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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李大牵起头,说的是九间楼里那个洋和尚,隔三岔五聚起人来讲经,秉烛点油,佛像画的是一个女人。蕙兰告诉道,那女人名叫“马利亚”,儿子叫“耶稣”,才是真正的王。大嫂“哦”一声:原来是王母娘娘啊!张陞则说应是女娲,又问蕙兰,她家小叔叔与那意国和尚有交道,她有没有见过呢?蕙兰说,不止她见过,灯奴也见了呢!灯奴已经在他娘的臂弯里睡熟。李大抱来一床缎被,铺在两把椅上,让他睡平,那大的还在灯下抓盘里的花生吃。蕙兰将仰凰“腹语”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众人,人们听了不由悚然,以为是巫术无疑。蕙兰再三辩解,说那意国人长相虽古怪,可待人祥和,而且性情有趣,灯奴一点不怕他!于是,众人都说蕙兰中了魅,大嫂还推蕙兰到灯下,看有没有人影,倘是没影,一定就是被摄走魂魄。蕙兰自然不肯,妯娌俩推搡嬉笑,在厅堂中间转圈。李大喝止她们,道:别闹了,听范小说,他可是真见过鬼!大嫂与蕙兰停下手,转过身,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并望着范小,范小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张陞催促赶紧说来听听,范小本来口讷,这时被人盯着,无论如何说不成话来,最后只得由李大代他讲。
范小遇见的鬼是在乡下的碓房里。张家有几亩极薄的地,由佃农代种,年成好还有几斗谷。年成坏则颗粒无收,无论好坏都是由范小跑一趟。这一年秋季,范小又去收租,不好不坏,有五六斗,就地借了碓房碾成米,一气便可背回来。那碓房盖在河上方,地下置了水轮,与石臼相连,以牛推碓,联动机关,稻谷受力而壳落米出。那日牛兴许是乏了,不肯用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色就暗了。忽看见碓房外的一棵树下,根上发光,闪烁十数下,就有一团火蹿出,围碓房绕一周。只听一声“疼死了”,似乎是掉进臼里面,再又听“噗”的一声,碓房底下的水面荡了一下,没声音了。范小知道他遇见的是稻鬼,属狐精那一脉的,无处不可藏身,而且随藏随变,藏木中为树鬼,藏稻中为稻鬼,因碓房里糠谷累积,不知潜了有多少年多少代!一席话说完,听的人无不发怵,连张陞都觉阴森可怖。这时。李大就说了:大少爷不必骇怕,狐精专找童男子的。人们“哦”了一声,都看着范小,范小臊得抬不起头。大嫂忽然“嘻”地笑出来,人们问笑什么,她有意不说,问得紧了,方才说出来:我看李大与范小是极好的一对!范小立起来要走出去,被张陛扯住了。李大却毫不脸红,说:我是愿意的,只是范小不要,大约嫌年纪不配。大嫂说:天配不如地配,地配不如人配,我这里就有一桩旧事,将最不配的做成最配!范小挣着要离去,李大道一声:范小坐下,大奶奶有话说!范小立时不敢乱挣,坐下在板凳上,背却对着大家。李大说:大奶奶你说你的,不必管他!大嫂笑着:我真说了?人们不知她要说什么,心中不安又很好奇,看着她脸。红烛下,大嫂的脸庞越发显得娇艳。说实在,此情此景很不像年内有过丧事的人家,真有些轻佻了,可是走的人走了。在世的人总也得有些乐子。
大嫂轻咳一下,说了。事情就出在她娘家街坊中,有一个公公和一个儿媳,婆婆早多少年死了,儿子是独子,也死了。听到这里,人们都不自在起来,不敢看蕙兰,也不敢喝阻说故事的人,那不就等于点明了?大嫂接着说:那儿子并没留下一儿半女,这户人家就算是断了血脉,凄惶得很!人们不由都出了一口气,到底不是太对应的,偷看蕙兰一眼,见她在灯影里兀自剥白果吃,神情颇安宁。大嫂说到兴头上,越发放开了,滔滔不绝道:那个儿媳却是个贤媳,无论别人怎么劝说往前走一步,终不动念,只是安静度日,侍奉公公,每日早起,便替公公倾洗便壶,整床叠被;这一日,贤媳照常为公公倾倒尿盆,那尿盆底不是铺有一层草木灰?