密的妻子也不能讲一句的。但是他觉
得宋之研有一些话是说得很对的:
    “美国人民和美国政府是不一样的。好比解放前,中国是国民党政府统治的,
这不等于中国人都是坏人。中国不是还有共产党存在吗?美国政府到底怎样不好,
我这个做医生的,实在是不清楚的。”
    公安局局长和宋之研之间的微妙的审查关系,宋家和古家的女人们并不知道。
她们在紧张和不安中度日如年。白天,她们还是到医院去上班,晚上回到家里只能
流着眼泪,跪在地上迫切地向上帝祷告。在这样痛苦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远离了
她们,没有一个人敢和她们这些外国大特务的家属讲一句话。她们的祷告也是苍白
无力的,日复一日,她们得不到丈夫的半点儿消息,好像连上帝也离开了她们。
    宋之伊和古心梅怎么也想不通,萨家的人为什么要告发他们呢?两家人根本毫
无怨仇,上帝为什么许可这样不公平的事临到他们家里呢?
    女人们在万般的痛苦中,找不出丈夫们被抓走的任何解释,只能想象是否得罪
了上帝呢?她们苦思冥想,搜索丈夫们和她们自身的罪恶,无论大小都在上帝面前
认了罪,求上帝赦免。连她们不知道的罪也全认了,求上帝赦免他们两家大人和小
孩的“隐而未现”的罪。
    急迫的心情使她们受尽煎熬,在她们的想象中,丈夫们正和那些罪犯关在一起,
吃不饱,穿不暖。她们送去的衣服不知收到了没有,被子和食物全不让送,说是政
府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叫她们放心,到问题审查清楚后就会放她们的丈夫回家。
    这些看不见的许诺显然不能安慰她们的心。
    虽然上帝说,不要恨你们的仇敌,要爱他们。宋之伊和古心梅还是对萨家充满
了痛恨,为什么这种坏人反而能为所欲为地害人呢?
    她们祷告要上帝惩罚恶人,上帝根本不加理睬。她们一出门就看到萨宝臻在她
们面前耀武扬威,赛珍珠对她们万般嘲笑。
    “上帝啊,你的公义在哪儿?!”
    漫长的等待,使两个女人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她们不知道,从宋、古两家搜出来的文字材料全是外文的,要送到福州找专业
的外文翻译来翻成中文。其中宋之研的医学研究资料,还需要从事医学研究的专家
才能翻得出来,还有一些论文是用德语写的,当时的福州要找到精通德语的人还不
是那么容易的。至于古思南的那部分手稿就令人费神了,除了用德语写的以外,还
有用波兰文写的。这一部分真是没有人能看懂了,必须送到上海去翻译。
    为了查明这个叫古思南的犹太人的真实身份,更是费了大劲。古思南不会用中
文写他的自传,只好要他用德语写,为此特地从福州请了一个德文翻译来,这个德
文翻译本人又不是个可靠的人。他原来是国民党军队的情报人员,抗日战争时专门
翻译德国方面的情报的,解放后是被派潜伏在大陆的特务,虽然他是投案自首、将
功赎罪的人,要这么个当过特务的人来翻译一个可能是特务的嫌疑犯的材料,实在
不是件让人放心的事。
    这个案件因为语言方面的障碍被旷日持久地拖了下来。
    正当宋、古两家的女人丧失了所有信心的时候,在一个深夜里,她们听到有人
在小声地敲东院的门。
    两个女人吓得不敢开门。
    敲门声坚定不移地继续着。
    她们一面祷告,一面胆战心惊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对夫妇,好像是住在这个大院中的一家。
    平时,宋、古两家看不惯那些肮脏粗野的穷苦人,出事之后总觉得大院里的人
们都看不起她们,更是抬不起头来看人。
    那男人对她们说:“我是住在最前面的郑国标,这是我老婆,你们家的事,告
诉她吧。”说完,转身走了。
    郑国标的妻子大大方方地进了东院,对两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说:
    “我们是粗人,不知道宋先生和古先生出了什么事。不过,人心是杆秤,好人、
坏人我们是看得出来的。萨家的人告了你们,我们原来以为他告的是真的。今天下
午,我听赛珍珠在码头上对她的干姐姐说,他们告的是假的,因为你们家封了门,
他们气不过,拿了几张国民党的传单到公安局告了你们。我正巧在她的干姐姐隔壁
帮忙洗衣服,听到了。我丈夫说,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从前他是武馆的拳师,一
辈子喜欢打抱不平,我们一定要帮助你们。”
    宋之伊和古心梅感动得泣不成声。
    可是据这位半夜来的好心人自我介绍,她不过是个家庭妇女,她的丈夫在码头
上当搬运队的队长,这样的人怎么帮得上忙呢?
