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很重,是江京夏末常有的闷热夜晚。
张聪从校门口“毋忘我”咖啡屋木然地走出来,想仰天长叹一声,半抬起头,却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双瞳因为恐惧而放大。
黑色的天穹上,现出了四个暗红的字。
伤心至死
每个字的每一笔划好像都是血写就的,再仔细看,那些字确确实实是血写就的,鲜血正顺着笔脚向下滴落。
有一滴,正滴在张聪的嘴唇上。
难道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张聪不愿相信,那是再荒唐不过的一派胡言。他使劲揉揉眼,天空中根本没有任何字迹,更不要说有什么鲜血滴落。都是因为自己太伤心,陷入了古怪的幻觉中。
傅霜洁的话语仍如利针般刺着他的耳膜:“他……很上进,明年就会博士毕业,在职的博士,对我……追得很紧,我……在他的科室里实习,还要朝夕相处至少半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总体感觉,他……比你成熟,和我很投缘,所以,我不想再为难自己了,也不想让你蒙在鼓里……你形象这么好,又是‘小刘玉栋’,学校的篮球明星,一定不会少了女孩子追……我们还做好朋友、好同学,好不好?”
其实,张聪被傅霜洁约出来前就有了预感——“毋忘我”咖啡屋几乎是全校缘尽分手的情侣们必须拜访的一站,开张以来,不知有多少对鸳鸯成了分飞之燕。半个小时前,傅霜洁还是张聪视若掌上明珠的漂亮女友,此刻,他呆呆地目送傅霜洁窈窕的身影坐进了一辆“捷达”车,扬长而去。
自己只拥有一辆自行车,当然很不“成熟”。早应该看出她才真的很“上进”。
但三年来呵护备至的爱呢?初恋的热情和纯洁,热恋的如胶似漆,难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张聪才发现自己的确很不成熟,一米八九的大个子,站在当街竟要以泪洗面。
有泪不能轻流,尤其不能让同学们看见,形象还是很重要的。
他将甜蜜又痛苦的回忆强行忍住,胸口却微微一痛。
原来这就是所谓“心痛的感觉”?一直以为那些失恋的歌曲里是在无病呻吟呢。
他忽然感觉,从暑假后,倒霉事儿似乎接踵而至:医院里实习,出了好几次大小事故;全市大学生篮球联赛里发挥失常,从主力大前锋改为坐冷板凳;现在,相恋多年的女友一杯咖啡间就斩断了情缘。这都是怎么了?
木立了很久,身后的咖啡屋已经打烊,四周暗下来,沉静下来,只有不远处的路灯为他在地上涂抹出一个狰狞的黑影。他知道自己虽然仍挺拔地站着,内心已如那个影子,颓然地趴在路面上。
走吧,你最终要走出这一步。
终于,他使足了全身气力,向马路对面的校门走去。
但胸口似乎郁积了太多伤感和烦闷,每迈出一步,就是一阵剧痛。他只好停住了脚步,深呼吸,却感到一阵晕眩。
为了更畅快地呼吸,他又抬起了头,却再次惊呆了:乌黑的天幕上,“伤心至死”四个血字,鲜血顺着笔脚滴落,落在了他的唇上,唇上确实沾上了温热的液体。
这次,张聪将信将疑地去抹嘴唇,着手粘湿,他借着不甚明亮的路灯光看去,手指上正是乌红的血迹!
难道他……他说的都是真的?
张聪的双腿开始微微颤抖。
他猛然觉得鼻腔火辣辣的,手指摸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己在流鼻血。一定是被失恋气得上火。此刻更应该仰着头,减少鼻血流出。他将头向水平方仰去,没错,天上根本没有什么血字,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张聪心里一紧,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马路当中。两道耀眼的灯光直照入眼,原来有汽车开过来。他想迈腿跑开,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举步维艰。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竟然从眼角中看到一个身影,长长的雨衣,连着雨衣的尖尖帽子竖着,遮住了几乎全部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急刹车的车轮和地面的尖利摩擦声在黑夜中听来尤为刺耳,“砰”的一声钝响过后,惊叫声响了起来:“有人被撞了,快叫救护车!”
