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事,很吃了教训,再不敢见人,所以宁愿降一辈,与侄儿阿唠们同桌。这一桌就有阿奎、阿昉、阿潜;阿昉的朋友赵同学,妻兄彭同学;阿潜没正经上过学,就没有同窗友好,事先与大伯母诉说,一个男人世上没有朋友,难免被人耻笑,于是小绸就遣人到泰康桥他外婆家,请来一个舅表兄弟,一个姨表兄弟,算作阿潜的交道,一并入座,希昭笑称作“哼哈二将”;末座是阿啦。
原本家中女眷是不必见客的,但申家的女眷不比别家,天香园里的桃林、墨厂、竹园,相继萧条,惟绣阁一枝独秀,远近闻名,今日的碧漪堂且是以绣为题,所以女眷们堪称巾帼英雄,就在堂中专设一桌。申夫人告病,以小绸为首,领二夫人、桃姨娘、闵姨娘、阿奎媳妇、阿昉和阿潜的媳妇,再加上蕙兰,花团锦簇的一席人,增添不少喜气,祥瑞得很。除此四桌而外,又有数桌为朋友的朋友,交道的交道,络络绎绎,铺满一大个轩庭。每一桌中央,是红漆木架,一层一层叠起,架上是瓷碟,装各色冷荤素、鲜蔬果,一周一周盘旋,足有几十碟。架顶上立一绢人,也是天香园绣阁中的手工。人物为八仙,第一桌是铁拐李;第二桌为汉钟离;第三桌张果老;第四桌正是小绸这一桌,就是何仙姑……每一仙的器物上都有一样绣件,比如铁拐李的拐杖头上吊一香囊,拇指大小,却绣了一朵花,细瓣长蕊;张果老身下的鞍垫;蓝采和的一只靴;何仙姑的扇面;汉钟离的剑鞘、吕洞宾渔鼓上的鼓套、韩湘子的牡丹花、曹国舅的道袍。宾客惊叹声连连,哪里是针线女红,分明神仙点化。
主桌上,人们正问询张南阳为日涉园所堆叠大假山,据说足可以乱真,张南阳笑道:大假山并不为乱真,恰是造假,是要为真山不可为之山。人们就问:什么才是“真山不可为”处?张南阳道:其实是假山不可为,真山是任情任性恣意漫长,遇水则让,或穿岩或悬瀑或辟石,大块自然,人力如何仿得来?所以只能狭缝里求生,另辟蹊径,或漏石,或虬结,或为一幕屏,或为一累堆。人们又问:莫不是将真山微缩了,盆栽花木的用心?张南阳又笑道:那还是仿真,我亦没有如此雄心,只敢于造假,以假衬假——石之硬衬土之软;石之同衬水之流;石之肃杀衬草树之繁华;石之凌乱衬木造之方圆;石之空漏衬壁障之严整,凡此种种,不一而是。人们沉思道:是应景?张南阳大笑:那景也是人造,都是假,假中假,假上假,假对假,惟有一样是真,就是物之理,纵是造假,亦必循物理之真:因此,假是假,却是真亦假时假亦真的“假”;也因此造园子——不止造园子,所有制器,都不为仿造外形,实是形化物理,将每一种物的质,强调夸大;事到此时,就已经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话一落音,四座皆吁出一口气,叹服了。惟有下手徐光启不动声色,杨知县知道他有异议,鼓动道:光启后生有何意见,说出来让前辈指教指教!于是,众人都转向末座上的年轻人。
徐光启并不避让,目光直向张南阳道:张大师所说,晚辈确有未敢苟同之处,比如天地大块任情任性恣意生长这一节;光启以为世上万物都以有用而生,无用而灭,无有一件无用之造物,只是人不可全知而已;日月星辰为昼夜转换,四季更替轮回,昼夜与四季供庄稼种植作休憩成长,庄稼种植且为人道生息繁衍,人道则以识天文地理为德,于是相应相生,绵延不绝;依光启鄙见,山水旖旎也不止单是为观瞻冶游,而是调节氤氲,使之干湿有度——但凡有用之物,因合天地纹理,皆和谐适度,匀整宁静,所以就都美颜,实是用之途而生美意!在座是看杨知县面子,才耐心听徐光启说话,虽有几分意趣,总觉狂妄了,难免带些调笑,请他举出事例佐证。