    这位叫林依妹的女人胸有成竹,告诉她们一个秘密:她的丈夫郑国标是县公安
局局长姚世海的救命恩人。
    在1949年准备解放台湾的时候,当时的侦察连连长姚世海带人到对面的敌占岛
侦察,被敌军发现,交起火来,我军的侦察员牺牲了好几个,姚世海也受了伤,那
天驾船掌舵的是郑国标,他和船上的渔民,拼着命把幸存的解放军运回来,快到岸
边的时候,船被国民党军舰开炮打翻,姚世海是受伤的人,加上北方人不会水,要
不是郑国标抱着他游水回来,生死就难料了。
    林依妹说:“我丈夫从来不求人报答恩情,姚局长几次要安排他去公安局工作,
我丈夫都不去,还不让姚局长提过去的事。现在我们看到你们家被坏人陷害,可以
去和姚局长反映情况。你们要对我讲真话,我们会去姚局长那儿说的。”
    宋之伊和古心梅感激之余又觉得羞愧,在这个可能连一个字都不识的妇女面前,
她们看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她们想到自己向上帝认过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罪中,唯
独没有认识到轻视穷人的罪。
    她们曾经是怎样地觉得自己高于这些穷人啊,还不想和他们来往,封上了院子
的门,招来这场无妄之灾。
    这场灾难是自命清高造成的啊。
    于是她们急切地向林依妹介绍两家奇特的经历,又担心林依妹听不懂从德国到
波兰又到美国的种种往事,说得反反复复,几乎说到天快要亮,还是担心林依妹不
能正确地向公安局局长说清楚。
    林依妹很耐心地听,最后她总结说:“不要讲了,我都懂了。宋先生到美国四
年是学生哥读书,回来办医院是行善做好事。古先生是德国法西斯要抓的好人,他
打过德国鬼子,就像我们打日本人一样。按现在算,也是共产党一边的,那他是好
人,铁定了!”
    文化程度很高的宋、古两家的女人对林依妹精练而准确的概括佩服不已。林依
妹走了以后,她们跪在地上向上帝认她们自命清高的罪过。
    人若不知谦卑是多么可怕。这时候,她们才诚心诚意感谢上帝给她们的教育。
    第二天晚上,郑国标夫妇出现在姚世海局长的家里。
    体壮如牛的郑国标以男人的自信和稳重告诉姚局长,这一切都是萨宝臻的诬告。
面如满月的林依妹讲了昨夜在宋家听到的一切。她说:“姚局长,古家的那个外国
人说不定真的是打过德国鬼子的游击队员,那不和我们共产党是一样的吗?”
    姚局长看着这对夫妻,他们的脸上充满主持正义的表情。这位太行山出来的憨
厚的农民的儿子十分理解他们。这样见义勇为的事,他从小在家乡没少干过。
    现在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是国家的干部,特别是在对敌斗争的海防
前线,肃清美蒋特务是绝不容情的职责。共和国大门的安危都在他们这些基层领导
的肩上担着。虽然他本人也很清楚。宋之研和古思南不会是特务,可这个案件已经
层层上报,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他对郑国标夫妇说:
    “你们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共产党不是国民党,我们会分清敌我的。你们可
以告诉他们的家属,宋之研和古思南生活各方面都很好,我们是讲政策的。为了他
们将来好,这次能把一切问题都查清了,不是更好吗?”
    郑国标是个满脑子江湖义气的人,他对姚局长的这种官腔很是失望。他多么希
望姚局长能在他面前拍着胸脯,保证很快就放”人啊。他额上的青筋冒了出来,说:
    “我们就是相信共产党,才来找你的。共产党是为民做主的党,不会让好人吃
亏的。现在有人无中生有地害人,让好人受冤枉,难道你们就不管了吗?”
    姚世海的正气也冲出了胸膛,他对郑国标说:
    “你们放心,我姚世海和你老郑是生死之交,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可我是党
的干部,不仅仅要对宋家的人负责,更要对国家负责,没有国,哪有家?在我的手
下,我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郑国标直愣愣地盯着姚世海,说:
    “我和宋家素不相识,也没受过他们的好处,做人要讲仁义礼智信。我一向敬
重你是条好汉,现在你能不能做我们福永县的包公,就看你怎么办这件事了。”
    郑国标说完,拉着妻子就走。

    虽然姚世海没有给郑国标一个明确的答复,已经让宋、古两家的女人们感激得
不得了。郑国标通过他的一个徒弟打听到宋之研和古思南是在驻军的营房里居住,
并没被当成犯人,还吃军官食堂的饭,这让宋之伊和古心梅大大松了口气。
    对共产党,她们从来是敬而远之的。这些从农村来的解放军,果然是带来了一
种前所未有的新的社会风气。这次的惊吓,结果是看到了新政府的特别的工作方式,
不是上海巡捕房的敲榨勒索,也不是国民党的“宁杀一千,不放一个”的政策。这
些二三十岁的共产党人认真严肃的办事态度,丝毫不带着个人的利益,虽然办事效
率很慢,却有着一股清廉的正气,是历来的朝廷和政府所没有的。
    宋家和古家的女人对共产党反而产生了亲切的感情。因为清廉就不会有冤狱。
她们相信自己的男人终会平安回家。
    在受审查的日子里,古思南一点儿也不惊慌。他依旧沉默地过着他的日子,好