引子(2)
昭阳湖游泳区的沙滩上,傅霜洁懒懒地靠在躺椅上,墨镜下是茫然的目光,呆呆地望着波澜不兴的湖面。
庞钧尽兴游了一圈,上岸来,看到傅霜洁打了蔫儿的模样,又怜又怒:她这是怎么了?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走上前,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温存地抚着傅霜洁裸露的肩膀,柔声道:“瞧你,坐了这么久,连水都没沾。你知道江京的天气,雨季马上就到了,也要转凉了,今天这么好的天儿,只怕是最后一次游泳的机会,你还不抓紧游个痛快?”
傅霜洁淡淡地说:“我今天感觉不是很好,你自己去游吧,我在这里看着,晒晒太阳,也挺舒服的。”
庞钧终于按捺不住火气,紧紧抓着傅霜洁的胳膊,厉声说:“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张聪的事?他不小心被车撞死了,那是他的不幸,你何必为他哭丧着脸?”
泪水从傅霜洁的墨镜后流了出来:“他被车撞,是紧接在我和他说分手之后。他是个行动敏捷的篮球运动员,怎么可能这么‘不小心’被撞?我已经听说了,那辆卡车开过来时,他已经在马路正中站了很久,别人叫他,他似乎也没反应,显然是在自寻短见……”
“即便他是因为失恋自杀,也只能说明他本人不够坚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没有选择爱情的自由吗?”
“难道我没有伤心的自由吗?”傅霜洁愤然起身,但胳膊仍被庞钧拉着。她摘下墨镜,冷冷地望向庞钧。庞钧心里一寒,松开了手。
傅霜洁径直走向湖水,庞钧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我接受你的建议了,‘痛快’地游一次!”
湖滩上附近的游客听到了这对恋人的争吵,纷纷注目,傅霜洁回视过去,仿佛在说:有什么好看的?没看过人闹别扭吗?
一个奇怪的身影落入她眼中:远处树林前,一个瘦高的人,穿着一件长雨衣,虽然艳阳高照,但尖尖的雨帽竖着,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难道是他?
傅霜洁继续向水边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她再次抬眼望去,那穿雨衣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了。她打了个机灵,有点想回头,但眼前的湖水似乎有股魔力,牢牢地吸引着她。
庞钧隐隐觉得不安,又叫了一声,但傅霜洁已没入了湖水。
湖水能将泪水冲淡,冲走,这是傅霜洁此刻的唯一希望。
她憋足了一口气,头往下潜,手足轻轻向上划水,让身体往下沉,似乎在感受堕落的滋味,仿佛这样才能稍稍释放自己的负罪感。
近岸的湖水并不深,傅霜洁静静地沉到湖底,忽然全身一阵痉挛。
只见湖底的沙上,深深划着四个字。
伤心至死
每个字似乎都是用血写的,是的,真的是用血写的!鲜红的血水在湖水中缓缓地漾开,向她漂来。
天哪,难道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不可能。傅霜洁再仔细看,才发现其实因为光线暗淡,根本看不太清湖底的一切,不可能辨认字迹,更不用说会看到什么血水。全是自己的想象!