徐光启说:比如,甘薯——众人不禁大笑,连杨知县都笑起来。徐光启青白的颊上浮起红晕,变得年轻,倒显出天真来,急辩道:前辈们千万莫小视了甘薯,西域地方,是以甘薯为食量,与稻米无异,同是天工开物;稻米有千年稼穑,是有德之物,甘薯却也非荒蛮野遗,南洋闽粤,甘薯与麦米各为一半江山,往往稻麦歉收,而甘薯还在,聊解饥馑之苦痛,藤蔓还可饲养家畜,来春又是猪羊满圈,五谷丰登又一年,犹是德中之德;看那甘薯垄子,一行一行,笔直往天边去,远看如日出之光芒辐射,甚是壮观;因此,凡有用之物皆美,不是华美,而是质美!众人还是笑,于是,徐光启还要辩解,杨知县忍笑道:光启后生的意思是不错,只是举甘薯为例有一些小题大作,不甚妥当!这话题就算过去了。
下一桌上的阮郎问柯海,那瘦黄脸的后生是谁?柯海他并不认得,只道是杨知县的人。阮郎说:此人有草根蔬笋气。柯海问什么意思?阮郎摇头:不好说,极多数是凡夫俗子,少数再少数,几百年里出一个的,会成大器也未可说。柯海笑道:这又如何预计得来的!阮郎也笑:可不是,咱们的造化已很了得,能够认得彼此你我,哪有再遇数百年才出一个的际会了?不过,自古草莽出英雄,真人不可貌相。桌上人就说阮郎冶游四方,一定有奇遇,说一二则来听听,也不辜负今日碧漪堂的华宴美食!阮郎说:奇遇谈不上,草包倒碰上过几个。就说了一二个笑话,都是些赖汉的事迹。比如某街市里,一个无赖,专往轿车底下滚,然后讹人家撞他,定要赔个一百二百钱才罢休。再比如馒头店来了个买主,没有一文钱,但有一技之长,什么技长?吃馒头,一口气可吃百十个,店主自然不理会,偏有好事者应承付账,只任他吃,看他吃下吃不下!结果,竟然吃有二百,那好事者就不认了,说他包的是一百馒头,如今二百,就算是毁约,连一百也不付了,原来也是个无赖。昕起来,好像出自《太平广记》,众人不服,要阮郎重说。阮郎只得又说了一则,说的是荆楚地方,某年大旱,邑令命道士设祭坛求雨,邑令亲自前来,披头跣足,上香叩拜,观者无不大恸!忽然间,人群中挺身而出一名鲁夫,跃上祭坛,拔起道士旗剑,朝向炎炎日头挥扬砍劈。久而久之,将旗剑竭力一抛,以头向地扑下祭坛,顿时七窍血流,当场毙命。二日之后,天降大雨,田坂畦垄全得灌溉,秧苗返青,瓜豆存活,大麦小麦拔节灌浆,一片丰收景象。故事说完,在座感叹不已,称颂一时,却以为更像是出自英雄杰烈志传,还是要说个亲历来听。阮郎说:亲历其实都是常事常情,非是像钱先生家老太爷,本是个奇人,可将常事常情点化为奇。人们说:那就说个寻常的亲历!不得已,阮郎只得说了一桩。
就在本地某镇,忽然风言风语,出来一个神和尚,就栖在一棵树下,顶一领草席,会诊病。每每有人问病,不由分说,从地上抓一撮土,以香灰调和,嘱病家回去煮服,三日则愈。等阮郎闻讯而去时,树下的土已撮成一个大坑,四周且是香炬灰堆。阮郎与神和尚对答几句,听出神和尚是西北地方口音,一问,果然是高昌人。阮郎恰恰去过高昌,两人就好似有了乡谊。那神和尚其实是个鞑靼,少年时候跟商队往内地送马匹,途中遇沙尘暴,又遭盗贼抢,总之,三灾六难,终于失散。几十年漂泊流离,也曾经落户成家,但因生性闲散,不惯安居,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浪迹天涯。阮郎问,真有神技能治百病吗?神和尚密语道:人们非说我能,我无从推诿,只得能。阮郎大乐,神和尚又说:本乡土治本乡病,原也错不了,你看我一身疥疮,倘要有西北高昌土,煮一壶喝了定好,信不信?阮郎听了不由戚然,天下病大多是乡愁,和尚他离家千万里,迢迢路远,想回也回不得了,这就是人之常情!四下里皆有些凄苍,喝了几盅酒,方才好些。