这样尿液就可不溅起了,贤媳看见草木灰上尿坑很深,知道公公力气不衰,还很健旺——大嫂这一句未落音,张陞已经喝将起来:知道要说什么了,赶紧住嘴!李大也发出斥声:越说越下道了!连范小都嘟囔一句:要二少爷在,断不能听这胡话的。大嫂紫涨着脸,挣着分辩:你们都想邪了,事情万不是那样!张陞再一次喝道:不许说了!大嫂急了,赌咒发誓并非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而是别有一番原委。两人急辩着,张陞越不让说,大嫂越要说,不单是为交待事情下落,更是洗刷清白。最后李大出来仲裁,让大奶奶接着说完,倘要失之常伦,就让张陞掌嘴。如此,大嫂才得继续往下说。
那贤媳倾洗完毕公公的尿盆,心中就有了一个主意,什么主意呢?她有一个娘家姐妹,至今未嫁,其时,贤媳立志要撮合姐妹和公公,让夫家的血脉传继下去。于是,她自去寻了媒人,说明用意,媒人先还不允,生怕两头吃钉子,可经不住贤媳苦求,还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金银钗环作媒谢。只得答应试试。 那媒人的嘴是什么做成的?铜墙铁壁都说得破,堑壕都说得平,结果真说成了。那贤媳的姐妹与贤媳的公公结成亲,生下几个儿子,断了的香火就又续上了!因此就得一个美称,叫作“父子两连襟”!说毕后,大嫂看看李大,再看看张陞,意思是:还掌嘴不掌?张陧拿不定,也看李大。李大说:虽然不至太不堪,总归不成体统,掌一下吧!张陞就在大嫂嘴上轻轻掌一下。掌完后,更楼上响起梆子声,数一数,已是五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睡成泥一般,不由得倦意纷纷上来。留下范小收拾火烛,就各回各房。蕙兰起身抱灯奴时,忽想起那年守岁,是李大讲的古,说凡张家人都有个记认,让回去在男人身上找找,没待她找,张陛就殁了。可是再一想,既是张家人的记认,灯奴身上必也有的,于是安下心来,连被带入裹起灯奴,出厅堂,过院子,进屋去了。
年过去了,张老爷的精神并不见好,一日一日委顿下去。到清明时分,照例要祭奠故人,免不了触景生情,万般伤感,竟起不来床了。家中,一边为逝去的张陛难过,一边替老爷的身子担忧,尽顾着伤心发愁,不期然间,生计的艰困迫到跟前,这可是比什么都当紧。片刻误不得,一家人都慌乱起来。
张家的经济除去范小故事里,佃给农家代耕的几亩薄地。有当无地供些粮钱;还有张陞张陛的月银,菲薄得很,勉强算上一份进项;其余的,也是为主的,就是张老爷替人作文的润笔。沪上商贾云集,礼尚往来交互频仍,生辰、开张、嫁娶、悼唁,无不要有撰写表赋文辞。张老爷虽无士卒出身,但家世清白,文誉优良,所以不乏邀约,有一些主家又极慷慨。老爷病倒之后,开始还有上门请聘的,数回婉拒,渐渐稀少,直至断绝。家中的积蓄也差不多见底了。一时上,还不至于有柴米之虞,但给老爷抓药的钱却没了来处。不得已,张夫人翻了箱底,将些皮裘与金银饰捡出来,让李大去典当,方才续上药。不料想,张陞的媳妇却犯猜忌,以为动她的嫁妆了。当年,嫁张陞时,奁资相当丰厚,都有店号与铺面,因张家无人经营,都由娘家代管,收的利润租金单立一本账,归在她名下。这些是没法动的,可不是还有木器、漆器、铜器、绸缎、布匹吗?生孩子时,单是长命锁,就有金银铜一箱,都收在家中库房。所谓库房,不过是厅堂与后天井之间隔出的一个夹层,安上一道门,上了锁,钥匙在张夫人身上。有几回,张陞媳妇一劲地纠缠李大,让去向夫人讨钥匙,进库房看看。李大晓得她生疑,一五一十告诉典当物的来历,还是不能让她放心。李大也知道张陞媳妇其实意不在妆奁,而是觉着在这个家里她早晚是吃亏!就因为这,她一向压着张陞,如今且不过是借题发挥。李大是什么人?她只作听不懂,就是不去讨钥匙。不让进库房。于是,张陞媳妇便转身找蕙兰,撺掇一起去清点嫁妆。蕙兰当然不能答应,说自己本也没什么嫁妆,要查大嫂自己去查。然而,“嫁妆”这两个字,却勾起蕙兰一个念头,那就是天香园绣!