她还是受了惊吓,不再划水,缓缓浮向水面,眼看头顶上就是阳光了,她又不经意地往下一瞥,却再次清晰地看见了湖底沙面上“伤心至死”四个血字,几道从血字上漾开的血水线竟紧紧跟随着她升上水面。
她的心陡然一紧。
引子(3)
已至深秋,江京第二医科大学解剖教研组的解剖实验室里漫着似乎永远挥之不去的凉意,副教授章云昆已经装束停当,一套潜蓝色的手术服、绵纸口罩、塑胶手套,他的助教已经将解剖刀、针、锯、镊、剪、血管钳等一应解剖器械摆放整齐。
校保卫科科长于自勇也按照解剖室的规定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口罩,站在屋角,看了一眼解剖台上的女尸,又看了一眼章云昆,虽然无法观察他的表情,但见他浓眉紧皱着,便大约体会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一定是被勾起了十一年前的往事,“405谋杀案”,那一系列神秘的命案*(详情请参阅《碎脸》)。
“章老师,最近这几个学生的死亡,虽然越来越不像是偶然事件,但还是和‘405谋杀案’大不相同。这几个学生都是死于有因可查的事故。”于自勇觉得这时应该说些什么。
“我只是大致了解了这个同学的遭遇,但其他几位的背景我并不清楚,不知道于科长方便不方便介绍一下,说不定对我这次病理解剖有帮助。”章云昆边说,边开始仔细观察女尸的外观、皮肤和毛发。
于自勇叹了口气,低沉着声音说:“至今一共有五名死者,都是02级的临床医学院学生。先是一个叫张聪的男生,死于校门口的一场车祸。据称他那天晚上刚失恋,有目击者说他站在马路当中一动不动了很久,所以也有可能是一种自杀行为。第二起恰好是张聪的前任女友傅霜洁,她喜欢上一附院的一位在职博士后,不再和张聪恋爱。但张聪死后不过一星期,她在昭阳湖游泳时溺死。据她的新男友说,她下水前情绪很低落,似乎对张聪的死有自责,两人为此还争执过,所以她的不幸很可能和张聪之死有关。
“这两起事故发生,学校虽然震动,但觉得有在情理之中的解释,所以并没有太紧张,直到后三起接连发生,才引起了高度关注。这三位同学,一个是在宿舍打扫卫生擦玻璃窗时不慎坠楼;一个是违反三令五申的校规,在校外租房,结果煤气中毒身亡;这个女生殷文芳的情况您已经知道了,她在二附院的妇产科实习,在一个寻常的剖腹产手术时忽然晕倒在手术台上,正被一把手术剪穿入颈部……这些死亡的发生虽有离奇的成分,但经仔细调查,人证确凿,都是纯属意外。不过学校有过‘405谋杀案’那段历史,非常谨慎,正在认真处理,我们已经和区公安分局联系过,在说服他们立案,但希望不是很大,毕竟其中没有任何谋杀的迹象。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查些什么:这些死亡都是不折不扣的事故,又能怎么预防?想来想去,我们和医院以及你们教研室主任的合作,征得了殷文芳家长的同意,对她进行尸体解剖,至少可以查找到导致她那天晕倒的原因。”
章云昆的浓眉皱了皱:“这我可没有能耐保证做到,病理解剖对诊断的帮助很大,但也是有限的。”他一边脑中飞快地消化着于自勇说出的那些信息,继续仔细察看殷文芳的尸体,从头到脚。
忽然,他停住了,乳白色塑胶手套下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尸体的脚踝。他取过放大镜,俯身观察着脚踝区域。足有三分钟后,他猛然起身。
“于科长,您还有什么线索没说,请告诉我。”
1.死亡请柬
一入秋,江京就淫雨霏霏,仿佛那清安江和昭阳湖陡然有了灵性,执著地要沾湿这一方城郭。
孟思瑶抱着小猫Linda走下车,细密的雨丝扑面而至,不远处的昭阳湖面上刮来一阵清清冷冷的风,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蹙眉望天,和她心情一样阴郁的灰色天空上堆积着和她心事一样厚重的乌云。见过孟思瑶的人,都不理解她居然会有无尽的烦恼——她是那种清丽中又透出十分灵气的女孩子,平时爱笑,笑到能感染最古板的心。但近来,或者说自从去年父母去世后,她虽然表面上仍巧笑嫣然、一片清新,私下里,从偶尔的郁郁寡欢,逐步发展到愁思不断,一颗玲珑心更促成了多愁多疑、敏感伤感。尤其近来,以前所在的公司濒临倒闭,她的旧居里魅影憧憧,为了去新公司上班方便,也为了告别那段记忆,她特地搬了家,向老房东赔了提前解约的罚金,无一顺心。
