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毅似乎正在被菊野勇司训斥。
“丰川博士昨晚贪杯,上楼梯时摔了一跤,导致骨折。看来近日不幸连连,中国成语说祸不单行,用在我们实验组,再贴切不过了。”山下雄治解释着。 “但我们要继续实验,去美术馆的四号展厅。我有感觉,好像在和时间比赛,似乎随时都会出现一场大祸事,会使实验全盘崩溃。今天实验,就由我来翻译……佐智子没告诉你她的去向吗?”
“她连你都不通知,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个‘外人’?”
山下雄治转过身道:“出发吧,希望这是个平安的夜晚。”
黑暗中,丰川毅冷冷地看着蹲坐在地上的那个少年,心头却火辣辣烧灼般难受。
在他辉煌的三十年青春岁月中,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多的羞辱。
为什么人生而不等?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中国小子拥有一份天赋!他甚至有体力上的天赋,如果他选择,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杀人机器。最可气的,是自己心仪的女孩,似乎也被这中国小子的那份天赋所吸引。
她究竟为什么飞回日本?一定只有关键一个人知道。
仅想到此,丰川毅的胸口就要爆裂开来。安崎佐智子,这个上品的女孩,配的,应该是我丰川毅这样的上品人物。这才是真正的“自然选择”!
关键认为自己看见了临死前的山下雅广。他为什么在摇头?
老人痛苦地捂胸倒地。
山下雅广只是在关键面前一晃,就淡去了。关键的思绪却仍在山下雅广之死上萦绕。
山下雅广和何玲子那两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和他最终被害,有什么关联?诗诗离真相有多近了?怎么解释山下雅广的衣服上,那无数黄冠雄的指纹,甚至毛发?显然是搏斗的痕迹,而且是非常激烈的搏斗。可是,山下雅广是被子弹一枪毙命,搏斗是否多余?何况山下雅广年过八旬,黄冠雄健壮魁梧,又是散打高手,不需要一番搏斗才能将老先生制服。
而凶手为什么要先刺黄冠雄一刀,不直接一枪击毙?
说明凶手本意,并非要立刻杀死黄冠雄,留着他干什么?很可能是逼问。直到黄冠雄爬上前抓住了凶手的双脚,凶手才开枪。问什么?黄冠雄知道什么?
催眠中的人,是最脆弱的。
24
丰川毅看着不远处那个他憎恶的黑影,忽然冒出个他自己都认为可怕的念头:其实这个时候杀关键,这小子将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片漆黑中,没有人……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虽然光线暗淡,几位同事还是能轻易认出自己的举动。
除非,杀人的方式十分隐蔽。
关键的头上和身体上,同时联着至少十个电极。这些电极当然是安全的,但那是在仪器正常运作的情况下,只要稍做手脚……尤其那个最新型的神经传导仪,有两个特殊电极,它们的作用,不但是接受信号,同时也发放极低的电压,只要让那传导仪的外置变压器失活,感谢中国这里坚持使用220V电压,就凭关键此刻的大汗淋漓,未经变压以及快速传导的电流会立刻让这位“天才少年”从天上来,进地狱去。
想到此,丰川毅自己却已一身冷汗:看来人人都有杀人的潜质。
从地下通道返回研究所的时候,关键想的却是,下一个死者会是谁?
刚才的实验中,山下雅广的影像淡去后,他又看见了躺在铁架上的被害者。同时,他又在另一张铁台子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他还没有悲观到认为一切无法挽回。无论是谁,给他了这份“天赋”,终究会对他人有所帮助。
关键没有上楼,就和小组其他成员告别,准备从研究所后门返回医院宿舍。刚出楼门,他就看见夜色中,后院墙边那个孤零零的小铁台旁,蹲着一个黑影。关键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向那个黑影。那黑影忽然警觉地回过头,看见了趋近的关键,立刻起身飞跑。关键也陡然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不料那黑影身材不高,但灵敏无比,转眼就绕过了小草坪外的一排灌木和一幢小后勤楼,等关键赶到后门口时,早已不见任何人影。
他好奇地推开后门,扫视左右,街道上也是空无一人。
关键回到那铁台子边,只见那如盆状下凹的台面上,黑色的纸灰兀自冒着肉眼已不易辨清的烟。他记起,黄诗怡被杀当天,他也曾看见这台上烧纸的痕迹。
关键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表,就知道此刻快近凌晨。已经接连几天都是在这个时间被同一个梦惊醒,或者说,被“它们”唤醒。又有一位女子要死去。他深深忧虑。
也因此导致了噩梦的频频出现,从而有更多的忧虑。噩梦和忧虑,鸡生蛋,蛋生鸡的哲学问题,叫做恶性循环更贴切。关键索性披衣而起,坐在书桌前发愣:下一个是谁?