阿昉一桌,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有几个即将人乇辰年春闱,其中就有赵同学。座上纷纷敬酒,祝仕途亨通,切莫遗忘故旧。那受酒的人则自称俗人,不过是追逐世间名利,哪里比得上诸位云间野鹤,自由自在,自有追求。于是,又是一番自嘲与反驳,说无才是真,避世是假,说什么陶渊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其实是欲求不得,只好说说大话。那几个人少势薄,敌不过众口嘈嘈,退将下来喝酒。消停一时,想过来,指了首桌上的徐光启:看见没?那不过一个秀才,却与先贤平起平坐,凭计‘么?不是功名,是人才!少年们都往那桌看,看一时回头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剑在匣中,待而不发,抑或干脆就是个蠢才!话转到徐光启身上,就有人说:听人传徐家贫寒,本是种田,然后到上海城里,做些针头线脑的买卖,急巴巴地供了读点书,再多也不能了,中个秀才实属不易,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又有人说:就因为家贫,不得已去外乡做塾师还是幕友,倒走了些地方,见了世面。接着就有人抢了说:所以从不知道什么地场带物种来沪上——什么物种?人们问。那人答道:甘薯。一听这两字,满桌轰笑起来:既不是“种豆”,也不是“采菊”,何以出来一个“甘薯”?这时,阿昉说话了:大家莫笑,英雄不论出身,太祖还卖过白薯。众人更笑,煞也煞不住,终于笑停了,阿昉接着说:沪上这块滩地,蛮荒得很,却藏龙卧虎,不说远,就说近,赵兄家的那伙计——众人又笑了一拨,怎么连伙计都出来了!引得那几桌都转头看,不晓得笑的是什么,只以为少不更事。阿叻却坚持要说赵伙计,这一回,赵同学也符合了,人们才静下来,听他们说。只有阿奎不自在了,因这赵伙计牵连着他那一档子事,生怕会说出来。本来他在这一桌上就有些窘,高出一辈,又不出息,这时更坐不住了。趁人们都听阿叻说话,起身离席,去女眷那一桌,找他母亲和媳妇去了。不料,这桌上已有一个男客,也是来自他那一桌,就是阿潜。
阿潜挤在大伯母和希昭之间,转过来喝大伯母杯里的酒,掉过去吃媳妇箸上的菜。要换作别人,就会招耻笑了,可这是阿潜呀!从小得到大伯母宠爱,一是不敢笑他,二是见怪不怪,由他如何粘缠都无人可说。阿潜喝着吃着,絮叨着将那几桌上的话拣中听的传过来。多是夸天香园里的绣品,称天下第一针。小绸不免得意,说别家针线不过是闺阁中的针指,天香园绣可是以针线比笔墨,其实,与书画同为一理。一是笔锋,一是针尖,说到究竟,就是一个“描”字。笔以墨描,针以线描,有过之而无有不及。小绸这话既是说给众人听,更是说给希昭听,知道她一心只在书画上,又将书画看得比绣高,骨子里是男儿的心气。小绸自己电是男儿的心气,所以越加不服希昭。这婆媳俩犯顶,多少是像江湖上有本事的好汉,谁也不让谁。
说到绣,桌上人都有要说的。阿昉媳妇道:娘家时,从小就听说申家有绣阁,母亲常与父亲说,咱家的园子虽然气派,可天香园有出品,就好比山不在高,在有名寺。二太太说:天香园的绣,追根溯源,是从闵姨娘起始的。闵姨娘说:这绣已不是那绣,原先不过绣些衣裙鞋帽,来这里以后,才绣大件,帐幔屏罩,无奈从仅有的针法里,逼出许多变法,所以早和苏州娘家的绣活不相干了!人都以为闵姨娘说的是谦词,但至少有一半实情,一桩桩细论,果然,滚针是从接针里套出来,旋针又从滚针里套出来;再派生出套针、集套、单套;掺针里套出施针,施针里套出施毛针……可谓针针相连,环环相扣。正说得热火,阿奎忽然发声:嘉靖年大理寺评事,本邑顾砚山,家中就有绣女如云,其中有名叫萍娘者,曾绣成一幅“西村赛社图”,人物牲畜,栩栩如生,顶有趣的是一名村妇,携一个乳臭未干小儿,正解开裙带上荷包,取出一枚钱买炸果子,小儿垂涎的样子十分好笑。方才说得兴致勃勃的人们,犹好像被泼一盆凉水,顿时无言,静下来。略停一时,小绸冷脸问道:你见了吗?阿奎不由嗫嚅起来:虽没亲眼见,却听亲眼见的人说来着!阿昉媳妇说了句:叔叔认识人多,也许真有亲眼见的人!小绸冷笑:你叔叔就是认识人多!阿奎的娘和媳妇面有羞色,都低下头去,阿奎自己也觉不自在,起身回原先那桌去了。