当年出阁时,她向伯祖母讨过一件压箱的妆奁,天香园绣的名号,凡出自她手的绣件,都可落款天香园。为这落款,还与张陛吵过嘴。惟有的一回吵嘴,只不过二三个言语来回,可双方都执拗得很。结果是,依了张陛先落“沧州仙史”,再落“天香园”,这段公案才算了结。蕙兰恍然想到,这个人,在的时候无声无息,走了,倒留下不少物事,又是父母,又是妻儿,还有“沧州仙史”——如今倒是他自己入了仙籍,称“仙史”的还在俗界。蕙兰将不知觉中落下的一滴泪掸去,吁出一口气,心里说:我要与你养儿子了。进张家三年,陆续不定地,蕙兰也没断过绣活,但多是些日常家用。香囊、针线包、桌围椅套,绣的不外是花鸟鱼虫、松鼠葡萄,让夫人老爷充年节礼送亲朋,无人不赞叹喜欢。却还不曾换过银钱,也不知上哪里去交易。她又不像婶婶希昭,声名远扬,自会有人求上门来。正发愁,忽有一个人跃出在眼前,就是叔叔阿暆,不由一阵欣喜。阿暆叔交游广泛,哪一行里都有朋友,拜托他寻个买主还不是轻而易举?要紧的还是绣活,到时候,要让阿啦叔拿得出手才是。蕙兰起身在橱柜里翻出一件帐屏,绣的是海棠花,蜂蝶阵中怒放着,瓣肥蕊长,用色十分鲜艳,物态又活泼热闹。蕙兰不觉迟疑起来,于她守寡人的身份来说,这幅绣品,未免显得佻哒了,莫说世人,她自己都觉着不忍。蕙兰将帐屏放回去,与帐屏搁一处的,还有她昔日的衣裙。她已经是喜素不喜艳的,但那绫罗上绣着的百色花,终还是刺她的眼,也刺她的心。渐渐坐回到床沿,才觉得四下里的静,静里喳喳地起来许多噪声,只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张陛!他们其实还生分着呢,可却是她的至亲。
蕙兰绣不成花,她就绣字。出阁时,婶婶希昭送她一幅字,临的是香光居士所书《昼锦堂记》,笔力与笔锋毕肖,且自有闺阁的清丽。蕙兰知道这位香光居士与家中有世交,亲批过叔叔婶婶的字画。尤其对婶婶的绣画,极为赏识。天香园绣盛誉沪上,与香光居士的称道有关联。蕙兰出生后,那居士已去京师做官,无缘面见,只是听家中人传说。所说却多是谐谑,消遣茶饭,敬中有狎。仿佛是一个奇人,可入《世说新语》,亦可人《笑林》。蕙兰读书不多,《昼锦堂记》于她,兴味仅在世人嫌贫爱富那一节,类似坊间闲谈,而立功建业之主旨,则似懂非懂,至于文采辞藻,就更隔膜了。她只是喜欢那字,与其说是香光居士的字,毋宁说是婶婶希昭的字。她又不认识那个人,而婶婶,曾经朝夕相处,几是闺中伴。做姑娘的光景,就好像上一世了。两人乘轿去打豆腐,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蕙兰想笑,眼泪却下来了,赶紧擦去,生怕洇湿了字。
捡出一段米白绫子,覆在字上,找一截炭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描。这时候,她又想起那个故事,将一把银钱撒在地上,再一个一个拾起来。如今,她也在拾,拾的是字。那字蒙在绫子下面,透上来,并没有模糊,反更清晰,有一种绰约的风流,让人心中生怜。墨迹经米白绫子的折色,变幻成蟹绿蓝,也叫人生怜。在家时,婶婶希昭教过几笔字,临过几张帖,虽不成样,但终究是摸过笔,描起来不至太生涩。那数百个字,每一字有多少笔,每一笔又需多少针,每一针在其中止可说是沧海一粟。蕙兰却觉着一股喜悦,好像无尽的虚空的岁月都变成有形,可一日一日收进怀中,于是,满心踏实。