他将身边认识的女性逐一想过,每个人似乎都有被害的可能。杀人的凶手,无论是人,还是恶魔,似乎都不需要任何杀人的逻辑。真的是毫无逻辑吗?凶手他打电话给任泉,发邮件“通知”我,让我们两个在犯罪现场碰头,安排之绝妙,连那个姓巴的警官都说佩服,因此决不是个不按逻辑做事的人。凶手是在试图把水搅浑,增加警方怀疑的对象,提供更多让警方越来越迷惑的线索。
关键换了个角度,重新开始思索:三名死者,男女都有,都是年轻人,都被杀在长长的走廊尽头。三处杀人地点,都是欧阳姗归纳总结的“江京十大鬼地”。
下一处的杀人地点,是否又是“十大鬼地”之一?可是即便确知了下一处案发地在“十大鬼地”之一,这“之一”又怎么锁定?想到此,关键心头一动。如果凶手真的按照规律选择下一场的谋杀地点,那么“十大鬼地”在江京的分布,会不会就是规律?
拧开床头台灯,关键扯出一张江京地图,摊在床上,在地图上一一找出“十大鬼地”,用红色荧光笔画上框。他先是发现,“十大鬼地”之间的差距虽然有远有近,但大都分布在江京市的西南板块。鬼地中的华清池、教堂、中西医研究所、一附院和江医解剖楼,虽然间隔远近不同,但都分布在一条直线上,线的中点正是研究所!
几乎同时,“它们”在他眼前一晃,头痛陡至。开始了!?
新的屠杀在哪儿?
他用红笔勾出了已经发生过血案的华清池、一附院和江医解剖楼,如果按照作案的顺序,这条直线末端的江医解剖楼第一,其后是紧连着江医的一附院,然后又跳至这条直线的起点华清池,依此规律,下面一个,就该是华清池以北的圣母堂!
恶魔!
凌晨三点半左右,蔡修女就起床了。她实在是睡不着了,不如起来晨祷,梳理近来纷乱的心情。她梳洗罢,披上了白色道袍,从小门走进礼拜堂。礼拜堂里依旧一片漆黑。她径直走到了祭台前,在那座高大的圣母瓷像前,突然双膝跪倒。
她开始努力地祷告,请求上帝指引一条明路。她知道,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莫须有的秘密,换言之,根本称不上什么秘密。但已经有太多的人为之失去了生命。
当年的约翰神父,守口如瓶,得以全身返回英国。
接替约翰神父的栾修女,就在准备将一些基本资料上报新江京政府的时候,突然暴毙,被诊断为心脏病突发,终年仅42岁。
接替栾修女的郑修女,恪守不泄密的准则,一帆风顺,直到一次酒后不慎向一位多舌的姐妹吐露实情。第二天,多舌姐妹就和郑修女一起永远告别了人世。
郑修女之后,掌管这小教会的是高修女。太平了数年后,在六十年代末,来了一批叫做“调查组”的人,严令高修女“交待问题”。高修女顶不住,终于准备交待了。那天凌晨,她早早地起来晨祷,却倒在了祭台下,结束了一生。后来调查组的人说,高修女大量服毒,畏罪自杀。她畏的什么罪?当然就是她自杀的初衷,让秘密随着她的死亡而被永远沉埋。
这几任执掌教堂的姐妹,没有一个善终,蔡修女旁观者清,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那个秘密。她不知道这秘密到底是什么,所以高修女死后,她一直负责教堂的教务,从来没有什么闪失。十年前日本文物建筑专家安崎仁济来访,他向蔡修女反复询问教堂的秘密。恶魔终于再没有兴趣旁观下去,于是借那泼皮张超之手,杀了安崎仁济——蔡修女至今仍相信,张超顶多是垂涎安崎仁济身上的那点日元,或者是那块古董价值的金表,恶魔附在张超身上,张超才会有亡命徒的行径。
显然,要想一切太平,就不要去触及那秘密。
可是,她偏偏在这时发现,那秘密,就是恶魔的藏身之所。恶魔,一定就是杀害安崎仁济、山下雅广、甚至那个叫黄诗怡的女孩子的凶手。
向公安谈谈吧,他们不相信什么恶魔的说法,但提高警惕总是好的。此时,蔡修女虔诚地祷告着,请上帝原谅她多年来的懦弱和名利心的侵蚀——患得患失的心态,使她成为恶魔的奴隶,不去探究那个秘密。
正祷告着,那扇半开着的教堂侧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
关键推开教堂大门,看见了蔡修女浴血的尸体,白色的教袍,无力地垂下。
我可以看见死亡,却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合上眼,就是一具未来的尸体。他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它们”的再次出现,还是已深深烙在大脑皮层的图像。这似乎也不再重要,浴血的凶杀,解剖刀下的生命消逝,还会发生,和自己相熟的人,不识的人。还有我自己。
他甚至觉得,也许自己的逝去,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
他沿着波光粼粼的银鳍河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仿佛想让耳边呼啸的风将烦恼尽数吹走。
他停下车,发现已经在竹篮桥上。竹篮桥,也是“江京十大鬼地”之一!传说遇鬼的时候,用桥下长索悬挂的竹篮子打水,不会一场空。
身边有几个中学生嘻嘻哈哈地将一个竹篮子放入银鳍河。他们捞上了一些水草,水却流了精光。傻孩子们走后,关键走上前,也做了一回傻孩子。
25
他在竹篮的水影里看见了自己晃动的面容。他的面容逐渐被一张张铁床代替,床上人白衣胜雪。他看见自己就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
我的确是个关键,是不是我不存在了,一切邪恶和恐惧就会消失?也许,一头栽进这银鳍河里,就了断了烦恼,悲剧就有了尾声。
关键抬腿,跨上了桥栏。桥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竟没有人注意到关键已经临渊。
忽然,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关键的后腰,关键没防备,竟被拽得重重倒地。
“你想干什么?”耳边是欧阳姗的惊呼,“想跳河吗?”