25 武陵绣史
晚上,希昭对阿潜说:大伯母也忒厉害了,当了人家亲娘媳妇,还有小辈的面抢白叔叔,让叔叔一家都下不来台!阿潜就说:叔叔向来就会扫兴,别人只是不说,不像大伯母一口气说出来了!希昭说:你总是护你大伯母!阿潜伏在希昭耳畔笑着:我心里最护你,可是不好意思。希昭推他不开,只得任他缠绵一回。阿潜看她若有所思,便问出什么神呢?希昭说:叔叔所说的“西村赛社图”,或真有其事,隐约中,仿佛吴先生也说过有一种绣画,早在北宋,开封都里遍传汴绣,宫里也设绣阁,曾绣过一整幅长卷,“清明上河图”,后来遗失在南迁途中,要是能看一眼都好!阿潜不以为然:后朝想前朝,不晓得有多少繁荣胜景,是怀古心所致,事实上未必,只怕大不如今。希昭反诘:你又怎么知道,难道你有过亲历?阿潜说:读书啊!书中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可见古时蛮荒。希昭说:上古时候,一团混沌,后经三皇五帝夏商周,十二诸侯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秦王汉武,到唐宋已是一片新天地。阿潜说:为什么挡不住蒙古人?那食腥膻的人种,和上古时候只怕差不多,倒将一个盛世王朝夷为平地!希昭驳道:这就是盛极则衰,如月满则亏。怪不得人事,而为天道。阿潜有些说不过,耍赖了:你崇古你却回不去,我崇今恰恰生在现时,还是我便宜!希昭翻个身,不与他理论,阿潜兴致倒上来了,十分得意:我就觉得现时最好,真可谓圣人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人间之大德!据说你们杭城有一道菜,是将极嫩的肉切成极细的丝,再穿进绿豆芽中,咱家还没有试过。希昭嗤道:这不是吃,是折腾人,刁钻古怪,还“圣人之德”呢!阿潜说,你不是崇古吗?古人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古人所说难道也不屑?希昭再不说话,以为她睡着了,凑过去细看,却见睁着眼。再要叫她,一闭眼,睡了。
以后的几日,希昭对阿潜都淡淡的,以为是那晚说话不合,生气了。但也不顶像,起居都正常,只是不大跟阿潜玩了。要说跟阿潜有什么玩的?不外是读书写字作画。如今呢,还是读书写字作画,却是一个人,拉上幔子,事先多了一道洗手,再又焚上一支香。有几次,阿潜进到幔子里,与希昭说话,见她神情肃然,有一种虔敬,便又退出了。阿潜心里不安,恍惚中,这情景似曾相识。在他极幼小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是焚香洗手,凝神端坐,渐渐地就离开了他们,那就是父亲。四季祭祖,阖家一并进到莲庵,庵中主持,一个青衣披发人,添油点烛燃香,默然无语。每当祭祀完毕,便在祖父祖母跟前俯地叩首,又向大伯父大伯母作长揖。阿昉阿潜从小怕他,离他远远的,觉着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阿畴的乳母告诉他们,这就是父亲,就更可畏了,因为知道与自己有关联,就要牵自己去那虚无之中。平时在园子里玩耍,他们从不走近庵子。庵子后面的白莲泾,已让柳林遮得婆婆娑娑,照理是美景,他们却感到森然,而且戚然。他想起希昭曾和他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