像对不自由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在乎。
    他的想法是外人无法理解的。自从他接过犊皮的犹太教古经文,他的人生的意
义就缩小到只有唯一的目标了——回耶路撒冷。
    对这次事件,他认为是上帝在催促他,要他回到命定的家乡以色列。正因为这
一点,上帝才让他活下来的。
    他在深夜里长时间地祈祷,向上帝承认他这两年的确是有些淡忘了回以色列的
念头。他似乎开始喜欢上了海边的这座小城,他所生养的儿女也占据了他的心,俗
世的生活一天天地腐蚀着他这个便雅悯的后裔。他向上帝承认,他所保留的,不过
是些犹太教的习俗而已,守安息日,不吃猪肉等等,但作为犹太人的精神实质却在
一天天流失。
    在古思南眼中,汉族人注重物质生活,追求眼睛所能看见的利益,没有真正的
信仰。任何高尚的宗教,到了汉族人中间,只剩下功利主义的实用性。只要能求得
眼前的利益和平安,可以说信仰什么对他们都一样。外来的佛教、天主教、基督教,
无论什么教,汉族人只喜欢神迹奇事的发生,灵则信,不灵则不信。
    这是一个活在肉体中的民族。没有精神生活的主宰力量。
    尤素夫刚到中国时,很看不起汉民族的生存方式。
    可怕的是,现在他已经和这样的民族渐渐交融到一起了,他慢慢地接受了这种
只注重眼前目标的生活。上帝在不知不觉中,从他的日常生活里离开了。
    一个亚伯拉罕的子孙,一个被上帝的恩典从二次大战的死亡中拯救出来的犹太
人,难道就这样消磨掉一生的岁月吗?
    如果中国和以色列有正常的外交关系,他要回到祖国还不难。但是,中国拒绝
和以色列建立外交关系。
    台湾海峡又是重兵把守。他,一个既无钱又无同胞的孤单的犹太人,怎么回到
中东去呢?特别是他娶的汉族妻子宋之伊,根本不同意跟他回以色列。
    妻子是个基督徒,而且是个热心的基督徒,天天想尽各种办法,要尤素夫放弃
犹太教,改信基督耶稣。尤素夫到这时才明白和外邦女子结婚的危害性,也才真正
明白祖先们为什么要禁止以色列的男子娶外邦的女子。连伟大的所罗门王也是因为
在后宫里养了许多外邦的女子,让她们带进了各种各样的偶像,自己也随着她们拜
那些鬼神,以致得罪了造天地的耶和华神。
    尤素夫陷入了毫无希望的困境中,回到耶路撒冷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他能做的,只有祈祷上帝,为他开一条路,让他回到以色列。
    他在漫长的审查的等待中,向以色列的神立志,他要把将来的每一天都用来准
备回以色列。他求上帝帮助他实现这个目标。
    他根据公安局的要求,写他的自传。
    他不会用汉语写作,也不会用英语,他写的波兰文字没人看得懂,他被要求用
德语写作。
    许多往事,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模糊了。
    这是多么的可怕!
    要是连犹太人都淡忘了二次大战的苦难,那还有谁会记住那灭绝种族的大屠杀
呢?写着自传,逃出集中营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
    说来无人相信,在逃亡的经历中,最让他感激的,莫过于厕所了。
    那是在逃出集中营不远的地方,德国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尤素夫把老祭司交给
他的包塞给妹妹,让她和其他几位逃出来的犹太青年往树林里跑,并且约好会合的
地点。然后他一个人往空旷的田野上跑,把党卫军的注意力引到他那里。
    他逃进一个几乎没有人烟的小村子,跑进一个茅厕。
    在臭气冲天的粪坑里,他浸泡在淹到胸口的粪水里,躲过了追捕。
    在后来的生活中,他看到厕所和茅坑,便油然而生亲切的感情。
    当大院里搬来了一大帮穷人,每天在大门口放着几十个马桶,臭气熏天,他的
妻子和其他的家里人都无法忍受时,只有他认为这没什么。
    当然,这事不会写进自传。
    他写到德国法西斯怎样在华沙郊区的犹太人聚集区杀害无辜的妇女和儿童。他
写到他和几位犹太青年不顾犹太议会主席和议员们的反对,拿起武器在半夜里偷袭
单独外出的德军士兵,或者是小队出巡的党卫军。
    尤素夫在回忆往事时忘记了自己是在受审查,他写怎样从德国人的死亡中感到
满足,发现这些似乎是不可战胜的法西斯分子。在死亡面前也一样害怕,一样求饶。
    他写他当时和一些犹太同胞怎样天天诅咒希特勒,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手杀
死这个大魔君。他写在饥饿寒冷和疾病中,他的心怎样被刻骨的仇恨所充满。当他
在中国上海医院里得知希特勒自杀身亡的消息,心里有多么的失望,他不明白上帝
怎能让这么个魔王有如此好的下场。为什么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都被吊死,独独让
希特勒逃避了正义的审判呢?
    姚世海的家乡,曾经是日寇铁蹄大肆践踏过的抗日根据地,“五一”大扫荡的
灭绝人性的大屠杀还记忆犹新,包括驻军的情报处处长在内,很多人对二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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