“姗姗,你……”关键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要不是我一直盯着你,你今天一定要犯大错误!”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游泳队的?”关键想努力淡化自己刚才的“走样”。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儿下河洗澡,会引起围观的吗?”
关键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我很绝望……”
“我……我真是看错你了。”欧阳姗怏怏地说。“自从诗诗和褚文光去世后,你一直很坚强。我尤其佩服你,知道你为此一定受了很多苦,身体上和心理上,这就让我更觉得,你原来是这么了不起的男子汉。可是,你却终于要放弃了,对不对?你有没有想到过,凶手越疯狂,其实说明,你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所以他们才会接二连三地杀人。”
“姗姗,你没看错,我其实很软弱,对发生的惨剧我无力阻止!”
“你觉得,凶手那样的残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停止杀戮吗?”
猛然间关键抬起头,抓紧了欧阳姗的双肩:“姗姗,如果我就是那个凶手呢?”
“胡说!如果你都不相信自己,还指望谁相信你?!”欧阳姗着急地晃着关键,似乎想将他从梦境中唤醒,“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呀!”
关键心头猛地一暖,忽然觉得自己虽然痛失黄诗怡,却从而领悟到另一份真情。也许,自己对命运的抱怨,太过匆忙。
“谢谢你,姗姗,这段日子,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我真恐怕早就崩溃了。”关键感激地看着欧阳姗说。
“总算等到了你一句好话。我一直以为,你哄我的那些我爱听的话,在幼儿园里就讲完了……说真的,我挺佩服你的,你参加那个实验,受了那么多苦……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我帮你。”
“姗姗,还记得我向你抱怨过,我想不通,为什么诗诗却从没和我提起她父亲。”
欧阳姗冰雪聪明,想了想说:“啊……我现在终于有点儿明白了,她早有预感,任何人介入这个调查可能会导致其不幸,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其实是怕伤害你!我甚至认为,如果她当时早就告诉了你一切,此刻……你可能已经……”
“是,我说不定已经被害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你说,也不和我父母说了吗?”
关键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关键接听后,脸色微变:“佐智子?怎么是你……你在哪里?”
“我还在日本。刚收到丰川毅的Email,知道了蔡修女被杀的事,我虽然隔了这么远,却觉得毛骨悚然。我又立刻想到,你是否能经得起这样屡次的打击。”
“谢谢你的关心,我……还好,好在有家人和朋友在身边……还有你们的关心……”关键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身边欧阳姗的脸色就变了七八回。
“我们可能还需要两天,奈良这边有些新的发现,我爷爷在奈良留下来一处房产,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回去。我正要传一张照片给你,你手头有电脑吗?”
“没有,能传我手机吗?”
一张黑白照片出现在关键的手机屏幕上,上面是三名戎装青年的合影。
“这是在我爷爷的遗物中发现的,其中那个个子最高的人,就是山下雅广。戴眼镜的那个,是我爷爷。剩下那个最矮的,我母亲说,就是山下雅广的学长好友黑木胜。”
“这么说来,你爷爷、山下雅广和黑木胜,都是好朋友。”
“同乡之谊,加上同学之谊,后来,很可能又是战友——侵华的战友。”
“可是,这对我们在查的案子有什么帮助?”
安崎佐智子顿了顿,电话里可以听出她用日语和她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又对关键道:“我父亲这个人,性格有些孤僻,在世时似乎心里有个秘密,从没有和任何人分享。直到他骤然遇害,我母亲才联想到,他的不幸,说不定和那份秘密有关……”
“她以前曾听我父亲说起过,我爷爷安崎宗光战死在中国,但家里一直没有收到军方给的具体消息,比如死亡的具体地点、具体时间。父亲小时候,甚至有人造谣说,爷爷做了俘虏,在中国乐不思蜀,父亲曾为此很痛苦……你知道,日本的军人,以投降为耻。所以我母亲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我父亲一直瞒着家人的秘密,就是被童年不堪回首的感受压抑多年,所以要寻找爷爷真实的死因死地?”
“我们回到日本后,在档案馆查到,爷爷安崎宗光1939年入伍,成为关东军中尉军医,1945年‘殉国’,却没有任何关于如何‘殉国’的说明。他刚入伍的时候,有档案表明他在哈尔滨,1941年起,他被晋升为中佐后调任,调任到何处,没有任何记载。”
“江京?!”关键脱口而出。“如果你父亲去世前的中国之行,真的是来寻访你爷爷当年侵华的足