蕙兰终将整篇《昼锦堂记》覆上绫子,绷在花架。字帖子另放一边,打样只是约略的轮廓,细部必要一针一比照。选一色靛蓝,从靛蓝里分出黑、紫、绿、青、灰、黄,每一种都辟成数十丝,披在架上,望过去,由深入浅,又由浅入深。再挑一枚针,引上线,绣活就开始了。
李大进来看了,觉得绣字太过肃杀,一股青衫气,不如绣花样才是女红的本分。李大的意思蕙兰懂,可蕙兰的心思,李大未必懂,就只笑笑不回答。大嫂进来看,说她劳神费工,有那闲心,不如想想自己的将来。大嫂的话中话,蕙兰也懂,只是不想搭那个茬,所以也是笑而不答。后来,夫人听说了,也来看蕙兰的绣活,夫人只是看,并不说话。婆媳俩一个绣一个看,灯花爆了几次,好一时过去,虽不说话,却通了心思,就觉着辛酸。又过一时,夫人说:媳妇,太苦了你。蕙兰停下针,抬起头,说:妈,你放心。两人眼里都包了泪,可夫人是个硬性子人,蕙兰呢,天生看得开,于是,两个人的泪都忍回去了。夫人强笑道:等这幅字绣成,怕是灯奴已经入泮。蕙兰也强笑说:灯奴娶媳妇时,用它作聘礼!想想灯奴长大成人的情景,婆媳俩就有些真欢喜。
夫人凑到花绷前,细看那绣到一半的“昼”字,竟然有笔触起落的着力和飞白,十分惊讶。蕙兰就将天香园绣的针法说给婆婆听,又演示几针,不禁羞涩起来,停下针说:就这几下子,竟然敢往外说嘴,要让婶婶听见,不知要怎样嘲笑呢!夫人说:你婶婶的绣画,我们只是耳闻无从目睹,总之,天香园绣是海上一品,媳妇你从申家来,无论如何算得正传!蕙兰说:我们家女儿从小在花绷跟前长大,不会拿筷子就会拿针,但多是得其技,未得其神,天香园绣中,真正为其神的,就只有婶婶希昭。夫人说:事情大凡如此,莫说闺阁中女红,就是三皇五帝也出不了这个大格;开天辟地,只有一个轩辕黄帝为圣王圣德,其余人不过是称王称霸,能得承继一二分已属不易,不知要过几百上千年,方才出来一个内圣外王的,所以,媳妇你切莫妄自菲薄,婆婆我都很为你得意呢!蕙兰听这么说,真有些得意起来,“嘻”地笑一声,夫人便想起在“亨菽”头一回看见这丫头的情景。静了一时,夫人起身回房去,临出门不自主地叹了一声:明天先生来开方子,又逢抓药了。诊脉的先生是陈先生内家的,连个脚钱都不收,可药铺却不是陈先生家开的,一文也不可少。蕙兰知道婆婆在为抓药的钱发愁,这幅字不定要绣到猴年马月,亦不定能沽得出去,可谓远水救不了近渴。
这一回抓药,是用了张陞的月钱,大嫂明里不说,隔天却带孩子回去娘家,谁都看出意思来,就觉得欠了大嫂的。老爷的病则不见好,听李大说,瘦得脱形,最让人无奈何的是,老爷的心劲全消了,但凡有一丝求生的欲念,还有望撑持起来,而如今,看上去却是但求速死。夫人是个要强的人,有几回面上已带出泪痕,但还极力镇定着,遣张陞去接媳妇。本是给个台阶下,不料,张陞这一去,媳妇没接来,自己也不回家了。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几乎也要病倒,可到底不是别人,而是夫人,咬紧牙关挺住,暗地里嘱咐范小去乡下,将那几亩薄地不论几个钱卖了。倒不是要还那张陞的月钱,夫人说:我养的儿子该当奉养我,可惜没福气,奉养不起,无奈何只得卖地!这些话也是李大告诉蕙兰的。范小去卖地,李大晚上就坐到蕙兰房里,抱了灯奴,看蕙兰绣字。李大不识字,但也看得出字的好处,说是“龙飞凤舞”,可绣到哪里是个头啊!灯奴一日一日长大长结实,险些儿抱不住,冷不防就从李大怀里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