孟思瑶出了会儿神,直到开车送她来的常婉轻轻搡了搡她,拉着她的前臂说:“搬家公司的车已经到了,你还不去盯着点儿,当心他们把你的那些宝贝碰坏了。”
这就是我和Linda的又一个栖身之所了。
孟思瑶在心里叹了一声,抬头又将新居的外观打量了一番:西班牙式的拱形门廊,清真寺式的阔大房体,中式的飞檐屋顶,这样的搭配设计,本来很容易不伦不类,在这里却被糅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显出设计者的别具匠心和深厚功底。这小楼原本是座别墅,据说是一名顶尖的建筑设计师的“小手笔”,不过目前分做四户出租。不久前来看房时,孟思瑶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地签下了合同。
身边的常婉忽然也打了个寒战,双眼直视着楼门。门前站着一名和她们年龄大致相仿的黑裙女子,黑发高高挽起,皮肤苍白如雪,阴雨天里,竟带着副墨镜,大概是乍见来客,出于礼貌,她摘下了墨镜,寒意竟从目光中渗了出来。
“她是谁?”常婉轻声问着。
孟思瑶心不在焉,不知道常婉看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常婉再定睛看时,只看到一个搬运工背着孟思瑶的小梳妆台进了楼门,那黑裙女子已经了无踪影。
“见鬼了!”常婉几乎是在大叫。“我刚才明明看见的……”
黑裙女子又出现在了门廊里。
孟思瑶认出了门前的女子,正是别墅里的房客之一,记得当时看房时互相介绍过,名叫郦秋,是江京师范大学音乐系的一名助教。初见时,郦秋让孟思瑶惊叹不已:世上竟仍保留着这样素面朝天却明艳不可方物的稀有品种!寥寥数语的寒暄中,郦秋谈吐有致,不罗嗦,不俗气,每句话点到为止,像是警幻仙子文件柜里的歌词,让孟思瑶更是折服,更是心仪。眼前的丽人高雅出尘,感觉很特殊,该怎么形容呢?她想了很久,觉得“不食人间烟火”用在郦秋身上很贴切。
所以此刻听到常婉“见鬼”的抱怨,孟思瑶心头一颤:这也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说法!
孟思瑶和常婉走上台阶,Linda迫不及待地从孟思瑶臂间跳下来,浑身一阵哆嗦,将刚才沾上的一点雨水尽数抖落,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郦秋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声“欢迎”,又指着门廊里一大盆绽开的海棠说:“你人未到,贺礼就先到了,算是为你庆祝乔迁之喜吗?”
那海棠和花盆在一起,足有一米高,花盆边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用绚丽包装纸包裹精良的礼物。
“真的是给我的吗?”孟思瑶惊喜道。
“一大早EMS专递来的,是给你的,我代签收了,本想放到你屋里去,又怕妨碍了搬家,”郦秋的声音婉转动听,却不带情绪。“你还有一封信呢,是普通邮件,邮递员刚走不久。”
孟思瑶这才注意到郦秋的手里拿着一个白色信封。
不用看也知道,那礼物一定是袁荃送来的,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新居地址——这新居就是袁荃帮她找的。那封信呢,当然也应该是袁荃寄来的。这可有些奇怪:袁荃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同在一个城市里,一道吃饭、喝茶、泡星巴克、买衣服、逛唱片店、电话、手机、短信、电子邮件、QQ,两人交流方式多种多样,可从来没有以书信这种最传统的方式沟通过。
孟思瑶接过那封信,见寄信人是魏容萍,一个很熟的名字,又想不起是谁。
是先看信,还是先打小灵通给袁荃,谢谢她的礼物?
这一周来袁荃都在出差,不见得会开私人手机,孟思瑶这两天曾试过几次,都没人接。想了想,她还是拨通了袁荃的手机,虽没有通上话,但留了言,表达了谢意。
她这才拆开信封。
孟思瑶的目光在一张黑字白纸上扫了一下,忽然摇摇欲坠,若不是身边常婉及时扶住了,她一定会摔倒在地。
手中的信封和信纸凄然飘落。
“瑶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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